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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荷香和章金宝走后,家里就剩下了章杏,魏云海天天都在堤上。白天里还好,她可以寻些事情做,不用想这迫在眉睫的危险。到了夜里,周围一片漆黑,家里除了她再没有其他人了,外面风雨声敲打着芭蕉,淋淋沥沥,呼呼啦啦。她常从梦中惊醒,惊醒那一瞬间似乎听到了锣鼓声。然而细细听了,却是没有。
再睡下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日夜里,她吹灯睡下,在一片风雨声中辗转许久,方才模糊合眼,似睡非睡中,也不知什么时候了,突然惊醒,听得外面风雨声急,犹如滚刀,原来是做噩梦了。她抹了一把冷汗,正要继续睡,突然听到了捶门声。
“杏儿!杏儿!快开门!”
她听出是魏云海的声音,连忙起来点灯。开了门,风雨一下涌进,魏云海披着蓑衣站在门口,黑乎乎一团,说话时都带着水气:“杏儿,快,快收拾,淮河决堤了。”
章杏连忙点头,立时返回屋里,将床头的包袱一背,就出了门。魏云海也已经挑上了担子,等在屋檐下。两人关了院门出去。河堤上守堤的男丁都回来,许多家里都点起灯,整个魏家庄一下子喧闹了起来,哭声喊声叫门声乱成了一片。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不少熟人,有挑着担子,也有赶着板车的,那上面满满当当都是家当。板车上挂着的防风灯笼忽悠不定,光影飘忽中,相识的纷纷打招呼。
“云海。你是堤上下来的吧?到底是哪处决堤了?我家那口子还来不及说。就去顾他爹娘去了。”
“是裕安。听说口子大,当时也没有堵住,还死了不少人呢。”
章杏跟在魏云海身后,听他们说话。她心里想起了李庄村的一些乡亲。裕安距离李庄村不远,半日就可以来回,上次也是裕安决堤,结果整个全塘镇都泡在水里。这次消息都传到这里,李庄村只怕更难得幸免了。不知道李大河家几口人来不来得及跑出来?
“怎么又是裕安?那里年年都在修,还年年泛,这日子可怎么过?”有人感概说。
有人嗤一声笑,道:“还能怎么过?逢了年程好,就有口吃的,年程不好,也就只有出去讨饭了。这朝廷的大老爷们只顾自己腰包,哪里会管咱们的死活?”
这话犯了忌讳,一时间再无人开腔了。魏云海扭头寻章杏,见她正在自己身后默默跟着。于是低声说:“杏儿,将你那包袱放伯伯篓子里来。”
章杏摇头。“这又不重,我不累。”又问,“伯伯,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先去镇上。那里地势高些,你大哥他们也都在。”魏云海说。
他们紧赶慢赶,到了漳河镇城门口,天蒙蒙亮了,漫天都是人,附近的村镇的人都过来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城里,就看见一队巡防士兵跑过去,后面喧哗一下子大作。章杏回头,见到他们方才挤过的城门正缓缓关上,有兵丁站在城垛上喊话:“诸位乡亲稍安勿躁,为防奸人混进城里作乱,进城者需得拿出进城文书,文书由各村村正作保签发,如有不遵者,严惩不贷。各村正不可徇私,若有不实,一旦查实,连坐受罚。”
章杏听得这喊话,不由愣住。他们方才进城里,外面还有数不尽的人,若是这些人找不到村正作保,且不是要被隔在外面?
魏云海早年经历过这些,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漳河镇地势高,但也就一个小镇,若是一下子容进去太多人,只怕要出乱子。历年水患,镇里正都是如此。
“走吧,杏儿。”魏云海对章杏说道。
他们没走多久,正遇着过来接他们的魏闵文,当下魏闵文要接过父亲身上的担子。魏云海说:“我这不用接,你快去把你妹妹的包袱拿过来。”
魏闵文接过章杏肩上的包袱,三人一道来到傅家米铺,傅舅爷正在在门口张望,见了他们来,转头对屋里喊道:“湘莲她娘,快打水来。”
他们三人进了傅家米铺里,章杏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突然听得滴滴答答的声音正从自己脚下传来。她低头一看,自己脚边上已是积了一个水洼。原来她身上全湿透了。再看魏云海,虽是穿着蓑衣,脱下了浑身一样湿透了。
“丫头,快进来换身衣裳。”傅舅娘掀了帘子冲章杏招手。
章杏抹干了身上,换了干净衣裳出来。看见桌子上正放着两碗热腾腾的生姜水。
“丫头,快趁热喝了,去去身上寒气。”傅舅娘招呼道。
喝了生姜水,章杏觉得身上这才有了些温暖。傅湘莲抱着小哥儿出来,招呼章杏去看她将要住的地方。傅家米铺跟镇上大部分铺面一样,分了前后两部分,前面临街三间是做买卖的,后面圈了一方小院,里面有屋五间。原是傅舅爷傅舅娘住一间,魏闵文傅湘莲住一间,一间厨房,一间放着杂物,最后一间则住着活计胡春来。魏云海和章杏要住进来。傅湘莲就将杂物间收出来了,给魏云海魏闵文父子住,她则跟章杏住一起。
章杏收拾了自己东西,想出去转转。她想着若是运气好,许是能遇到李庄村的人,能帮则帮一把,顺便打听打听李大河夫妇是否逃出来了。
傅舅爷听说她要出去,连忙喊了魏闵文来,说:“镇上人多,你妹妹一个姑娘家,仔细别被冲撞了。”
章杏觉得傅舅爷此番多虑了,她哪有这么娇气?只她也知道傅舅爷是个犟脾气,长辈做的决定不好反驳,便也由着魏闵文跟着一道了。
出了门,她方才知道傅舅爷的话果然有一番道理。这漳河镇上哪里是人多。简直就是人山人海了。不过一条直街。她跟魏闵文走了一半,就走不下去——前面的路被堵死了。
只怕不仅漳河镇下头村子的人都过来,其他镇村的人也过来了。
“杏儿,这里走不通了,你是不是去城门口?我带你从别家穿过去。”魏闵文满头是汗说道。
他们进了一家杂货铺,跟铺子里掌柜说了一声,就从人家后门穿了过去,七弯八拐一阵后。出了一家后门,章杏就看见了城门。却见着不远处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
这哪里还能找人?只怕进去了,出来都难。
魏闵文回头看章杏。章杏默默看了一阵,只好说:“我们回去吧。”
等他们转到回去时,发现傅家米铺门口排了老长的队伍。傅家几个人忙得团团转,连傅湘莲都拖着小哥儿的小娃车出来了,帮忙收钱算账。魏闵文跟章杏说了一声,就去了傅湘莲那里。让章杏和傅湘莲回后院里去。
章杏见傅舅娘忙得满头大汗。忙去她那边帮忙。买米的人太多了,且大半都背着大米袋过来。傅家米铺的几个米缸很快就见了底。外面排了许久的人吵吵闹闹不依。傅舅爷在门口陪了许久的不是。外面不甘的人这才散去。
章杏觉得奇怪,她是知道年初魏闵文从河源那边运了足足一船粮食回来的,原是算着要接到今年早稻的丰收。可是眼下才六月初,怎地就没有米了呢?
到了晚上吃饭时,傅家的大门被敲得咚咚响。傅湘莲说:“都是些讨饭的,开不得门。”
在章杏的印象里,傅家并不是苛刻的人。她心中奇怪,吃完饭与傅湘莲回房间里,想了想,还是问出来。
傅湘莲嘘一声轻呼,章杏立时不说了。
傅湘莲开房门往外看了几眼,关了门,低声说:“米还有,都堆在我爹娘房里,这时候最是容易乱了,要是咱们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米来,别说要卖了,只怕连咱们这个家都要被抢光了。”
章杏幡然明白,这时候多少粮食都不够,越是多的,越是遭人眼,人都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是顾不了那么多的。她从前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我知道你心肠好,唉,我爹娘也不是丧心病狂的人,只是这时候有米也得装成没米,凡是得跟着镇上其他米铺一道,他们有得卖,咱们就有米,他们关门,咱们最好不要开门了。他们涨价,咱们也得跟着来。便是想做些善事,也得掂量着,万不可低得太过。否则要遭人嫉恨,明枪暗箭的,防不胜防啊。”
章杏内里不是表面的年岁,先前也就是没有经过这事,现在经过傅湘莲一说,她就明白过了。
傅湘莲将小哥儿放在床里头,小哥儿欢乐地踢着脚。傅湘莲看着儿子,又说:“现在还只是开始,外面讨米讨饭的不多,但是你要是开了门,就会有一堆人围过来,你给了一个不给另一个,人家就嫉恨了,指不定就要出些幺蛾子。”
章杏想起她曾经历过的讨饭,也是十家里难得有一家开门,她初时还有些面浅,到了后来,便跟石头一样了,活成了个痞赖,只要闻得有饭菜香,就一定要敲开人家的门,要到吃的。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些人既然都是附近的人,身上多少有些吃的,一时还饿不着。也就四五天吧,自有城里大户牵头开粥棚施粥,我们家自是要拿出些米来的。”(未完待续……)
ps:关于水灾,好多都是听我妈说的。村里的人接过消息之后,家家户户都要往堤上跑,因为堤上高一些。我妈那时候还小。我外婆只她一个姑娘,就把她和我的一个舅舅放到农村里竹子做的篓子,一边一个,挑着就往堤上跑。大水说来就来,好多跑不及的人都淹死了。她在堤上还看见过水里飘的一个一澡盆,澡盆里放了一个**个月大孩子,那孩子长得胖嘟嘟的。堤上有很多人,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下去救人。水太急了。那孩子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救起来。这件事情她印象很深刻。我每次听了,心里也惊悚。这可是真实的。有时候想,人性其实是很残酷的。
闲话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