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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卧室墙壁,莫莉听见养父母隔着一扇门在客厅里聊起她。“跟当初说好的差太远了,”迪娜说,“早知道她是这么个麻烦精,我才不会同意呢。”
“我知道,我知道。”拉尔夫的声音满是倦意。莫莉知道,家里主张领养孩子的正是拉尔夫。多年前,年轻气盛的拉尔夫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刺儿头——拉尔夫曾淡然地告诉她,当初学校社工把他送进了“老大哥”爱心项目,而他一直认定他的“老大哥”,也就是他的项目导师,帮他走上了正道。不过迪娜从一开始就疑心莫莉。再说在收养莫莉之前,拉尔夫家曾有过一个男孩,那小子差点一把火把小学烧了个精光,这事也拖累了莫莉。
“工作上的压力已经够大了,”迪娜挑高了声调,“回家还要收拾这堆烂摊子,鬼才愿意呢。”
迪娜是斯普鲁斯港警局的调度员。照莫莉看来,那份工作哪说得上有多大压力?无非是几宗酒后驾车案,偶尔处理一下打架斗殴、小偷小摸和意外事故。如果要在全世界的调度员职位里挑,斯普鲁斯港的调度员恐怕算是最省心的一个。但迪娜的神经生来就绷得紧,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惹到她。她总假定一切顺风顺水,一旦有什么不如意(当然,不如意乃是常有之事),她就变得惊怒万分。
莫莉则完全是另一个样儿。身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经历的坎坷实在太多了,已经对天降横祸习以为常。一旦事情顺遂,她反而感觉无所适从了。
杰克就属于这种“奇遇”。去年莫莉转学到沙漠山岛高中念十年级,大多数学生似乎都挖空心思躲着她。他们各有各的死党和小圈子,她跟谁也合不来。说实话,她也没有给新同学递去橄榄枝。多年历练已经让她学到:古怪强硬胜过可怜兮兮和不堪一击。于是她走起了哥特路线,好似披上了一副盔甲。杰克是唯一一个设法打破这层盔甲的人。
那是十月中旬,上社会研究课的时候。当时全班学生各自分组做项目;跟以前一样,莫莉又落单了。谁知道杰克竟然邀请她加入他和同伴乔迪的小组,人家乔迪显然一脸不情愿嘛。整整五十分钟的一堂课,莫莉都活像只弓起背的小猫。那小子干吗这么好心?他对她有什么图谋?他是那种捉弄怪人来找乐子的家伙吗?不管他打什么鬼主意,她反正不会让他占丁点便宜。她后退了几步,双臂交叉,端起肩膀,几缕又硬又直的黑发从眼前拂过。杰克要是问她问题,她就耸耸肩哼一声,不过她跟小组配合得还不错,该做的活儿她都乖乖做完了。“那个女生怪得出奇啊。”下课铃响了,大家纷纷离开教室,莫莉听到乔迪小声嘀咕。“她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莫莉转过身,恰好迎上了杰克的目光——他竟然面露微笑,让她大吃一惊。“我倒觉得她挺棒。”他迎着莫莉的目光说道。从转学到这所学校算起,莫莉破天荒第一次没忍住:她也对杰克微微一笑。
接下来几个月,莫莉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地听来了杰克的身世:杰克的母亲在切里菲尔德采蓝莓期间邂逅了杰克的父亲——一个来自多米尼加的移民工人。他让她怀上了孩子,却又拍拍屁股搬回了多米尼加,跟一个当地女子同居去了,再也没有回头。杰克的母亲终生没有嫁人,在一位富家老太太的海景豪宅里工作。不管怎么看,杰克也逃不开当个社会边缘人的命运,但他偏偏独辟蹊径。他身上有些熠熠生辉的品质:足球场上亮眼的风姿,迷死人的笑容,大而明澈的眼眸,好看得出奇的睫毛。尽管他没把自己当回事,莫莉却看得出来:这家伙的脑筋远比他嘴上承认的要好,甚至有可能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要好。
莫莉根本不在乎杰克在足球场上如何威风,但好脑筋让她肃然起敬(大眼睛也算是加分项吧)。莫莉自己就是全靠一腔好奇才没有走上歪路。既然走了哥特路线,谁还会拿常人那些老掉牙的陈规往你身上套呢?因此莫莉发觉,一时间,她可以想怎么出格就怎么出格,想多搞怪就多搞怪。她一天到晚埋头读书,礼堂里也好,餐厅里也好,读的大多数是些小说,书中的主角个个愤世,比如《处女之死》《麦田里的守望者》《钟形罩》。她把书中的词汇抄在一本小册子上,因为她喜欢从嘴里念出那些字眼:悍妇,优柔寡断,护身符,富孀,萎靡不振,阿谀拍马……作为新生,莫莉曾经很乐意用自己那副假面吓跑同学,也很乐意在同学眼里看到戒心和猜疑。尽管她挺不愿意承认,但最近一阵子,那副假面开始变得碍手碍脚了。每天早晨她都要花好一阵才能打扮妥当,而一度富于寓意的例行步骤眼下让她很不耐烦:先把头发染成乌黑,然后把其中几绺挑染成紫色或白色,涂上眼影,接着涂上比肤色浅好几个色号的粉底,再把几件颇不舒服的衣服穿戴整齐。她感觉自己活像个马戏团小丑,某天清晨一觉醒来,却死活不愿意再粘上红色的橡胶鼻子。大多数人用不着费这种功夫扮个性吧,那她为什么要这么费劲呢?莫莉不禁做起了白日梦:等到了下一个地方(因为总会出现下一站,下一个寄养家庭,下一所学校),她就索性推倒重来,扮个不必花力气打理的新造型。是扮垃圾范儿2好呢,还是扮性感辣妹范儿好呢?
随着时间流逝,那一天倒是越来越有可能马上降临。迪娜早就动了心思要扔掉莫莉这个包袱,目前她又添了个颇有底气的理由。拉尔夫把宝押在了莫莉的表现上,千方百计想要说服迪娜——莫莉那凶巴巴的发型和妆容下藏着一个温柔少女呢。嗯,这下可好,拉尔夫算是信誉扫地了。
莫莉手脚着地趴下来,掀起了带洞眼的床罩,拖出两只花哨的行李袋,那是拉尔夫在里昂比恩3大甩卖时给她买的,购于埃尔斯沃思(红色那只印着龙飞凤舞的字体“布雷登”,橙色那只则印着“艾希莉”)。莫莉实在不知道,这两只行李袋到底为何不招人喜欢,是因为颜色款式,还是因为这两个呆气十足的白色的名字。当她打开梳妆台的顶层抽屉时,被子下传来了手机的振动声,随后变成了细声细气的乐声——洋基老爹的Impacto(一首歌曲名)。“这么一来,你就知道来电话的人是我,乖乖去接电话。”在为她买下这段铃声时,杰克说道。
“嘿,伙计。”她终于找到了手机,说道。“嘿,怎么样,小妞?”
“哦,你知道的。迪娜不太开心。”“是吗?”
“是啊,情况很不妙。”“有多不妙?”
“嗯,我觉得我快被赶出去了。”她觉得嗓子发紧。莫莉被自己吓了一跳:这种事她明明已经遇到过很多次了。
“不会的,”他说,“我不这么想。”
“没错,我能听见他们正谈论这件事。”她说着拽出一摞袜子和内衣,一股脑儿扔进印着“布雷登”字样的行李袋。
“可你还有一阵子社区服务要做呢。”
“没戏。”她拿起自己的挂坠项链。项链在梳妆台上缠成了一团,莫莉用手指捋着金链,设法解开项链上的结。“迪娜说,没人愿意要我,我不值得信任。”项链上的结在她的拇指下松开了,她把金链捋直,“没事,我听说少年教养所没那么糟,反正也不过几个月。”
“可是……你明明没有偷那本书。”
莫莉将平平的手机贴着耳朵,戴上项链,摸索着扣好卡扣,端详着梳妆台上的镜子。黑色眼妆在她的眼周晕开了,使她活像个橄榄球运动员。
“对吧,莫莉?”
问题是,她确实偷了那本书,或者换句话说,她想偷那本书。那是她最爱的一本小说——《简·爱》,她渴望拥有它。巴尔港的谢尔曼书店里没有现货,她的脸皮又太薄,不好意思让店员订购。迪娜是不会把信用卡号给她,让她去网上购书的。她从未如此渴盼过什么东西(嗯……有一阵没有了)。于是在图书馆里,当她双膝着地趴在小说部窄窄的书架之间,眼前的书架上赫然是三本《简·爱》:两本平装,一本精装。那本精装书她已经借过两次,是到前台用借书证登记借出的。她从书架上取下那三本书,用手掂掂重,又把精装本放回去,塞到《达·芬奇密码》的旁边。至于那册新一点的平装书,她也放回了书架。
她塞进衬衣和牛仔裤裤腰里的那本《简·爱》又卷又旧,纸张泛黄,还有些段落被人用铅笔画了线。托了干巴巴的胶水的福,廉价的封面已经从纸页上脱开。如果馆方把这本书送去每年一度的图书大甩卖,只怕最多值个十美分。莫莉觉得,没人会在乎这么一本书,还有另外两本崭新的《简·爱》呢。可惜图书馆最近刚刚配备了磁性防盗标签:几个月前,四名志愿者(四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们怀着一腔热情投入到斯普鲁斯港图书馆的一切事务中)花了几个星期将标签装到了一万一千多册图书的封面内侧上。于是那天离开图书馆时,莫莉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经过的是一扇防盗检测门,洪亮的哔哔声一直响个不停,图书馆馆长苏珊·勒布朗像只归家的鸽子一样风驰电掣地赶了过来。
莫莉立刻招供了;说得更准确些,她设法声称,她本来是想登记借出那本《简·爱》的。但苏珊·勒布朗根本不买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用谎话脏了我的耳朵。”她说,“我可一直在盯着你,刚才我就觉得你有图谋。”真可惜,居然让她猜中了!她本来很乐意猜错一次,一次就行。
“哦,该死。真的吗?”杰克叹了口气。
莫莉一边望着镜子,一边用手指轻抚脖子上那条项链的吊坠。她已经不常戴这条项链了,但只要出了岔子,心知自己又要搬家时,莫莉就会戴上它。链子是在埃尔斯沃思的折扣店玛登商店里买的,莫莉又在上面串了三个吊坠:一条蓝绿相间的景泰蓝鱼,一只白镴乌鸦,再加上一头丁点小的棕熊,那是父亲在她八岁生日的时候给她的。几个星期后,一个冰天雪地的晚上,他在驾车驶下95号州际公路4时翻了车,就此丧命。当时莫莉的妈妈年仅二十三岁,从此以后就一路滑进了泥潭里,再也没有振作起来。等到九岁生日的时候,莫莉已经住进了一个新家,妈妈却进了监狱。那些吊坠是昔日生活给她留下的唯一印记。
杰克是个好人,但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总有一天,跟其他人一样(社工也好,老师也好,养父母也好),他会忍无可忍,感觉被人辜负,意识到实在不值得为莫莉费这么多功夫。尽管莫莉希望自己能把杰克放在心上,也成功地让他相信自己确实把他放在了心上,她却从未彻底交心。她倒不算在演戏,不过在内心深处,她总是有所保留。她已经发觉:只要将胸膛想象成一只用链条锁上的巨型箱子,就可以控制情绪。她会打开箱子,将所有东奔西窜、难以控制的感情一股脑儿塞进去,塞进所有肆意横流的悲哀或遗憾,再死死地锁好箱子。
拉尔夫也千方百计想要发掘她身上的闪光点,就因为这种先入为主的念头,他从莫莉身上看出了并不存在的闪光点。莫莉颇为感激他的信赖,却忍不住对自己打了几个问号。在这一点上,迪娜似乎更好相处,她根本没有花心思掩饰对莫莉的疑心。想想吧:明刀明枪跟你对着干,总比出岔子以后再对你失望强吧。
“《简·爱》?”杰克说。“有什么关系吗?”
“我本来要给你买那本书的。”
“是啊,没错。”尽管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搞不好就会被人送走,莫莉心里却清楚自己绝不会开口让杰克买书。如果非要在寄养制度里找出她最讨厌的一点,那就是你必须依赖几乎素不相识的人,他们变幻莫测的心思又让你防不胜防。她已经学会不期盼任何人的任何给予。她的生日经常被人忘到脑后,节日过完了大家才猛然想起她。她只能拿到什么就凑合用什么,而她拿到的东西罕少是她开口要的。
“你真是固执得要死!”杰克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瞧瞧你给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有人重重地敲响了莫莉的房门。她把手机捂在胸口,眼睁睁望着门把手转开。这是另一件讨厌的事:没有锁,没有隐私。
迪娜探头进了屋,涂着粉色口红的双唇抿得很紧。“我们必须聊一聊。”
“好。我先把电话讲完吧。”“你在跟谁通话?”
莫莉犹豫片刻。必须回答吗?哦,管他呢。“杰克。”她说。
迪娜皱起了眉:“快点啊,我可没有一整夜时间给你耗。”
“我马上就来。”莫莉面无表情地盯着迪娜,一直等到迪娜的头从门边消失,才再次把手机贴到耳朵上,“行刑时间到啦。”
“不,不,听着,”杰克说,“我有个主意,有点……出格的主意。”
“什么嘛。”她闷闷不乐地说,“我得走了。”“我跟我妈谈过……”
“杰克,你开玩笑吧?你居然跟她讲?她已经恨死我了。”
“嘿,听我把话讲完嘛。首先,她并不恨你。其次,她跟她的东家聊了聊,看来你说不定可以去那儿做社区服务。”
“什么?”“没错。”
“可是……怎么会这样?”
“嗯,你知道我妈堪称世界上最蹩脚的管家。”
莫莉喜欢他说这话的腔调:实事求是,不贴标签,仿佛他在声称他母亲是个左撇子。
“老太太想要人把阁楼清理清理,里面净是些旧报纸、盒子之类的狗屎东西,我妈觉得那是她最可怕的噩梦。于是我出了个主意,让你去清理。我敢打赌,你那五十个小时的社区服务轻而易举就耗在那鬼地方了。”
“等一下……你要我去清理一个老太太的阁楼?”
“是啊。正是你的拿手好戏,你不觉得吗?拜托,我知道你这人有多爱揪着细节不放。别妄想抵赖,你的东西全在书架上一字排开,你的论文全都归了档。你的书不是还按字母顺序摆放吗?”
“你注意到了?”
“你压根儿没料到我有多么了解你。”
莫莉不得不承认,虽然怪是怪了点,但她就喜欢把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实际上算是有点洁癖。尽管时常搬家,她还是学会了打理自己仅有的家当。可是这一次,她说不好。日复一日孤零零地困在发霉的阁楼里,收拾某个老太太的垃圾?
话是这么说,鉴于不接这份活儿就会……“她想见见你。”杰克说。
“谁?”
“薇薇安·达利,那个老太太。她想让你来……”
“面试。你的意思是,我必须通过她的面试?”“算是其中一关吧。”他说,“你打算来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当然有。你可以蹲局子嘛。”
“莫莉!”迪娜一边咆哮,一边敲门,“现在就出来!”
“好吧!”莫莉高声说道,接着对杰克说,“好吧。”“好什么?”
“我会接这份活儿。我会去见见她,接受她的面试。”
“太好了。”他说,“哦,还有……也许你还是穿条裙子去比较好,只不过……你明白。也许再拿掉几个耳钉。”
“鼻环呢?”
“我爱死鼻环了,”他说,“不过……”“我明白了。”
“也就初次见面要讲究一下。”
“没关系。听着,谢谢。”
“别谢我啦,我不过是自私而已。”他说,“我只希望你在我身边多待一会儿。”
莫莉打开卧室门,冲着迪娜和拉尔夫紧张不安的面孔露出了微笑:“你们用不着再担心,我有办法做完社区服务了。”迪娜向拉尔夫使了个眼色。多亏多年来琢磨养父母们的暗示,莫莉读得懂这种表情。“但如果你们想让我离开,我也理解,我会找到其他去处的。”她说。
“我们不希望你离开。”拉尔夫说。与此同时,迪娜也开了口,“我们必须商量一下。”他们两人瞪大眼睛望着对方。
“无所谓了,”莫莉说,“如果不行,那也没事。”
在那一刻,靠着从杰克那里借来的胆子,一切还好。如果搞不定的话,那就搞不定呗。莫莉早就知道,别人一辈子避之唯恐不及的种种心碎与背叛,她早已面对过了:爸爸撒手人寰;妈妈歇斯底里;在一处又一处住处之间穿梭,一次又一次被遗弃。但她依然好端端地活着,睡觉,渐渐长高,每天早上睁眼醒来,穿戴妥当。因此,当说出那句“没事”时,她的意思是,她知道自己几乎可以挺过任何难关。而且此时此刻,从记事起头一次,居然有个人在照料着她(话说回来,这小子究竟是哪里缺根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