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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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声在大宅里响了又响,好几间屋里的几架话机鸣唱着高高低低的音阶。

“特瑞?”薇薇安尖声挑高了音调,“特瑞,你能接一下电话吗?”

客厅里的莫莉正坐在薇薇安对面,她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听上去像是在这间屋。”

“我正在找呢,薇薇安。”特瑞在另一间屋里高声叫道,“是在那里吗?”

“有可能。”薇薇安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我说不好。”

薇薇安正坐在她最爱的一张椅子上——靠窗最近、已经褪色的红色靠背扶手椅。她开着手提电脑,啜饮着一杯茶。今天又是老师进修的日子,莫莉正在备战期终考试。尽管已经上午十点多了,她们却还没有拉开窗帘,不到十一点左右,薇薇安会嫌屏幕太亮。

特瑞匆匆忙忙进了屋,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大家讲话:“天哪!这就是我偏爱固定电话的原因。真不该听杰克的话,换成无绳电话的。我发誓……哦,在这里。”她从沙发上一个抱枕后面取出话机,“喂?”她顿了顿,一手叉着腰,“是的,这里是达利夫人家。请问是谁?”

她取下话机放在怀中。“收养登记处。”她高声耳语道。

薇薇安示意她过去,接起了电话,清清嗓子:“我是薇薇安·达利。”

莫莉和特瑞凑近了些。

“是的,没错。嗯。是的。哦……真的吗。”她伸手掩住了话筒,“有个人符合我提交的细节,已经填了表。”莫莉能听见电话另一头那个女人悦耳的声音。“你说什么?”薇薇安再次将话筒贴到耳朵上,歪歪头聆听对方的回答。“十四年前。”她告诉莫莉和特瑞。

“十四年前!”特瑞惊呼道。

仅仅十天前,上网搜了一阵儿以后,莫莉找到了一批收养注册服务机构,又锁定了其中用户评价最高的一家。据称,该网站把那些想要联系血亲的人一一配对,属于非营利性质,不收取费用,似乎声誉颇佳,没什么猫腻。莫莉在学校里把申请表链接发给了自己,打印出来让薇薇安填写。表格是稀稀拉拉的两页纸,需填写城镇名称、医院、收养机构。在邮局里,莫莉把出生证复印了一份。这些年来,出生证都被薇薇安放在床下的一个小盒子里,上面写的是当初给女儿取的名字——梅。莫莉把表格和复印件放进马尼拉纸信封,寄给了该机构,一心以为会好几个星期或好几个月杳无音讯,说不定还压根儿收不到任何消息。

“有笔吗?”薇薇安嗫嚅着,左右打量,“有笔吗?”

莫莉急匆匆奔到厨房,翻了翻放杂物的抽屉,找出几支笔,在手边的纸上胡乱涂了涂(那是份《沙漠山岛报》),好找出一支能用的笔。她带着一支蓝色圆珠笔和那份报纸回到薇薇安身边。

“好,好的,没问题。”薇薇安在说,“怎么拼?D-u-n-n……”她把报纸放在椅子旁边的圆桌上,又在标题上方写下一个名字、电话号码和电邮地址,还跟“@”较劲了一会儿。“谢谢,没错,谢谢你。”她眯着眼看了看话筒,摁下了挂机键。

这时特瑞走到窗边挽起窗帘,系好两侧的挂钩。光亮猛然间一泻而入,十分炫目。

“天哪,这下我可什么也看不见了。”薇薇安一边斥责,一边用手护住屏幕。

“哦,对不起!要我把窗帘拉上吗?”

“没关系。”薇薇安合上了手提电脑,瞥了一眼报纸,仿佛上面的数字是某种密码。

“有什么消息吗?”莫莉问道。

“她的名字叫莎拉·邓内尔。”薇薇安抬起头,“住在北达科他州的法戈市。”

“北达科他?他们确定你们有血缘关系吗?”

“他们说很确定,他们根据出生记录反复进行了核对。出生的日期吻合,医院也吻合。”说到这里,薇薇安的声音发起了抖,“她的原名叫梅。”

“哦,天哪。”莫莉碰碰薇薇安的膝盖,“真的是她。”

薇薇安把双手合在腿上:“是她。”

“真是激动人心哪!”

“真是让人害怕。”薇薇安说。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嗯,我猜先要通个电话,不然就通一封电邮。我有她的电邮地址。”她说着举起那张报纸。

莫莉向前倾过身子,“你觉得哪种方式好呢?”

“我不知道。”

“通电话更直接。”

“也许会吓到她。”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那倒是。”薇薇安似乎在犹豫,“我不知道,事情进展得太快了。”

“已经过了七十年啦。”莫莉微笑道,“我有个主意。我们先上网搜搜她,看看能找到什么。”

薇薇安伸手在银色的手提电脑上做个手势,意思是——“芝麻开门变变变”。

莎拉·邓内尔是个音乐家,曾在法戈交响乐团拉小提琴,并在北达科他州立大学教书,直到几年前退休。她是扶轮社成员,结过两次婚,跟一名律师有过一段多年的婚姻,现在的丈夫则是个牙医,同时加入了交响乐团的董事会。她有一儿一女,年纪似乎都是四十出头,还至少有三个孙子孙女。

“Google”搜索出的十几张图片大多是莎拉伴着小提琴的头像照和扶轮社颁奖的合照,相中的莎拉跟薇薇安一样纤瘦,有种机警谨慎的神情,还有一头金发。

“我觉得她染了头发。”薇薇安说。

“谁不染呢?”莫莉说。

“我就从来不染。”

“我们可不能个个都跟您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银发啊。”莫莉说。

事情一环接着一环:薇薇安给莎拉发了一封电邮。莎拉打来了电话。几天之内,莎拉和她的牙医丈夫就订了飞机票,准备在六月初来缅因州。他们会带十一岁的孙女贝卡一起来。小丫头读着《塞尔的越橘》长大,一直想要投身一趟冒险之旅,莎拉说。

薇薇安把其中一些来往电邮大声念给莫莉听。

我一直都想了解你,莎拉写道。我原本已经不再妄想有一天了解你,找出你为什么不要我。

见面前的筹备真是激动人心。一队工人大步流星地穿过大宅,给饰板刷漆,修理朝向海湾的门廊上坏掉的望柱,清洁东方式地毯,修补墙上的裂缝——每到春季地面解冻之时,墙上就会冒出裂缝。

“是时候把所有房间敞开了,你觉得呢?通通风嘛。”一天清晨吃早餐的时候,薇薇安说。为了不让海湾吹来的风害得卧室门咣一声关上,她们用莫莉在阁楼上某个箱子里找到的旧熨斗撑着门。二楼的门窗通通大开,清风吹遍了整栋房。不知怎么的,一切顷刻间变得明亮了些,袒露于自然之中。

薇薇安自己在手提电脑上用信用卡从Talbots店(一家职业女装零售店)订了些新衣服,没有让莫莉帮忙。“薇薇安从Talbots店订了些新衣服,在手提电脑上,用的是信用卡。你相信这些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吗?”莫莉问杰克。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从西边出来了。”他说。

奇事层出不穷。一则弹出式广告在薇薇安的屏幕上出现后,她宣布自己打算注册网飞(Netflix)账户。点了一下鼠标,她就在Amazon上买了一个数码相机。她问莫莉有没有看过那则打喷嚏的熊猫宝宝YouTube视频,她甚至开始上Facebook。

“她给自己的女儿发送了好友请求。”莫莉告诉杰克。

“她接受了吗?”

“立刻就接受了。”

他们摇摇头。

从放床上用品和毛巾的壁橱里,她们取出两套棉床单洗干净,挂到屋旁长长的晾衣绳上晾干。莫莉把床单收下来,床单挺括而清香。她帮特瑞铺好床,把干净雪白的床单铺在从未用过的床垫上。

大家何曾如此满心期待?就连特瑞也染上了大家的劲头。“我不知道该给贝卡准备什么样的麦片呢。”她们把爱尔兰花环图样的被子铺在贝卡的床上时,特瑞沉思道——小姑娘的床跟她祖父母的套间隔了一个走廊。

“蜂蜜坚果脆谷乐总不会错到哪里去。”莫莉说。

“我觉得煎饼会更讨她的欢心。你觉得她会喜欢蓝莓煎饼吗?”

“谁不喜欢蓝莓煎饼呢?”

在厨房里,莫莉收拾着橱柜,杰克在拧紧纱门的门闩,两人说起莎拉和她一家在岛上的活动。沿着巴尔港走一走,在Ben&Bill's店(一家甜品店)吃吃冰激凌,在瑟斯顿店吃吃蒸龙虾,也许还可以试试斯普鲁斯港新开的南方意式餐厅诺拉,它在缅因州口碑非常不错……“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观光,是来见她的生母的。”特瑞提醒他们。

两人互相对视,放声大笑起来。“可不是嘛。”杰克说。

莫莉在Twitter(一个社交网络及微博客服务网站)上关注了莎拉的儿子史蒂芬。莎拉一家上飞机那天,史蒂芬写道:“妈妈动身去见她那九十一岁高龄的生母了。想想看,六十八岁时开启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

又是仿若缅因州明信片一般的天气。大宅的全部房间已经准备就绪,特瑞的拿手菜——一大锅鲜鱼杂烩浓汤正在炉子上嗞嗞作响(托莫莉的福,旁边还有一小锅玉米浓汤),厨房台面上晾着玉米面包,莫莉还做了一大份沙拉,配着香醋汁。

整整一下午,莫莉和薇薇安一直在东游西荡,装作不在看时间。下午两点钟,杰克打来电话说,来自明尼苏达州的航班在波士顿降落时晚了几分钟,但前往巴尔港机场的小飞机已经起飞了,将在半小时后降落,而他正在接机的路上。他开的是薇薇安的车前去接机——一辆深蓝色斯巴鲁旅行车(他已经搬空了车里的杂物,在他家的车道上用洗洁精和水管好好洗了一下汽车)。

坐在厨房的摇椅上,望着窗外的万顷碧波,莫莉莫名地感觉心中一片平和。记事以来第一次,她的生活开始有规律可循。在此之前的那一次次仿佛毫无章法、毫无联系的厄运,眼下看来,则是在一步步通向……用启迪一词可能有点过了,但总有些没那么高不可攀的词嘛,比如自我接纳、洞察力。莫莉从不相信命运。此前的人生乃是宿命——要接受这一点,真是让人气馁。但此时此刻,她不禁寻思,如果没有在寄养家庭之间转来转去,她就不会来到这个岛,不会遇见杰克,不会通过杰克遇见薇薇安,就不会听说薇薇安的故事——那故事跟她自己的经历可有许多共鸣呢。

汽车驶进车道时,莫莉远在大宅另一头的厨房里,遥遥地听见碎石子儿嘎吱作响。她一直在竖起耳朵等着动静。“薇薇安,他们来了!”她高喊道。

“我听见了。”薇薇安也大喊道。

莫莉和薇薇安在门厅碰了头,她伸手握住薇薇安的手。就是此刻,辉煌的一刻,她心想。但她只说了一句话:“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薇薇安说。

汽车刚熄火,后座上就蹦起了一个女孩,身穿蓝色条纹裙,白色运动鞋。一定是贝卡。她有长长的红色鬈发,脸上撒着几颗雀斑。

薇薇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门廊栏杆,另一只手则掩住了嘴:“哦。”

“哦。”莫莉在她身后抽了一口气。

女孩挥挥手:“薇薇安,我们来了!”

一个金发女人走出汽车,目光落在她们身上——一定是莎拉。她脸上有种莫莉从未见过的表情,睁大着眼睛四处寻找,当她的目光惊鸿般落上薇薇安的面孔时,那眼神是如此专注,如此不加掩饰,不由得让人心惊。向往、戒心、希冀、爱……莫莉是真的在莎拉脸上看见了这诸多表情,还是她自己内心所想?她遥望着杰克,他正从后备厢里把行李搬出来,同时冲她点点头,慢吞吞地眨眨眼睛——明白,我也感觉到了,他的意思是说。

莫莉碰碰薇薇安的肩膀,她的双肩在丝质开衫下显得弱不禁风、瘦骨嶙峋。她稍稍转过身,微微一笑,眸中泪水盈盈,一只手慌乱地伸向喉咙,伸向了脖子上的项链,上面挂着克拉达十字架(小手紧握着带冠的心形:那是爱、忠诚、友谊)。一条离家又归家的路,永远没有尽头。薇薇安与这条项链曾走过什么样的旅程?莫莉心想,从卵石遍地的爱尔兰海边小村来到纽约的一间公寓,再登上一辆满载孩子的列车(这趟列车经过片片田野,全速驶向西部),最后在明尼苏达州度过了一生。而此时此刻,距离当初已近百年,她与她的项链来到了缅因州一栋老房子的门廊上。

薇薇安踏上了第一级台阶,略微有些踉跄。所有人一股脑儿向她奔去,仿佛一帧帧慢镜头:正在她身后的莫莉、台阶底端的贝卡、车旁的杰克,正迈过石子路的莎拉,就连特瑞也沿着大宅绕了过来。

“我没事!”薇薇安说着一把攥住栏杆。

莫莉伸手搂住她的腰。“当然啦。”她低声说。她的声音颇为沉着,心中却百感交集,不禁隐隐作痛,“我就在你身后。”

薇薇安微微一笑。她垂下目光凝望着贝卡,小女孩正用大大的褐色眼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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