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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人间有多么的喧嚣,天地却总还是以他一直以来的规律平静地运行着。
月亮沉下了山巅,在经过了短暂的黑暗之后,天边渐渐明亮了起来,随后,一轮红日便从山巅之后露出了小半个红彤彤的脸蛋来,万丈霞光普照大地,却也将白沟驿这里映衬得更加红艳艳的一片。
鲜血漫延数里之地,大地尽为赤色。
道路之旁,损毁的旗帜,倒毙的坐骑,身首异处的战士,随处可见。
完颜八哥两眼赤红地瞪视着不远处的秦敏。
而秦敏手握大刀,也正睁圆了眼睛,瞪视着他。
两人就像是两头噬血的野兽一般,此刻都恨不得要活活地将对方撕成碎片才心满意足。
黎明之际那一战,完颜八哥本身是占了上风的。
说起来秦敏还是有些低估了这些女真人,与辽人一般,他也将女真人当成野蛮人,并不认为对方的脑袋有多灵光。
但事实上,完颜八哥是相当有头脑的一个人。
或者他刚从祖地出来的时候,还没有什么见识。
但当他跟着耶律珍这些人数年之后,他又怎么会还跟在祖地山林之中茹毛饮血时一模一样呢?
人的见识,终归是跟他所处的环境息息相关的。
就算是一个极为寻常的普通人,如果所处的圈子高端,他也比那些身处更下一级圈子里的那些聪明人,懂得更多。
秦敏轻视了他,所以就吃了亏。
完颜八哥第一时间发现了秦敏的撤退行动,而秦敏却没有作出有效的断后布置。
那一道火墙,并不能阻隔一支有组织的军队。
初始,秦敏损失惨重。
撤退之时遭到了女真部的衔尾追击,只有亲身经历者才会了解这里头的恐怖。
不过宋军之中却不乏敢于牺牲自己而为主力争取一线生机的勇者。
他们或者脑子之中还没有这个想法,但他们却真真切切的去做了。
也许,他们在战死的那一刻,脑子里也只有一个最朴素的想法:老子要去救兄弟!
陈麻子,王豁嘴。
他们只是信安军中两个最为普通的低级军官,他们甚至识不得几个字,更做不出漂亮的文章,说不也大义凛然的话,但在发现主力处于极大的危机之中的时候,两个本来可以走脱的小队,毫不犹豫地掉转了头。
他们从两翼向完颜八哥发起了决死的攻击。
完颜八哥也没有想到已经跑脱的这两支队伍,居然又会出现在战场之上,而且是出现在自己最为脆弱的两翼。
这些宋人手中强劲的神臂弓,让完颜八哥再一次遭受了惨重的员失。
陈麻子死了。
王豁嘴也死了。
他们两人所带的小队也全都战死了。
但完颜八哥付出的代价,也让他痛彻心扉。
一千完颜部族的勇士,现在还剩下四百个伤痕累累的人。
而他的对面,那个从来没有听说过名字的宋军将领,手下还有两百出头。
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不,还有一条路,那是一道浮桥。
粗大的麻绳悬于两岸,河中间有数根尺余粗的圆木直插水底,与粗大的麻绳一起固定着这道浮桥,桥上不能走车,但却能行人,走骡马。
“我断后,其他人上桥!”秦敏吼道。
桥的那头,其实敌人会更多,但眼下,总是还看不到一个,摆脱了眼下这些穷凶极恶的敌人,说不定便还能在对岸觅得一条生路。
后队开始上桥的时候,完颜八哥怒吼着冲了上来。
神臂弓的射击变得稀稀拉拉了。
长时间的战斗,他们已经没有多少神臂弓,也没有多少箭矢了。
滩涂地上,淤泥给了秦敏最后的帮助。
当冲在前头的数匹战马被陷在淤泥里动弹不得而被宋军给活生生地射死之后,完颜八哥跃下了马匹,带着他的部下与秦敏展开了步战。
他必须要将这支宋军杀得干干净净才能出这一口心头恶气,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双方人数相等的前提之下,他居然伤亡如此之大。
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当初面对辽人的时候,也没有发生过。
滩涂地上,横尸累累,昏浊的泥浆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退上浮桥之时,宋军已经不到一百人了。
而完颜八哥也紧紧地随着他们上了浮桥。
面对面肉搏的时候,宋军的确不是这些女真人的对手。
好在,现在他们上了浮桥,而浮桥并不宽,三人并排一站,就再无空隙。
宋军断后的就是秦敏与他的亲兵,或者说,是秦家的亲兵。
不像萧定将整支广锐军都当成了亲兵在培养,没有这个财力的秦宽,只能在广信军中选择最精悍的那一批人来作为亲兵。
这些人军饷拿得高,甲胄配得齐,家眷都能得到最好的安置,从某一个方面来说,他们差不多就是秦家的家丁。
当然,平时享受了,得到了,在战斗的时候,他们就得站在前面,在秦家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他们就得去拼命,因为秦家倒了,他们便也完蛋了。
秦敏的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个亲兵,而这些人都落在最后面。
死一个,便递补上一个。
而秦敏,已经被这些亲兵们拖到了后头。
“正将快走!”
对于这些亲兵来说,只要秦敏能走脱,他们哪怕战死了,但家眷仍然可以享受到最好的待遇,这一点,在他们跟随秦家的这些年中,已经得到了无数次的验证。
他们可以死,秦家不能倒。
秦敏并不矫情,这就是这个世上的规则,如果自己还能活着回去,自然会好好地对待这些人的亲人。
他带着剩余的人,快步地向着对岸跑去。
到了桥中央的时候,秦敏的脚步猛然停了下来。
因为在他的对面,黑压压的骑兵队伍出现了。
大批的辽军出现在拒马河的对岸。
归义城完蛋了。
秦敏是真的没有想到,归义城居然就只守了这么一天一夜,就垮了。
被困在桥上的所有宋军都绝望了。
完颜八哥放声大笑起来,这一下子可就是风箱子赶老鼠,对方真成了翁中之鳖了。
“秦敏,老子要扒了你的皮,拿你的头骨做酒杯!”
完颜八哥一刀将一名宋军砍翻,扬声大吼道,打了差不多一天一夜,他从俘虏的嘴里,终于搞清楚了这员宋将的名字。
秦敏咧嘴笑了笑。
当真是插翅难逃了呢!
刚刚抵达的那些辽人,看到了桥上的战斗,一批人纵马到了桥边,下了马,握刀持弓,上得桥来。
完颜八哥逼得越来越近了,退路断绝,断后的亲兵也绝望了。
当最后一点点希望也破灭的时候,支持他们拼死战斗的最后一点点力气,也正在飞速地流逝。
看着身下奔涌的拒马河水,秦敏突然狂吼了一声。
这一声之中,充满了不甘。
他还才二十出头呢!
他还想纵横驰骋,还想肆意挥洒,还想着与名动天下的萧定比一比呢!
可现在,他却要死了。
死便死吧!
秦家的人,这些年死得还少么?
但死的时候,不拖上几个垫背的,那还叫秦家将吗?
他举起了刀,重重地砍在了麻绳之上。
“断桥!”秦敏怒吼道:“大家一齐死吧!”
绝望的宋军,一齐挥刀,砍向了拉住浮桥的绳索。
完颜八哥怔住了,然后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可惜,他们追得太远了。
现在的他们,在桥的正中间,想要回头,还有一段距离,更重要的是,桥上现在挤得人太多了。
轰隆一声,一侧的桥绳断裂,半边浮桥顿时倾斜,一部分站不稳的人,顷刻之间落入了河中。
这些人身上都穿着沉重的甲胄,至少也有三四十斤重,这样掉入拒马河中,即便是水性过人,只怕也是难逃一死。
完颜八哥正是想到了这一点,他才转身便跑的。
“想跑吗?晚了!”秦敏放声大笑,手中大刀举得更高,再一次重重地落下。
这下拉桥的绳子可不是轻易就能砍断的。
完颜八哥跑了十数步,距离河边却还有着数十不的距离的时候,脚下猛然一软,拉桥的绳子全部断裂,轰然声中,浮桥坠入到了河中,而桥上不管是完颜部的士兵还是宋军的士卒,统统下饺子一般地坠入到了河中。
一掉到河里,这些人基本上便如同石头一样直沉了下去。即便有些水性不错的,也不过多挣扎了片刻,下场倒也不会两样。
还没有上桥的女真部族呆了。
而刚刚赶到河边的那支辽人军队,也呆了。
林平抱着自己的头盔,站在河边,久久没有说话。
“将军,这桥马上要修复才行。”身边,一名辽将道。“这些女真人太没用了,连这道浮桥也没有抢下来。”
林平翻了一个白眼,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虽然刚刚赶到,但这场战事也看了一个尾巴,女真人的战斗力如何,他可是一清二楚的,连女真人都打成了这般模样,换成辽军,只怕更加的不堪。
“马上通知辎重营上来,修复这道浮桥,同时还要再搭建两到三条!”林平道:“光靠这一条桥,数万大军再加上辎重走到什么时候去。”
“遵命!”
“刚刚桥上那名宋将,应当是秦敏吧?”林平还是很熟悉边地的这些宋将的。“可惜了的,如果不死,将来必然又是一员悍将啊!”
“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身边的将领笑道。
“当然死了的好!”林平呵呵笑了起来,“只不过搭上了完颜八哥,真是可惜了!”
“一个女真人,死了也就死了,再去找一个来也就是了!”
“完颜八哥这样好用的,还真不好找!”林平摇头道:“这人学习能力很强,你不知道啊,很大部分的女真人啊,还是一些茹毛饮血的蛮子啊。”
正说着话,林平眼前的河水突然荡出了一圈圈的涟漪,身边经验丰富的亲兵们立刻便聚拢了过来,将林平围在了中间。更有数支弓弩,瞄准了河面。
咕嘟一声,一个硕大的脑袋露了出来,用力地晃了晃,水珠飞溅当中,众人也看清楚了那些面孔。
“完颜八哥!”林平身边的那名辽将惊呼起来。
完颜八哥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直到上半身露出水面,众人这才看清他手里居然抱着一块大石头。他竟然就这样闭着气,从河中间一路走了过来。而且还走反了方向,他明明距离对岸更近的。
“快去扶完颜将军上来!”林平大笑着挥手道。
完颜八哥已经是精疲力竭了,两名辽军将他架到岸的时候,便如同一瘫烂泥一样地倒在了地上,呼哧呼哧地不停地从嘴鼻里往外喷着水。
“这个没死,那个秦敏,说不定也能活着呢!也不错,总得留些有水平的对手,不然这仗打得,恁没意思!”林平微笑着道:“派人去两岸搜一搜。”
“这仗,打得恁没意思啊!”归义城的城墙之上,大辽漆水郡王耶律俊端着酒杯,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唯唯喏喏的宋国将军,笑吟吟地道:“赵指挥使,说句心里话,本来我还以为要打个三五天七八天的,没想到,一天一夜,守在就破了,啧啧啧!”
赵正涨红了脸,垂头道:“末将哪里是郡王的对手。”
耶律俊大笑起来:“你说错了。”
“你哪里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赵正身子微微一抖,脸色变得更强紫红了一些。
“赵哲,崔昂他们还差不多啊!”耶律俊笑道:“以前跟赵哲对上还有那么一点意思,换了崔昂来,也就索然无味了。对了赵指挥使,你们的那位荆王,还没有得封东宫吗?哈哈哈,好好好!”
“这,这是皇家的事情,末将职位卑位,哪里敢多言!”赵正连声道。
“你们宋国就是这点儿不好,好的位子,自然是有能者居之。”耶律俊笑吟吟地道:“就像我们大辽一般,谁行谁上。不过这样也好,你们现在这位官家,我们挺喜欢的,赵哲啊,不上台最好啊,哈哈哈!”
听着这些话,赵正脸都绿了,不过想想,自己反正也成了俘虏,这汴梁的事情跟自己还有什么关呢,倒不如附和着对方,说不定有少吃点苦头。
投降是不成的,自己家族都在汴梁呢,但奉承一下眼前这位,倒也没有什么。
“赵指挥使倒也不必担心有性命之忧,难得能俘虏你这个级别的将领,过段时间啊,我就放你回去,给大宋的官家带个信儿,咱们两家嘛,打是很难打出个结果来的,还是得谈不是?”
赵正大喜:“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让末将回去?”
“忙什么,总得等我打到大名府的时候再说吧!”耶律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正的脸,又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