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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央不喜欢宫墨,打小就不喜欢。
他忘不了宫墨回宫那年给皇后献上寿桃灯笼之时,灯光所过之处,满堂喝彩,唯有那立在阶下的五岁孩子弯腰恭敬的姿态稳如山岳,一道细微的光芒照过来,他在那张稚嫩的脸庞上看见了笑意背后的凉薄和阴暗。
那不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该有的表情。
皇宫上下都知道宫墨是皇上心头的刺,后宫妃嫔谁都不愿收养他,还是荣秋说服了太后将他养在膝下。
要说这宫里还有谁能庇护他使他躲过皇后的魔掌,那这个人,也唯有太后了。
太后将宫墨养在自己身边固然有她的思量,但宫闱森森,最不乏冷箭刀光阴谋诡谲。宫墨能得太后庇护,也有自己的本事。
比如,荣秋!
荣秋长宫墨两岁,也是出身名门,又自幼丧母,生长在这样的环境,又岂是天真幼稚之辈?
就算她年幼不知宫墨的存在对整个宫廷来说意味着什么,身边的人必然会提醒。却初入宫挺就敢直面圣听,这绝对不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亦或者恃宠而骄。
一个五岁,一个七岁,都是孩子,又从来没见过面,即便是有相同境遇,也不至于初次见面就甘为对方冒大不韪。就算荣秋同情心泛滥,最起码也得在宫里站稳脚跟再替宫墨求情。
所以楚央坚信,这其中必然有宫墨的手段。
宫越素来是不喜欢听他说宫墨的坏话,几次之后他也懒得提,却不代表他就能放松了戒备。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没错。
宫墨这个人城府手段都相当厉害。
纵观皇室子弟,除了刻意隐匿锋芒的宫越,没一个能与之抗衡。
太后培养出这么一颗棋子,只怕到最后被棋子反噬,得不偿失。
楚央立在九十九步阶梯之下,举目四望。殿宇楼阁,巍峨庞大,森森宫闱。看得见的是权利和富贵,看不见的却是刀光剑影阴谋诡计。想要立在权欲巅峰,就得踏着血路,一步步往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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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靖王世子夫妇在城外遭遇刺客一事转眼就穿得京城人尽皆知,沸沸扬扬。
朝臣心有戚戚,百姓看热闹的同时也难免有些人人自危。这天子脚下都能出这等事,谁知道哪天那些个宵小贼子就胆大包天的直接杀人越货了?
北靖王亲自揽了拆事儿,带着京兆尹和禁军出城查探,城门也被严禁,所有外来人口严格彻查,城外几个邻县更是重点搜查对象。
一时间上至官僚下至平民,都被这动静闹得惶惶不可终日。
后宫…没有动静。
萧家…很能沉得住气。
大皇子鲁王在刚搬进的府邸后花园的荷塘里垂钓,漠不关心。
五皇子秦王很有兴致的陪王妃作画,知道此事后嘴角微微一扬。
“镇国公府这块门匾,总算要动一动了。”
秦王妃穿一身湖蓝色掐金色柳絮碎花长裙,挽袖提笔作画的姿势露出一截手腕白如凝脂。
最后一笔落下,她回眸一笑,头上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光色莹润,衬着唇边笑容越发娇美明艳。
“听说世子妃受了伤。上次在齐王府,亏得世子妃和七妹作证,我才不至于担上陷害齐王妃的罪名。如今她有恙在身,臣妾理该携礼探访。”
秦王最喜她的聪慧。
她此言正和秦王心意,既可打探消息也不落把柄。最重要提起当日在齐王府那件事,秦王便想起她为自己大业的忍辱负重,心中涌起愧疚。
握着她的手,怜惜道:“芷璇,难为你了。”
秦王妃眼神暗了暗,脸上笑容却未变。
“这是臣妾应该做的。”
她越是这般强颜欢笑大度不拘小节,秦王便越是怜爱于她,搂着她的肩道:“他日若我功成名就,必与你同享这盛世江山。”
秦王妃顺势靠在他怀里,嘴角勾起温婉的笑。
“王爷,我想将这幅牡丹图送与世子妃,您意下如何?”
秦王看一眼她方才作好的牡丹图,眸光一转已明白她的意思,嘴角上扬。
“芷璇思虑周到,如此甚好。”
夫妻俩相视一笑,笑容背后却都是心照不宣的算计。
……
禁军和京兆尹动静闹得大,师心鸾受伤一事自然瞒不住,世家贵女们幸灾乐祸的同时找回了昔日与师心鸾的‘交情’,纷纷带着礼物前来探望。北靖王妃哪能不知这些女子的心思?如今儿子和儿媳妇正是发展感情的阶段,她怎能让这些别有居心的女人来给儿媳添堵?
北靖王妃虽然性子温柔,却不代表她是任人可欺的人,世家主母的圆滑和精明,她一样也不少。
只一句‘心鸾受惊过度需要静养’便成功的掐灭了这些贵女们对蘅芙苑风光的向往。
但还是有挡不住的人。
秦王妃和贤王妃,梅家少奶奶安绣莹,武安侯府姑奶奶师挽君和两个未出嫁的小姐。
两位王妃是有夫之妇,少了一重顾及。而且也代表皇室对北靖王府的看重,她自不能拒绝。
安绣莹更是师心鸾的好友。至于武安侯府那几位,可是师心鸾的家人。自然没必要阻挡。
好在这些人非一起来的。
安绣莹最先到,看到师心鸾缠了一圈纱布的脸,吓了一跳。
“这…怎么伤了脸?”
她眼中俱是担忧之色,女子容色何其重要。尤其好友生得如天宫玉姝,哪怕是一丁点痕迹,那也犹如在美玉之上落了一道口子,再美也有了瑕疵。
师心鸾其实并不太将自己脸上的伤当回事,她自己就是大夫,知道这伤口不过只是划破了皮,看着血淋漓而已,痊愈后只要再擦几日玉容膏,就可彻底修复如初。
对容貌不会有任何影响,否则她也不会这般的气定神闲。
只是周围的人都反应太大。
“没事,小伤而已,不会落疤。”
她觉得自打今日回来,就不停的在说这句话,像是复读机一样,一遍遍重复的解释。
于是她又怀念那个世界的录音笔了…
“真的不会留疤吗?”
安绣莹还是不放心。
她是过来人,知晓男人喜新厌旧的本性,害怕好友伤了容貌就此失宠。
师心鸾知晓她的担忧,温和一笑。
“真的没事,放心吧。你忘了,我可是学过医的。”
见她神色不似说谎,安绣莹才放了心。
“那就好。”然后又叹息,“怎么会出现刺客呢?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师心鸾懒洋洋的靠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紫色流苏,嘴角一勾。
“匹夫无罪,怀璧有罪。纵然我足不出户,也难免有人心存记恨,我也无可奈何啊。”
安绣莹皱眉。
她当然知道京城世家名门之中多少闺秀对好友的敌意,从前还好,顶多只是攀比心罢了。这门婚事,可是让好友得罪了不少人,尤其宫里那个云乐公主,是最大的祸患。
出身大家的女子,大部分对政事多少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安绣莹本身也是一个才女,只需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是萧家么?”
师心鸾似笑非笑,不说话。
安绣莹默了默,轻声道:“云乐公主已然被赐婚,皇后应当不会允许她胡闹,而且她一个养在深宫中的公主,骄纵有余心机不足,也没那么大的势力。多半还是…”
皇后或者萧家的主意。
师心鸾看她一眼。
安绣莹其实很聪明,只不过于情爱之上太过痴迷,又天性良善,所以才会被梅家轻视。只要跳出情爱的牢笼,别说一个刘氏,梅夫人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单凭当年她劝说原身莫要听信师心怡挑唆而做出有辱门风一事便可见一斑。
可惜了…
这么聪明的妹纸,居然执迷于一个渣男。
思绪刚转到此,她又不可抑制的想到了自己。
楚央。
这个曾经在原身心里扎根的男人,如今对这具身体新注入的灵魂越来越迷恋。
师心鸾在出道之前也备受追捧,单是青梅竹马都有好几个对她青睐有加百依百顺。
她向来也是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
入了娱乐圈以后,也有自持身价的人对她献殷勤,更有同行男星对她百般示好。
其中不乏优质者,却依旧无法让她动心。
但这短短几个月来,她与楚央所有的交锋,从最初的厌恶排斥,到因为相似而相斗,再到如今的…融洽。应该说,比似乎比融洽还多了点别的。
她的心,不再静如止水。
尤其先前与楚央那一番耳鬓厮磨的纠缠…想到这里师心鸾就心乱如麻。因为她发现,对于他的亲近,自己似乎没从前那般的抗拒和愤怒。
想着想着她便有些出神。
安绣莹说了半天见她没反应,抬头却见她在发呆,不由唤道:“心鸾。”
“嗯?”
师心鸾惊醒,“怎么了?”
安绣莹皱眉看着她,“你刚才在想什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师心鸾垂眸。
如今纷繁跌乱的心情让她有些无措,也的确想要找个人倾诉一番。安绣莹,倒是最合适的人选。
首先两人是无话不谈的好友,而且安绣莹也是过来人,有经验。
“绣莹,你觉得…楚央对我如何?”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
自打她嫁给楚央,安绣莹也就见过他两次,一次大婚,一次便是那次蓉姐儿周岁,楚央去接她。
安绣莹如何能她们‘恩爱’的表象看透两人的‘恩怨’呢?
但安绣莹短暂的讶异后,便道:“虽然我不知晓你们平日是如何相处的,但那日世子来梅府接你,我看得分明,他眼中有你,心里也是有你的。”
这一点,师心鸾当然清楚。
安绣莹叹息一声,道:“一个男人是否对一个女人有情,从眼神里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反倒是你,好像对他不如从前那般痴恋了。心鸾,我知道你这几年过得不如意,少女时代的情怀经不住现实的摧残…”
她似乎想到了自己,眼神暗了暗,又很快回神。
“心鸾,你现在…不爱他了么?”
原身的心事,除了当年的贴身丫鬟和乳娘,也就只有这个好友最了解了。
师心鸾抿了抿唇。
“我不知道。”
安绣莹微愕。
师心鸾目光飘移,眉间鲜少的陇上淡淡愁绪和茫然。
她没对安绣莹说当年楚央给宫越出馊主意那件事,只是喃喃自语道:“我和他这段婚姻,其实一开始便有些荒唐,他最初对我也存了些许的轻视。但是现在,有些不一样了。”
安绣莹安静的听着。
师心鸾顿了顿,整理了措辞,才又继续道:“许是曾绝望过,也或许是曾经从高处跌落,亦或者青州三年的凄楚寂寞顾影自怜…以至于我渐渐淡忘了最初的心如鹿撞,一往情深。”
这话自然是假的。原身受了那么多苦,然而致死依旧对楚央念念不忘。但如今旧魂已逝,换了她借尸还魂,总要和过去做个了断。
安绣莹虽有些吃惊,却也能理解。
“所以,其实你…并不愿意嫁给他?”
“一开始是这样。”
师心鸾并未瞒她,似真似假道:“或许,是害怕再一次梦碎吧。”
这话安绣莹相信。
“可你现在又动摇了,是吗?”
师心鸾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是。”
话到此,安绣莹心里也差不多有些明白了。
“心鸾,你是在害怕么?”
害怕?
师心鸾愣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说?”
安绣莹眸光透亮,自有睿智。
“他那么骄傲恣意的一个人,若非真的将你放在心坎上,不会对你贴心至此,更不会因为你而屈尊到梅府来给我撑场面。你从前爱而不得,备受凄楚。如今好容易盼得他对你另眼相待,再加上你们又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却不肯顺其自然,放任自己的情感。只有一个解释,你在害怕。”
师心鸾眉心微蹙,贝齿咬唇。
“心鸾,你是担心被他辜负么?”
如果是这样,安绣莹倒是能理解。但看她自己现在的处境,便知这情之一字背后的心酸凄凉。
师心鸾摇摇头。
“不。”
她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坚定语气说道:“他不会。”
所有人都以为楚央风流多情,但她知道,他不是花心善变始乱终弃之人,而且北靖王府的家教,也不允许。
安绣莹讶异于她的笃定,而后笑颜如花。
“既如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呢?”
“我…”
师心鸾刚一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自己的夺舍,不适合向任何人倾诉。否则,只会引火烧身。
“我只是害怕…”师心鸾换了种说法,“不能陪他走到最后。”
这话说出来以后,她蓦然心口一松。
是的,原来这段时间盘亘在心里的纠结,源于此。
她如今或许对楚央是有些意乱情迷,但还至于爱上。这一点,她很确信。今天那个神棍的话,让她不得不重视。
楚央若真是因为她的离去而半生孤苦,那么即便是出于最基本的人道主义,她心里多少也有些不是滋味。
安绣莹是不知道这一茬的,再联想到她之前说的话,有了一个猜测。
“你…怕自己辜负他?”
师心鸾再度沉默。
一直在脑海里纠缠的那些乱麻仿佛找到了头绪,一根根梳理整齐。原来她所有的顾虑和犹豫,都只是因为…害怕辜负他。
安绣莹从她的神情里得到了答案,微微惊异过后慢慢平复了下来,对她讲起了自己这两年的经历。
“你是知晓我丧母后在家里的处境的,尽管嫂嫂不喜欢我,但父兄疼我,所以我并不觉得多苦。十四岁那年,我满怀喜悦的出嫁,最初和兴怀也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师心鸾一听到‘相敬如宾’这个词儿就想起曾就此与楚央的争辩,心里不知怎的涌出一股子莫名的悸动。
“当时我年纪还小,不适合孕育子嗣,他也宠我,从无任何怨言。那两年,他真的是对我极好的。直到我怀上蓉姐儿,他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临盆那日,他忙于政务没有在我身边,回来后对我满怀愧疚,也不曾因我生的是个女儿而不悦,反而轻言细语的安慰我。知道我或许不能再孕以后,起初他依旧对我好,但渐渐的,我发现他变得不爱说话了。”
说到这里,安绣莹眼神有些暗淡,却是浅浅一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梅家独子,子嗣大业不可轻视,就算与我再深的情分,也抵不过‘无后之罪’。他躲避我,是不忍心对我说那些话罢了。但不说,不代表那些问题就不存在。回京以后,母亲找我谈了一次,他知道候什么都没问。当晚,他便宿在了刘氏房里。”
师心鸾的目光,冷了冷。
中秋将近,天气已渐渐转凉,秋风掠过窗外枝头,泛黄的枯叶纷纷落地,徒留萧索余韵。
“那晚我坐在窗前,从未觉得盛夏的夜晚,比在淮州的冬日还冷。蓉姐儿睡着了,我看着她的脸,看见她肖似她父亲的轮廓和眉毛,想起在淮州那三年的幸福甜蜜,只恨那时候,为什么没有更用力珍惜。至少,曾经得到过最完美的,不至于日后丢弃的时候,那般不甘心。”
安绣莹的声音,仿佛洗涤了盛夏的酷暑,带着余韵的热度,再被秋风扫过,留下的,是满腹心酸和风过无痕的漠然。
师心鸾静默一会儿,道:“绣莹,你后悔过么?”
“不。”
安绣莹却摇头,唇边含着一抹笑。
“现实的问题,放在任何男人身上,都一样,区别只在于,更好或者更坏罢了。其本质,都一样。”
师心鸾无言以对。
“心鸾,我与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安绣莹轻声道:“人生苦短,有些东西,或许一开始不去触碰便不会有心痛。但是,若因此而拒绝靠近,更是莫大的遗憾。”
她嘴角弯起柔婉的笑,“我并不后悔嫁给他,只是有些遗憾,曾经与他相爱的时光,太短暂。他如今身边有了其他人,便已不再是我心目中那个对我体贴入微的丈夫。只不过,披着一样的驱壳罢了。我哭过痛过绝望过,但那又怎么样呢?我还得继续过下去。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女儿要照顾。门当户对的婚姻,从来不需要情爱来支撑。”
这些话,倒是有些看破红尘后的释然。
“心鸾,你既相信世子的为人,而你对他也并非已无情谊,为何要退却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未来是怎样的,我们谁都无法预料。就如同当年你被皇后赐婚,我问你是否后悔遇见他,你说不悔,是一样的。深陷情网的人,哪怕知晓那或许是万丈深渊,也会不顾一切。或许今日他的心境,便与当年的你一样。焉知你如今因怕自己会辜负他而不敢再向前一步,对此时的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