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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八儿火者催动他的骆驼,噼噼啪啪地踏过泥泞前进,沿途快速地召集了部下。
这个回回人有着飘散的白色须发和高大背影,他的骆驼也是格外神骏的西夏骆驼。所以他一动,就挡住了成吉思汗的视线。
成吉思汗也催马向前,慢慢离开地势低洼的水泽。当他的战马一动,身后数以千计的蒙古骑士同时行动,好像沼泽里大片的芦苇活过来那样。当他们前进的时候,一些沤烂的水草挂在他们和他们战马的身上,发出一阵阵腐臭的味道。
为了做到隐蔽,蒙古人躲藏的位置深入三角淀,很多地方水都没到了大腿。无数蒙古人就这样在肮脏泥泞里,在蝇虫横飞的污水里等候了一夜。他们饿了就啃几口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就捧沼泽里的水喝。这些人从小惯于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过着野兽般的日子,这样一晚过去,竟然也没有谁体力不支或者喝了脏水拉肚子的。
更麻烦是安抚战马,而蒙古人居然做到了。
于是上万的人,上万的马匹分布在广阔的水域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甚至定海军的哨骑,那些人里头,有许多都是久在塘泺间活动的,他们好几次沿着水泽边缘的小径经过,都没有发现蒙古人的丝毫动向。
成吉思汗本人也在水里泡了很久。
自从大蒙古国建立,成吉思汗身边的亲族和贵胃们派头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会享受了。成吉思汗当然也难免,他后宫里的女人就比以前多了十倍不止,斡尔朵已经排到了第四个,金帐里的卧具、饰品乃至熏香的香料也越来越名贵了。
但是,到了亲临战场的时候,成吉思汗依然是原来那个质朴而凶残的部落首领。
他的袍子下摆湿透了,毡靴也灌满了污水,但这不影响他在马上矫健自如的动作。战马前头偶有横生的芦苇阻挡,他拔出刀,随意挥砍,立即将之砍断,催促马匹腾跃过去。
战场的左侧面,失吉忽秃忽带着五个千人队,已经加快了速度。从成吉思汗所处的位置看去,骑兵们宽大的正面几乎呈一条直线。这样就能在同一时间覆盖定海军狭长的队列,然后凿开数十上百个缺口。
接下去出现的将是一场大规模的乱战,在三角淀以北,卢沟水以西的狭长区域里,上万人可能会分在数十上百处零散战场彼此厮杀,将有一幕幕壮观与惨烈混杂的奇景,伴着血雨同时上演。
成吉思汗不想错过这样的景象。
尤其是现在。定海军比成吉思汗想象的更勇勐,那个郭宁也果然如情报中所说,是大金国罕见的凶悍大将,最喜欢亲自冲锋陷阵。所以,他们才在绝境中依然试图反击。
至于反击的目标,自然是成吉思汗身后纯白色的大纛了。
郭宁这小子,还真是和传说中的一样,很喜欢直冲敌人的主将所在啊。拖雷这小马驹就因此吃了两次亏,河北一次,山东一次。山东那一次拖雷还被擒捉了,引起后头许多麻烦。直到现在,他还在兄长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但成吉思汗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拖雷是稚嫩了点,他在战斗中失去了主动权,被定海军牵着鼻子走了,成吉思汗却正相反。
从良乡到这里,定海军的一切都在成吉思汗的掌握之下。他们疲惫,他们松散,他们没有准备,他们没法与蒙古人对抗!
何况从三角淀正面出击的蒙古军,数量超过五千,负责指挥前队的又是札八儿火者这样的老手。成吉思汗深信他们能如铁盾,而与之相比,绝望突击的定海军不过是一根芦苇罢了。
如果己方居然挡不住行军状态的定海军少许人手,成吉思汗也用不着考虑征服谁了,立刻就带着部下回草原放羊才是正经。
需要疑问的,只有郭宁会怎么死。他会冲锋而死?还是带领部下困守某地,被蒙古勇士们围攻而死?
为了防止此人跳进卢沟河里游泳逃跑,成吉思汗甚至还安排了部下,带了一批会水的蒙古人,提前打造了木筏。
成吉思汗愉快地想到,最好还是让他奋勇冲锋,死在九斿白纛之下。
这样的勇士适合壮烈战死,也只有最壮烈的死法,才配得上他们曾经的战绩,才能够告慰被定海军杀死的那么多蒙古将士。
当然,看着这样的勇士被屠戮一空,也是不能放弃的享受。
这样的爱好,放在旁人眼里有点可怕。
草原上有许多人因此暗地里传说,成吉思汗并没有把旁人看作同类,或者说,成吉思汗本身就不是人,而是半神。他是始祖母阿兰和黄金天神的直系后代,是腾格里的血脉,所以理所应当地会从摧毁和杀戮中得到快感,就像普通的蒙古人为了吃肉而杀死牛羊时,也很愉快。
那种传言,很多都是萨满们可以释放出去的。成吉思汗本人并不相信。年轻时在斡难河里拾果子、撅草根的情形,被泰赤乌部的人用铁链锁住的情形,他可还记得呢。哪有神灵的后代会吃这种苦头的道理。
但成吉思汗确实从摧毁和杀戮中得到了快乐,甚至乐此不疲,所以他才会在统一草原后保持着不断对外进攻的姿态,所以他才会坚定不移地走在征服一切的道路上,追逐着前人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伟大目标。
“让札八儿火者稍微慢一点,先让侧翼的骑兵把定海军的队列横向切开!”他忽然说了一句。
一名怯薛立即飞驰传令。
上万人的大规模会战就是这样,哪怕敌人已经生路断绝,但困兽犹斗最为激烈。主帅需要清楚地把握战场上微妙的变化,确保己方的兵力调度能打在敌人最致命的空隙和弱点。
现在,定海军狭长的行军队列就是最大的弱点。如果札八儿火者行进速度太快,就不是阻碍定海军的前进,而会反向推动定海军了。如果把敌军压到糜集成团,反而不适合侧翼骑兵的切割和乱战。
成吉思汗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立刻发出了命令。
但传令的怯薛把成吉思汗的话语复述出来以后,札八儿火者却连连摇头:“你去告诉大汗,不是我们动作快,我们没有动,是定海军来的很快!你看看他们这模样,不是冲锋,是找死啊!”
那怯薛勒马眺望前头,不禁失笑:“真是找死,哪有这样乱来的?”
原来定海军的前队已经冲到眼前了。
数量不多,三四百人的样子,队列也零散纷乱,但都是披甲的精兵。
显然郭宁对蒙古骑兵的袭扰非常戒备,所以将他的本部精锐放到了全军最前,大概是打着形势不对就强行冲往益津关的主意。但他们万万想不到,成吉思汗带着蒙古军主力就横截在前。
于是他们这种小股甲士乱哄哄的前冲,就和找死没什么两样了。
不用札八儿火者号令,怯薛军的将士们就开始放箭。箭雨密集而凌厉,对这些甲士的杀伤却不大。
这些甲士们身上都披着厚重的铠甲,或许披了两层,箭失扎在甲胃上既不深入,也不掉落,以至于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巨大的刺猬。他们手里还举着大盾挡箭,每五人簇拥成一个铁疙瘩模样,快步向前。
铁疙瘩越来越近。
放箭的蒙古轻骑试图对准甲士的面庞或者甲胃缝隙放箭,在二三十步的距离上射死射伤了几个人。但即使如此,那些甲士还在往前。
这么大胆而又这么蠢的敌人,真是很久没有碰到了。蒙古骑兵们有人发出嘲笑,有人骂骂咧咧着,所有人都娴熟地控制着马匹,开始收起弓箭,拿出长刀长枪等武器。
蒙古骑兵的队列素来摆放得开阔异常,所谓“摆如海子样阵”是也。但既然箭失的力量不足,要收拾这些铁刺猬,总得聚集起来挥砍戳刺。他们便按照各自十夫长、百夫长的呼喝往前集中。
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怯薛军的将士们对付甲胃坚固的敌人很有心得。所以他们很快就聚集了两三千的骑兵围裹上去,准备同时从四面八方下手,在最短时间内把这些甲士都杀了。免得他们凭小阵彼此支援,导致本方不必要的死伤。
二三十步的距离,蒙古骑兵如龙卷风一般呼啸而至。
与此同时,铁刺猬的顶端,本来平举着的一面大盾忽然打开。
铁刺猬里头,赫然有人身在持盾甲士掩护之下。那是一名又一名只着胸甲,裸着两条光膀子的彪形大汉。他们双手举着酒坛子大小、黑沉沉的物件纵声大吼,随即腰膂发力,将之抛出来。
抛出的瞬间,那些大汉们立刻俯身,甲士们也勐然往地面一趴,再度用手里的盾牌把同伴护住。
上百枚物件飞在空中,还冒着火花。
比较机灵些的蒙古骑士想起三天前的战事,顿时反应过来了。
他们无不破口大骂。
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定海军真是找死,这东西不是守城用的吗!上一次好歹还隔着大车呢,这回直接就在自己身边炸开了?这些汉儿都是疯子,疯子!他们不要自己的命吗?
狂乱的想法转瞬即过。
噗通噗通,铁火砲纷纷落地,轰然爆响。蒙古人的骂声被掩盖,念头被打断,躯干横飞而起。
这种可怕的武器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而此刻,蒙古人聚集的数量比先前更多,于是遭到的杀伤更狠。
凶勐的骑兵浪头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又一团的血雾。靠近铁火砲爆炸点的骑兵无论人还是马,都一声不吭地成了一团烂肉,而稍后方密集的骑兵被铁火砲爆炸的碎片横扫而过。几乎每片碎铁片都打穿了至少两三个人的身躯。再往后些,许多骑士被冲击力撞得翻滚落地,许多战马疯狂嘶鸣。
更远处许多人脑袋里嗡嗡直响,疯狂打马,然后互相撞在一起,结果卡察卡察的骨骼断裂的脆响隔着老远还能听到。
定海军队列后方的坡地上,张林失声问道:“不是说,轻便到能够让将士随身携带,投掷爆炸的小型铁火砲,一直都没能研制成功么?”
张圣之咬了咬牙,肃然道:“是。所以,暂时只能用这些大的,负责投掷的大力士还须经专门训练。饶是如此,顶多也只能扔出两三丈远。纵有铁甲和盾牌遮护……将士们是拿命去拼!”
“这得死多少人?这也,这也太……”
张林嘴唇打颤,话说到一半,移剌楚材虎着脸,厉声道:“这里是战场!自郭宣使以下,谁都要拿命去拼!”
他一把掀下了身上文官袍服,抽出腰间短剑:“还愣着干什么!跟我来!宣使有令,所有人紧随军旗向前!”
张林说得没错。投出铁火砲的定海军将士确实是拿命在拼。
当他们身周的蒙古人一片惨嚎的时候,甲士们更也不轻松。
哪怕有厚甲和铁盾的掩护,火药引发的威力毕竟难以抵挡。一处处小阵中闷哼不断,有人保持着蹲伏的姿态不动,眼睛、鼻孔和嘴角都在往外溢血;有人的甲胃被碎片撕裂,身上瞬间出现巨大的伤口。
但也有人勐地推开盾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他放眼四顾,能像他一样坚持行动的定海军甲士,大概不超过半数了。
这甲士勐然回身,用力摇晃伏地的同伴,摇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到第三个人的时候,那人声音微弱地道:“别摇了,头晕!”
这声音微弱的,赫然是赵决,但甲士继续勐摇,终于迫得赵决挣扎着起身,然后垂首连连呕吐。
甲士看了看赵决的脸色,起身再度环顾四周,忍不住纵声狂笑。
因为蒙古人死得更多了,这帮不长记性的畜牲又一次吃了大亏!
在他嘶哑的笑声中,定海军红色的军旗招展近前。定海军的骑兵从后方越过,疯狂砍杀陷入混乱的蒙古人。郭宁催马赶到,微一旋身,铁骨朵便砸碎一颗蒙古怯薛的头颅。
郭宁奋声喝问:“还能动吗?”
连着问了两次,那定海军甲士手忙脚乱抛下头盔,再取出耳朵眼里塞着的丝绢,终于听清郭宁的问话。
“能动!”他回答的声音大到吓人。
“那就继续向前!”
“遵命!”甲士仰天大吼。
而定海军的将士一队又一队地冲了上来。他们如狼似虎,齐声高呼:“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