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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宁催动战马,沿着惠民河往北去,他急着确认李霆的安危,没再理会完颜斜烈。
边上几名侍从彼此看了看,也没敢多说什么。
郭宁将他们的神情看在眼里,知道部属们有点疑惑。按照常理,身为一方军政势力的首领,对这种得到己方授意,阵前倒戈立下大功之人,应该加以好好抚慰,做些爵禄上的承诺,郭宁本人也正好展现自己礼贤下士的胸怀。
但郭宁偏偏不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说到底,完颜斜烈是定海军录事司置于开封城的重要棋子,也是定海军中只有寥寥数人知晓的机密。但过去半年里,数十万女真人逃亡,其中与定海军录事司有暗中牵扯的,岂止一人?
郭宁的定海军政权是一个汉儿为主的政权,但其核心的边地武人,眼中的大敌始终是蒙古。
他们虽然对女真人也有仇恨,但那主要出于对金国朝廷无能昏聩的愤怒,没到中原汉儿那种经受敲骨吸髓之痛,与女真人势不两立的程度,所以也从来就没有特意提起,要对女真人展开复仇之类的言语。
底下人办事粗糙,或许曾经用过霹雳手段打散女真人的勐安谋克,但在定海军的政权中枢,始终都是以北地各族共主的姿态自居的。
就像当年女真人取代了契丹人那样,如今汉人取代女真人,也照旧治理女真各部,益都枢密院的完颜承晖老大人,可是实打实的做着从一品大员,高官厚禄样样不缺;至于东北内地那几位,还是领兵的实权重臣呢。
半年前,中都城里的前代皇帝在万众瞩目之下,来了个奋身一跃的表演,不少女真人眼看此等儿戏,更就此对大金朝廷或者完颜氏皇族彻底失望。
于是陆续投靠定海军政权的人很多,明面上南下开封,实则与定海军暗通款曲的人,也不在少数。
其中身份非常,以至于徐瑨必须单独向郭宁奏报的,至少就有十人。完颜斜烈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定海军此番南下动兵,前提条件便是开封朝廷悍然出兵与宋国交战,而开封朝廷的诸多兵马动向,全都在定海军的掌握之下,便得益于其中数人报还的信息。
站在这个角度看来,完颜斜烈只是诸多女真降人中的一个。
孤身驱散七千之兵的举措或许很显勇气,但他的兄弟完颜陈和尚在临蔡关与定海军拼死鏖战,打得激烈至极,谁又能保证,他没有一点两头下注的私心呢?
何况,郭宁敢于率部直入开封,便是因为他对自家部属的战斗力有着绝对的信心,认为足以靠这两千铁骑掌控局面。以他的丰富经验判断,也不认为女真人能在城里抽调出敢打硬仗的精锐。
女真人但凡有些可用之兵,早就用了,等不到定海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此时才用的,就根本是无用之人,那七千人来就来了,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策马奔驰了一阵,渐渐远离完颜斜烈和他收拢的女真降兵。
郭宁这才问道:“你们是想,完颜斜烈立了如此大功,又很是展现了自家的刚勇,我为什么不厚加抚慰,对么?”
“咳咳,是。”
“我们和女真人、契丹人,还有蒙古人,都打过很多交道了,该知道这些人……我是说没读过汉家经书史籍的那些……都唯知武力,畏威而不怀德。对他们和善,只会让他们多出不必要的想法,将来迟早要出乱子。尤其是女真人,纵然衰微了,心气却高,非得杀得他们胆寒,打得他们痛到骨子里,驱使他们如鹰犬、如走狗,到那时候再赏赐一点好处,他们才会拿的心安理得,才会放心!”
有机灵的侍从想了想,恍然道:“便如咱们在东北内地的治理,非得将那些胡里改人视为化外卑贱之人,要他们通过为军府服役,才能赢得户籍和军户的地位,他们才会视之如珍宝,人人渴望得到。否则,光是一味怀柔,给钱给粮,待之如赤子,那些野人觉不出好来,只会更加骄纵。”
郭宁身边这些侍从,大部分都会陆续放出去任职。他们在侍从任上,眼界比平日要开阔许多,聪明人便能渐渐悟出一些不能明说的道理,懂了这些道理,就更有益于日后外放任职。
郭宁看了一眼这个侍从,微微颔首。
边上一名侍从顺着郭宁的思路盘算一阵,忽然问道:“对女真人的官员该这么办,对开封朝廷的小皇帝呢?还有那些……”
郭宁恍若不闻,自顾驰马向前。
后方好几名侍从全都以目投视问话之人,眼神中带着责怪,仿佛在骂他愚蠢。
那侍从先是愕然,随即想到了其中关键,顿时懊恼不已,大大地后悔多嘴。
一行人策马奔驰的时候,开封朝廷的皇帝,大金国的遂王完颜守绪身边,已经没了人。
他身边最后几个亲卫,曾试图结成小阵阻截来敌。怎奈那些敌人凶恶如鬼,手持刀剑揉身便杀,亲卫们没坚持几个回合,便一个接一个的尸横就地。
田琢也死了。
此前皇帝奋然发问,敌人却根本不理会,只是不断向前。田琢拼着自己的力气,把皇帝拉扯到身后,然后挺身向前喝问:“你们要什么?钱财?还是功勋?要钱财,我这里有!要功勋,我这里也有!好叫尔等得知,我乃……”
他这样的文臣,这时候也只能试图一逞口舌之利了。可惜冲杀来的敌人依然不理会。
一个半边脸颊被灼到焦烂的士卒毫不迟疑地按倒田琢,然后用膝盖顶住他的胸口。如此一来,这位曾经一力支撑起开封朝廷的有能汉臣,全然无法呼吸了,更不要说讲话。
田琢拼命挣扎着,用力鼓起胸膛。但他是书生,而顶在胸前的膝盖带着巨大压力。
他每次都只能呼气而没法吸气,于是嘴里发不出声音,就连挣扎的力气也很快减弱。那士卒确认田琢的动作放缓,然后调转手里的直刀,勐地一刺。
噗嗤一声轻响,刀锋自上而下贯入了田琢的胸膛。
完颜守绪在那士卒压住田琢的时候,就拔足奔来,试图解救这位亦师亦友的良臣。但他养尊处优很久,动作慢了,跑到跟前,只看到田琢的胸膛汩汩地往外淌血。
田琢在这时候,仍然侧过脸,看着完颜守绪,急切地张着嘴,像是要说什么。
那名定海军士卒持刀刺透田琢的胸口以后,抬腿跨过田琢的身体,田琢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探出手,抓住那士卒的腿。
他的声音很低弱:“那是大金国的皇帝!不能杀!放了他,以后你们才能继续有军功!否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说到最后几个字,大量的鲜血涌进了他的肺,又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他的童孔忽然放大,开合的嘴也不再动了。
“这是大金国的宰执!你们就这么杀了他?你们该留他一条命的!”完颜守绪有些绝望地吼道:“你们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我也可以给!”
或许在定海军眼里,开封朝廷里的,全都是叛逆,而且还没什么价值可言吧。哪怕开封朝廷的宰执也是一样。
完颜守绪记得田琢的许多事迹。
比如当年得到徒单镒的指示后,田琢暗中奔走,推进遂王逃离中都的计划;又比如完颜守绪一行人轻骑简从抵达开封以后,是田琢设计夺权,使遂王在最短时间里控制了南京路。
再之后,那些劝课农桑、举荐人才的事迹,更比比皆是了。
如果开封朝廷能够长期存在下去,过程中田琢的许多事迹可以写在史书上,让后世之人赞叹田琢的才能,将他与汉唐时的中兴名臣相比。
但现在,开封朝廷已经走向末路,没人在乎开封朝廷的官员如何,田琢的才能也就只能发挥到这里了。
完颜守绪也是如此。
他有大志,有与之匹配的才能。在独立掌控开封政权以后,他一则爱民,一则养兵,试图对内治政公平,对外积极进取,甚至还试着竭力弥合汉儿文臣和女真军将的矛盾,将双方的力量重新融为一体。
可他的努力也只能发挥到这里。
该做的,他全都做了,什么也没有做错。只不过,那个周国公郭宁更强,动作也更快。以至于开封朝廷从建立到失败,连三年时间都不到!
完颜守绪心中不断哀叹,如果能给我十年,不,哪怕五年,开封朝廷至少能从南朝夺取足够的利益……早前朝中重臣私下商议,还打算夺取巴蜀以为退路。毕竟开封之兵纵然较定海军不如,较南则制之有余力!这完全是可行的!
可惜到了现在,再盘算什么都没必要了。
完颜守绪从没上过战场,但此时此刻,傻子也能看懂这些将士的眼神。
他们的眼中除了冰冷的杀意,还混杂着从火场中突出的暴躁,还有失去许多同伴的狂怒。
他们就是来屠杀的。
此时不提朱雀门周围的厮杀,奥屯斡里卜和完颜阿排所部溃散的消息,还从其余城门传入了内城,甚至传入了皇城。
其实皇帝早曾严令负责守城的军将,要他们隔绝内外,绝不使消息沟通。但奥屯斡里卜和完颜阿排所部一走,负责留守的兵力全不可靠,城外失败的消息传入城里,速度简直快如闪电。
这消息抵达城门,守军弃械溃散;抵达军营,军卒轰然而走;抵达诸多宅邸,宅邸众人哭喊之声震天动地,赶着车马直奔北面、西面的城门。
抵达皇宫以后……
皇帝回头看看,只见皇宫所在的方向火光熊熊,眼看火势都要超过南薰门大街沿线了。
那些海陵王兴建的高大楼宇之间,还有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有人狂喊着从高处跳下来。
也有人聚集在一起,撕扯着楼宇间代表大金的五色日旗,将之投掷落地。其中被好些人簇拥着的,是个身着铠甲的军将,说不定便是侍卫亲军首领完颜九住。
他或许是想要做点什么,表示向定海军投降的诚意。
很好,很聪明。
可完颜守绪明白,定海军政权不需要开封城里这些女真人。就在今日,所有人,至少是大部分人死定了。
完颜守绪转回头的时候,那个杀死田琢的士卒站到了他面前,提着刀要砍,又有些犹豫。
在他的认知里,中都朝廷才是大金国的正统,而定海军的改朝换代,也如箭在弦上。但眼前这有些圆胖的青年,毕竟曾经掌控半壁江山,是大多数女真人承认的大金皇帝。
就算这士卒杀气冲天,视人命如草,皇帝始终是皇帝,是尊贵到无以复加的大人物,而他只不过是个小卒罢了。
他刚一迟疑,后头李霆大骂:“蠢才,傻愣着干什么?不敢杀人就闪开!这份功劳活该是李爷爷的啦!”
李霆治军是有一套的,一方面他心狠手辣,军法森严;另一方面,他和部属之间又有些特殊的默契,有股子上行下效的痞气。这句话一出,便如号令,好些人狞笑起来,有人嚷着:“咱们节帅又要抢功了!兄弟们赶紧动手啊!”
瞬间十数人争先恐后上来,抢在最前的人一把抓住了完颜守绪。
完颜守绪本以为,自己哪怕到了最后关头,也能维持着平静姿态,不失帝王风范。可是他终究年轻,也安享富贵惯了,当他被揪住以后,疼痛带来的狂乱情绪立刻压倒了一切,那种平静忽然就消失不见。
他大声叫嚷着、挣扎着,像个疯子一样挥拳乱打那个士卒,往前头后头拼命踢腿,还试图张嘴撕咬从左右两侧伸来,试图控制他的手掌。
拳脚打在将士们身上,冬冬作响,将士们皮糙肉厚,根本不在乎。只有个士卒冷不防被咬着了,掌沿被撕下一块皮肉,痛得嗷嗷叫了几嗓子。
这种粗野的反抗姿态,让将士们愣了一瞬。
过去许多年里,这样带着绝望的反抗动作,是大家都很熟悉的。
来自河北的将士们记得,明明是家里仅有的男丁,却依然被强迫签军的穷苦百姓会这样;被勒令交付牛角、筋革,而不得不杀死村中仅有耕牛的村民会这样。
来自山东的将士们记得,被胥吏传达朝廷之命,忽遭剥夺祖传薄田的农夫会这样;被女真军官拿着几张名为交钞的废纸夺走所有货物和财产的小贩会这样。
来自中都或北疆界壕沿线的将士们记得,被上司逼迫着承担战败责任,要遭棒打至死的小军官会这样;那些已经家破人亡却依然长途运输米粮,最后却被充作军妓的妇人会这样。
定海军中的士卒们,早就习惯了看到这种姿态,也习惯了这种反抗之后毫不留情的镇压。他们几乎都麻木了。
但他们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能自己看到这样的情形,开原来封城里女真人的皇帝也会这样。
原来皇帝不过如此。
中都城里的大金皇帝会跳楼,开封城里的大金皇帝会发疯,可谓交相辉映,好像都不那么聪明的样子。
定海军的规模扩大到一定程度之后,力求行事章法森严,一板一眼,很少刻意渲染仇恨。
但此刻,某种特殊的情绪终于像火山迸发,让那个揪住完颜守绪的士卒快意大吼起来。
他揪住完颜守绪脑后的发辫,用刀子顺着脖子来回切割,试图把脑袋砍下。
剧疼愈发刺激了完颜守绪,让他更加狂乱的挣扎,但随着伤口不断扩大,挣扎很快变成了抽搐。
那个杀死田琢,最先抢到完颜守绪跟前的士卒也反应过来了。
“这是我的功劳!我的!”他不满大叫着,暴跳着抢过完颜守绪的发辫,把他还没有掉下来的头颅拉扯到自己怀里。
没等同伴们发话,他挥着短刀往已经只剩下半片骨肉相连的脖颈乱砍。
因为动作太大,他甚至把自己左手的半截小指都砍掉了,而完颜守绪的脖颈处更是鲜血喷涌,骨肉四溅。
转眼间,他就活活将人头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