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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时间内连续两次回N镇, 沈惊蛰的心情完全不同,跟第一次做梦一样压抑着悲伤不一样, 她这次出了火车站就开始东张西望。
“这里是不是以前的粮仓?”她肩上背着双肩包, 两手空空的看着身边两个男人大包小包的挤人群。
“记性不错。”江立夸她, 脑袋蹭过来让她帮忙把因为汗盖住额头的头发撩开。
“这地方拆的时候,江立还写信去市政府抗议过。”沈宏峻扛着个行李箱一马当先, 一回头看这两人又开始腻歪, 忍不住翻白眼, “公众场合, 你们俩能不能要点脸。”
沈惊蛰一巴掌推开人憎狗嫌的沈宏峻。
“你还去抗议过?”沈惊蛰语气奇怪,挑起了半边的眉毛, 要笑不笑的样子。
“你们俩在粮仓里发生过什么?”嗅到八卦气息的沈宏峻乐颠颠的又凑回来。
“关你什么事!”沈惊蛰开始熟练的敲毛栗子, “我弟媳呢?”
“在帮你公婆做饭!”沈宏峻长手长脚,跳开两三步远离沈惊蛰的魔爪, “不是我说, 我真的觉得你没有半点做人儿媳妇的样子。”
穿都不穿的好看点, 万年的黑色羽绒服。
“关你什么事!”一直不出声的江立用胳膊肘撞他。
两男人龇牙咧嘴的推搡了一会,江立突然咧嘴嘿嘿笑。
“……你干吗?”沈宏峻觉得头皮发麻。
“我突然发现以后我是你法律意义上的姐夫。”江立笑得脸都快要开花了, 一双眼睛眯的再也看不见, 咧着大白牙肩膀直耸。
沈宏峻:“……”
沈惊蛰:“……”
***
曹香香这个人, 沈惊蛰以前是见过几次并且打过交道的,只是那时候她是小楠爸爸的同事, 而曹香香明知道她是沈宏峻的姐姐却不能透露太多, 两人之间隔了一层客气。
不像现在这样, 一见面就已经是家人。
“回来啦?你们等等啊,再炒个墨鱼就能吃饭了。”她穿着围裙拿着锅铲在厨房门口晃了下就当作打招呼了,语气温柔,态度熟稔。
“拖鞋在鞋柜里,红的是惊蛰的,黑的是你的。”葛萍也拿着菜刀在厨房门口晃了下就不见了。
反倒是熟门熟路的沈宏峻领着两人去了书房,书房里一老一小,都皱着眉头冷着脸在下围棋。
“我儿子,沈涛。”沈宏峻拍拍小的那个的头,转头又指着江爸爸对着江立介绍,“这是你爸。”
……
当着江家长辈的面沈惊蛰也不好下死手,而且那个小孩看到她就咧嘴笑。
“姑姑。”十岁左右的孩子,扯着嗓子喊得贼甜,喊完一个又转头喊另外一个,“江立哥哥。”
……这什么辈分?
沈惊蛰都快被气笑了,看着皮这一下很开心的自家弟弟大笑着亲了下那孩子的脑门,江爸爸也笑着推开棋盘站起身,拍了拍沈惊蛰的肩膀,然后下巴指指江立:“你跟我进来。”
表情有些严肃。
父子两个人长得其实挺像,一样的单眼皮,身高都差不多,严肃起来五官也都会显得有些冷漠。
沈惊蛰多少有些忐忑,尤其江立进去后,沈宏峻这个皮猴子还在挤眉弄眼的跟他儿子击掌庆祝。
“没红包了。”沈惊蛰把拿出来的红包又忘包里一塞。
都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姑姑好凶。”沈涛收回爪子,讪讪的。
“这招你爸爸用了一辈子了,我早免疫了。”沈惊蛰下手一人一个毛栗子。
沈涛长得跟所有人都不像,因为他是很明显的混血儿。
眼睛是灰褐色的,五官立体,发色也不是纯黑,黑色偏红。
很漂亮的孩子,让人惊喜的是并没有因为坎坷的身世性格阴沉,反而皮实的跟江立和沈宏峻小时候一模一样。
一不留神就上房揭瓦。
“他爸要跟他聊什么?”沈惊蛰看着被两个毛栗子镇压后终于老实下来的一大一小熊孩子,一模一样的瞪大眼睛委屈兮兮的看着她,明明不同人种,居然有些像。
“我怎么知道,你男人快两年没回过家了。”沈宏峻伸手比了个二字,“反倒是我老婆,没事就过来看看他们,二老很喜欢沈涛。”
“跟你和江立小时候很像。”沈惊蛰没忍住,摸摸沈涛的头。
沈涛不认生,性格活泼爱笑长得又好看,一头卷毛再加上嫩生生的圆脸,笑起来蔫坏蔫坏的。
曹香香把孩子教的很好,就冲着这一点,沈宏峻娶老婆的眼光就不错。
江立和江爸爸在房间里也没有聊太久,葛萍扯着嗓子喊吃饭的时候,两人已经一前一后的走出房门,看脸色看不出什么,只是江立出来的时候偷偷的拉住了沈惊蛰的手。
手指头在她手心里抠了一下,趁着别人都没注意还晃了两下。
“怎么了?”沈惊蛰放慢脚步回头问他。
“没什么。”江立笑得眉眼舒展阳春白雪,“就是幸福。”
一家人热热闹闹团团圆圆,一张圆桌坐的满满的,未来还会更满。
他八年的辛苦寻找就是为了这一刻。
圆桌上菜堆叠的找不到下筷子的地方,餐具并不华丽,分给他的饭碗上面还有个小小的缺口。口味都是他熟悉无比的,沈惊蛰偷偷的背着他舀了一勺辣椒酱,和沈宏峻分着一人一半,跟宝贝似的。
他曾经跟他父母保证过,三十岁之前,由着他天南海北的找人,三十岁后如果没有找到人,他就安安心心的听从父母安排。
他提前了四年找到她,解决了少年时的噩梦,争取到了自己的完满。
做梦都要笑出声的完满。
但是不包括喝醉了酒的……完满。
江家父母年纪大了,吃饱了散完步就带着沈涛回房间睡觉,临走的时候还笑呵呵的叮嘱他们玩的开心。
“我们家隔音好,你们年轻人多疯一点没事,家里好久没那么热闹了。”葛萍说完不轻不重的瞟了江立一眼,“你不孝顺,你兄弟的老婆倒是帮你孝顺了。”
“嘿嘿嘿。”已经有些醉意的沈惊蛰咬着筷子傻笑。
“嗝!”曹香香叼着汤勺打了个酒嗝。
……
两个男人很有默契的伸手把自己女人手里的酒杯拿走,又很有默契的同时痛呼一声。
沈惊蛰是用拧的,曹香香是用咬的。
都护食。
区别只在于沈惊蛰拧完后撩起袖子准备公主抱江立回房,而曹香香咬完后红着脸埋到了沈宏峻的怀里。
“一样是酒疯,你姐姐为什么就那么清新脱俗。”江立躲得狼狈,只能把酒杯还给她然后把桌子上的酒瓶子都换成果汁瓶。
“毕竟她一直又当爹又当妈。”沈宏峻喝的也不少,把怀里的曹香香安顿到沙发上,对着江立指了指门外,“出去散散酒气?”
“有话跟我说?”江立父母住的小区都是独幢小洋房,过了元宵节还都清一色的挂着红灯笼,大晚上的走在路上都有些暖洋洋的带着喜庆。
“和香香结婚之前,我就知道我姐在X县做法医了,当时一直没跟你说。”沈宏峻低着头踹脚边的小石子,南方的正月正在倒春寒,他哆嗦着把身上夹克外套的拉链拉上,缩缩脖子。
江立没吭声,走在他身边也缩着脖子哈着白气。
“一方面我当时在干的事不能声张,另一方面……”他有些难以启齿。
“我知道。”江立接了下去,嘴角扬起了个自嘲的角度。
就像很多年前沈惊蛰的初恋学长一样,沈宏峻第一时间永远是站在沈惊蛰这一边的。
沈惊蛰没有主动找他,所以沈宏峻也绝对不会多事把她的行踪告诉他,因为他不知道沈惊蛰当时有没有男朋友,也不知道江立的出现会不会搅乱沈惊蛰的生活。
沈宏峻和沈惊蛰,始终都是亲姐弟,而他那时候,只是他的朋友。
这个立场,沈宏峻从小到大都没有动摇过。
“早就想跟你说的,只是一直开不了口。”沈宏峻也有些自嘲,男人之间总是自诩兄弟默契,偏偏这种疙瘩,他哪怕知道江立早就猜到了,也一直没鼓起勇气说。
别别扭扭的。
“你们两姐弟,始终都比我狠心。”江立接过沈宏峻踢过来的小石子,又狠狠的踢了回去。
“就好像我家境比你们好,父母比你们好,就一定不能跟你们混一辈子一样。”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酒气,也带着些怒气,“惊蛰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沈宏峻顶住脚步,扭头看江立。
江立也停住脚步,抬头瞪他。
“人一辈子没有几个八年。”江立呵着白气,“你应该跟我道歉。”
“……说不出口。”沈宏峻哆嗦了一下,重复强调,“太矫情,说不出口。”
“……”江立冷着脸站着不动。
“妈的。”沈宏峻低头呢喃了一句,然后额头上被敲了一个毛栗子。
很熟悉的地方,沈惊蛰经常敲的地方,他曾经一度怀疑那块头骨已经陷下去的地方。
“……”沈宏峻捂着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你姐夫。”江立施施然的转身,散步改成了小跑,“回去了回去了,冻死。”
“真要改口?”沈宏峻跟在后面问的很绝望。
“你欠我的。”江立不可一世。
“妈的,你怎么那么幼稚。”
“你第一天认识我?”
“妈的,记仇鬼。”
“叫姐夫!”
“……”
“快点!”
“……”
“不叫友尽!”
“……姐……夫……”
“嘿嘿嘿嘿嘿嘿。”
***
十二年前,N镇。
十九岁的沈惊蛰很烦,家里又一次知道了她打工的地方,在领工资前提前拿走了她的钱。
沈宏峻下个月要交补习班的钱,她拿着银行卡站在ATM机面前发呆,钱不够,少了这个月工资后,哪怕她这个月不吃不喝都不够付补习班的钱。
那就只能这个月再加一份打工。
她咬着牙揉揉自己的脖子。
秋天了,正好是粮仓收粮的时候,只要肯出力气,给的工资按件计算,扛个十几天就能凑出补习费。
只是粮仓收工人的负责人手脚不太干净,每次看到她都会盯着她的胸看。
沈惊蛰又咬着牙揉揉脖子。
沈宏峻的补习班必须得去,不然他上了高中跟不上。
她去粮仓前把自己的胸部用布条裹紧,然后又挑了件宽松的衣服,对着镜子各种姿势都确定看不出任何曲线后,她在那位负责人一脸暧昧的笑容下扛起了米袋子。
五十斤一个袋子,一个袋子六毛。
为了避开那位负责人,她选择路线都是最远最偏的,两三天下来肩膀都肿了,但是这个月的伙食费终于攒了一半。
沈惊蛰低着头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多扛一袋米,六毛钱可以买个菜包。
两个菜包两袋米,三袋米就可以多买一瓶豆浆。
一天下来五十袋,三十块钱,十天之后沈宏峻的补习班费用就齐了。
肩膀这种东西,肿了自然会消下去。
眼前因为太累变得有些模糊,沈惊蛰停住喘了口气,胸口的布带子勒的她喘不过气,但是她仍然很开心的计算着一袋米可以买一个菜包的事。
“……你在干吗?”熟悉的少年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
沈惊蛰猛地抬头,果然看到个子已经开始蹿高的江立傻不愣登的站在她面前,单眼皮瞪的老大。
“……你怎么会来这里?”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把宽大的上衣扯了扯,遮住通红一片的脖子。
“我陪我爸过来收米。”江家是最早下海做生意的那波人,他爸爸一直想儿子继承他的事业,所以经常带着江立熟悉战场。
“哦。”沈惊蛰扛起米,走了两步回头,“不许跟宏峻说,说了我掐死你。”
“……”江立抿嘴。
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他的眼睛,那么瘦小的一个女孩子,穿着麻布袋一样的衣服,扛着比她身体还大的大米,露出来的脖子红的跟烫伤了一样。
虽然她看起来并没有不开心。
“我来。”他闷头闷脑的过去,带着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怒意,扛走沈惊蛰身上的大米。
……
十五岁的少年,五十斤大米其实很重。
他用了点力,憋红了脸才扛到肩膀上,走路开始抖。
“……你能不能不要给我添乱。”沈惊蛰想卸下他的大米又怕他闪着腰,在边上上蹿下跳。
“我借你钱。”江立放弃的很快,一袋大米直接丢到地上。
他觉得这事不应该是女人做的。
“……”沈惊蛰脸冷了下来。
“为了补习费么?我借你。”他倔强的站着,脚压着那袋大米,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
“我不要你的钱!”她最讨厌江立借她钱,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钱,最后还不是得和父母要。
江立的父母,教养那么好,永远笑眯眯的两个人。
她不想在他们面前丢脸。
“我不问我父母要,我自己存了钱。”江立死拽着她不放,生怕她不信,说的更具体一些,“压岁钱,我每年能拿到大几千。”
“……”沈惊蛰瞪他。
“而且是借的,你要还的,不是送的。”太了解沈惊蛰的江立又巴巴往上加条件。
“你这样搬会受伤,受伤了之后你连其他的打工钱都拿不到了。”他注意到沈惊蛰表情的松动,分析的更加头头是道。
十五岁的孩子,逻辑清晰的让她觉得讨厌。
“借我?”沈惊蛰咬着嘴唇。
江立使劲点头。
“你自己的钱?”她继续咬着嘴唇。
汗水从她的脸颊上滑下来,流在她的嘴唇上,鲜艳欲滴。
江立点头的动作更加激烈。
“我要两个月以后才能还你。”沈惊蛰低头算了下自己的收入,“三百块,两个月以后一次性还清。”
“……”江立眨眼。
“……干嘛?”沈惊蛰瞪他。
“你就为了三百块在这里搬大米?”他简直要疯。
“关你什么事!”沈惊蛰气乎乎的往外走。
“你去哪里。”走的那么快,他小跑步才能追上。
“我把胸口的东西卸了。”因为肩膀肿了,那布条勒得她快要窒息,现在松弛下来了,感觉更加明显。
“你帮我把风,有人来了说一声。”她干脆抓着江立站在粮仓角落里,自己躲在粮堆里。
“……你干嘛要缠这个东西。”江立更加闷闷不乐了,“你这样宏峻会气死。”
“这里的负责人色色的。”沈惊蛰在粮堆那边窸窸窣窣,语气很凶,“你跟沈宏峻说了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江立嘀咕了一句,声音很轻,听起来很不满。
“你说什么?”沈惊蛰没听清。
“……我说。”江立声音大了点,“你们干脆住到我家算了,我爸妈再养两个也养得起,而且我也快长大了可以早点工作。”
“……”沈惊蛰被逗笑,拿着布条走出来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松了一大口气。
“我成年了,养什么养。”她笑嘻嘻的,“傻孩子。”
“那我娶你!”江立脑子一热。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刚才突然就看到松了布条后沈惊蛰拉衣服后的曲线。
然后就忘记了他们在说什么。
然后被暴怒的沈惊蛰殴打的鬼哭狼嚎。
他第一次求婚。
在粮仓。
所以当政府规划要拆了粮仓建火车站的时候,他通宵写了抗议书。
那时候,他还没找到他的姑娘,通宵之后,眼睛都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