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对他唯一遗憾(三)(1 / 1)

红豆几度 七星 2338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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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四月一号愚人节,萧晨搬家。

早晨四点多她就悄悄起来下了山。贺家山山脚下有一条捷径小路,五分钟就能穿到R县老街。从前贺小满经常带着萧晨从这里走,拿她跑龙套攒下的钱、去老街上给瘦弱的萧晨喂一顿牛肉砂锅米线。

天还没亮,老街上行人寥寥,几户做早饭生意的商家窗户里亮着灯。萧晨裹着她的黑色运动服外套一路小跑,跑到煎包那家门口咚咚咚地敲门:“沈师傅!卖我两袋煎包!”

沈师傅的老婆开门出来,见是萧晨,“哟”了一声,“萧大师,这么早啊!去医院看贺老?”

萧晨笑眯眯点头,递过去一张五十块,“麻烦您,给我两袋!”

刚出锅的全肉馅煎包、油水吱吱地在焦边上响,芝麻和葱花喷香地撒了一大把!沈师傅将一整锅都取出来,装了四个外卖盒,拿出来给萧晨,然后夫妇两个齐心合力不肯收钱。

沈师傅指着蒸汽缭绕的屋内、故作生气地说:“你给我们补屋梁的那斤大漆,算钱得多少钱啊?你这样见外,不给我们夫妻面子!”

“您饶了我吧,平时我自己来吃你们不收钱,这我孝敬我师父的。”萧晨嘻嘻哈哈地将钱塞到沈师傅老婆的围兜里,她从外卖盒里捏出一个烫手煎包咬一口,边吐舌头边往外走,“我走啦!”

“小心车!”沈师傅夫妇站在那儿目送,“常来啊!”

蹦出马路的小矮子一跳老高、背对着沈师傅他们愉快地比个V作为答应。

**

沈师傅煎包店离R县人民医院一百米左右,萧晨捧着煎包一路小跑过去,风一样跑过住院部心肺科,不忘在护士值班台留下一盒煎包。

值夜班的护士、天亮时分正是最困倦疲惫的,拿起热气腾腾的煎包,伸头一看萧大师蹑手蹑脚地经过其他病房门口、走进了贺老的病房。

“哎呀……”人到中年的女护士由衷叹气,“徒弟比女儿好。”

贺老几年前肺癌、左叶肺被切除,前两年又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贺小雪就把他送到了医院里、包房给他常住。但贺老不待见小女儿,贺小雪也不是温柔可人的性格,来得很少,不像萧晨、吃到个三瓜两枣都要跑下山送给师父尝尝。

“慢点吃……烫烫烫烫!”萧晨看她师父一口猛地咬下去,倒像是她自己被烫到了,也跟着张大嘴吸凉气,“呼呼呼呼呼……”

贺海一嘴巴鲜肉煎包,又烫又可口,又被傻徒弟逗得哈哈大笑,一张老脸扭曲着不知要如何是好。

萧晨向门外张望,没有医生护士经过,她迅速从口袋里拿出巴掌大小一个二锅头、飞快旋开递给贺海:“快快快,一口!”

贺海煎包都不要了!浑浊老眼放光!双手来捧二锅头!

“啧……啊!”辣白酒、热脑壳,贺海浑身都轻松了一度,“神仙都不换啊!”

“切,”萧晨将酒瓶藏回口袋里,笑着埋怨她师父:“有一年春天下大雪,记得吗?我跟小满两个人喝这个,您当时差点把小满打死!”

“那我没错,我自己当家的时候也是滴酒不沾。”酒精会影响雕刻师的手感。贺海得意地指了指床旁边氧气瓶,“所以说我这绝症得的,就跟得了退休令是一样的。”老头子哈哈笑着咬煎包吃,“你就惨咯,还有几十年熬着。”

“我谢谢您的祝福啊!”萧晨故作嫌弃地瞪老头子。

清晨就在师徒俩盘腿坐在病床上吃煎包的时光里走近,病房里面越来越亮,萧晨这才看到床头柜两张都被雕成了镂空,左边一张青龙摆尾、右边那张白虎下山。

唉,贺小雪又要被叫来医院赔钱。“人家这桌子是有医疗用途的,您就放过他们吧,”萧晨劝老头子,”为了您损坏公物,小雪每次都跟医院里赔笑脸。”

“叫她来赔钱!”孩子赌气的神色涌上贺海的脸,他气呼呼的,“拿着南国雕漆的招牌做生意,赚了那么多黑心钱,赔两张桌子怎么了?!”

“噢哟,小雪把贺家山南国雕漆的招牌摆进国际漆展的时候、你不也哭着说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天吗?”萧晨嘲笑师父,“要不是小雪这两年经营,就凭咱们师徒的死脑筋,哼哧哼哧一年出一个活,什么时候才能有现在的规模……”

萧晨的话突然断了,她手腕被攥住,命不久矣的老人、皮包骨的手指却力大得令人心惊!

萧晨愣愣看着面色严肃的师父,天光乍亮里,贺海盘腿坐在病床上,须发皆白的一张老脸犹如庙里的罗汉、怒目向人:“贺家传了三十三代的南国雕漆,靠的是什么?!闻名于世当然是好,但也要看什么名!柳家那种贱名、谁瞧得上?!他们做的那叫剔红?狗屁!”

“是是是,”萧晨连忙说,“您别生气,当然了、咱们贺家山出的才是南国雕漆的招牌剔红!”

老人目光如鹰、锐利地盯着萧晨:“我们贺家祖上是皇家工匠,南国雕漆、传承的是天子才配享用的至臻手艺!小雪再怎么折腾,南国雕漆的名声再响,你不能乱了心神!萧晨,你得守住,明白?”

所谓达则兼济天下,柳家也好贺小雪也好,向这世界展示中国雕漆之美是很好很好的一件事。但萧晨的使命与他们不同,她要守要传下去的是南国雕漆至臻手艺,她是穷则独善其身之人,一生只该耗尽心神做这一件事。

“明白。”萧晨对老人家郑重点头,“您怎么传给我的,我就怎么守着。”

我一定拿命守贺家山、守我们南国雕漆的招牌!

贺海是放心她的,松了一口气。继续再吃煎包,却觉得没了滋味,他累了,一天难得的清明时刻已经用完了,脑子里混混浊浊的。

“小雪死丫头,敢对你不客气,你要狠狠压着她才行……她不像小满、懂事,”贺海躺下去,昏昏欲睡地叹气,“小满很久没来看我,拍戏很忙?”

“她嫁人了,记得吗?嫁到欧洲去了。前两天她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萧晨照顾老人躺下,“你有什么话对她说吗?我待会儿告诉她呀。”

贺海闭着眼睛微微笑,神色憧憬地轻声说:“叫小满,给你留心、抓紧啊!你也要嫁人才行……嫁个脾气好的男人,补一补你这些年一个人辛苦……晨晨?”

“哎!在呢!”背对着窗户站着的女孩子,面上神情看不清,语气却温柔得像梦中人:“小满介绍了好男人给我,特别特别好,下次我带他来看您。”

“哦,小满说好肯定好,你看怀远……晨晨,你早点生孩子!年纪大了生孩子伤身体。”

“知道,”萧晨蹲下来,用手擦掉他嘴角煎包的残屑,“生个孩子继承我的手艺嘛!”

“嗯,天赋这东西有遗传。奥运冠军的孩子体育好,博士的孩子念书好,你的孩子、一定是天生手巧……那我小满的孩子呢,长相好?”贺海闭着眼睛嘿嘿地笑,“像爸爸更好,我小满脑袋笨……”

老人含含糊糊又说了几句,含笑入梦。

萧晨蹲在他床边,静静看他,老头子再糊涂,有多久没见过女儿他还是怀疑的吧?近来一年多,他日日提起小满。

**

四年前小满在美国做子宫摘除手术之后、撑着病体回国,与被蒙在鼓里的叶怀远分手、也与父亲贺海做了含蓄的告别。

这两年贺海清醒时问起小满、萧晨就像今天这样含糊搪塞过去,等他意志不是那么清楚的时候,小雪会打扮成小满的样子来看他、陪他说话。

小满、小满,静山陵园里,萧晨蹲在刻着“裂帛之墓”的墓碑前、将那天逛街时买的一条红色连衣裙烧给她。

茜素深红底,裙摆用同色绣线绣满了花,掐腰、及膝,是小满最喜欢的衣服风格,萧晨一见就想起她、背着贺小雪悄悄买下。

“你最近胖了没有啊,我买的还是0号哦,你要是胖了……夏天来之前少吃点、减减肥。”说着在她墓碑前掏出一盒煎包,晃了晃给她看,“当当当当当!”萧晨摇头晃脑地笑,“你那边吃得到吗?应该也有人做好吃的吧!有的鬼收到很多纸钱,有的鬼没有家人、是穷鬼、就得做生意赚钱对吧?”

说到这里,没有真名和照片的墓碑算不算正式的下葬呢?万一阴间因此判她一个身份不合格,别的人都去排队投胎了、把她归在无人收敛的孤魂野鬼里怎么办?

“啊……”萧晨扶着墓碑,泪流满面地叹气,“对不起啊。”

对不起,最近想到你的时候越来越少。

对不起啊小满,我最近过得太幸福了,每天早晨醒过来都是充满希望的一天、我再也不想死了--这感觉像是我背叛了你。你孤零零地在这里、我却在外边过得很好、这真的可以吗?

我真的有资格这么幸福吗小满?

“我今天……搬家,搬去裴知对面的房子住。你总是说我赚了钱不知道花,最近你看我怎么样?我那辆跑车超级贵的!房子更贵!”萧晨拿树枝拨弄燃烧的衣裙,一边落泪一边微笑,“这几年攒的钱一下子花光了哎,我妈昨晚打电话问我要钱,说要给我哥买一个公寓,我只能等今年年底的分红了--贺小雪现在越来越厉害了啊,管我账管的死死的……”

朝阳,高高升起、照耀静山陵园的每一块墓碑。清明将至、前来打理墓碑坟地的人陆陆续续上来,带着香烛和鲜花的人们,大多神情平和怀念。而山顶墓王位置的一座坟前,烧化盆里红色布料还在卷曲着燃烧,穿黑色运动服的女孩子跪靠在墓碑前、哭得声阻气噎。

**

R县这里的风俗,每年清明时、坟地墓碑上的字要描红一遍,亡者名字鲜亮清晰、显得这家子孙惦记尽孝。

萧晨从山顶下来,耷拉着脑袋一路游荡到裴知父亲坟前,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罐红豆鎏金漆和一包工具、在地上铺开。

鼻子哭得还不通气,她瓮声瓮气地对着墓碑边拜边念念有词:“伯父,打扰了,我叫萧晨。”

裴建国暖暖笑着的照片在上,四月朝阳照在背后,萧晨心中的压抑变轻了许多,她拿着小铲子刷刷刷清理墓碑字迹上的污渍灰尘,干活累了就停下来吃个煎包。

“伯父您吃不吃煎包?”一个人吃怪不好意思的,萧晨在碑前放下一张纸巾,搭了三个煎包在上面,“您儿子吃素呢,不知道您喜不喜欢吃肉?这煎包是老街上沈师傅那家,他们家开了好多年了,您在的时候应该也吃过吧!您是R县人吗?我看您和裴知的长相,像是混血?您长得比裴知帅!裴知一天到晚拉着个脸,都不怎么笑……”

唉……拎着一篮白色睡莲的裴知、又气又无奈地看着他爸坟前坐着的人,这姑娘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不是半夜在坟地干活、就是一大早在坟地吃肉包子,还单方面强迫他爸闲话家常、还吐槽他不爱笑?!

“我是靠脸吃饭的吗?”裴知拉着脸走过去,瞥了一眼目瞪口呆到煎包都落地的人,他冷着脸放下睡莲花篮,“还是卖笑的?”

呃……萧晨捡起煎包迅速处理好,像只土拨鼠一样快速归拢一地杂物,“对不起对不起……”她把坟前空出来让给裴知。

“正好你来了,那你描红吧,我都清理干净了,你拿着毛笔蘸这大漆--这个大漆是我的专利研发、名字叫红豆鎏金漆!”萧晨举着小罐子献宝,"用它来描红,颜色正、风吹雨打一百年都不褪色!"

伸手不打笑脸人,裴知拿她毫无办法。接过她的笔和漆,他亲手给他爸墓碑上的字描红,一边描一边问她:“你东西收拾好了?”他今天专程过来给她搬家,顺便到墓地送花给爸爸。

萧晨嘴里说着早就收拾好了,眼睛专注盯着他的手。不愧是练了十多年钢琴的人,手真好看,握起毛笔更帅。看他手腕稳稳的悬着,应该是练过书法的。

暴君文韬武略天下第一!佩服佩服!

裴知又稳又快地描过一遍,一旁蹲着的萧晨拍着爪子鼓掌,裴知大概是当着他爸不好意思残暴、竟然勾着嘴唇对她浅浅一笑,这可把萧晨美的狗胆包天了!心中一荡,竟然学着暴君使出一记摸头杀:“我们裴知、描得很好呢!”

“……”裴知皱眉看向揉他头发的人,“没大没小!”

略略略略略!萧晨皱着鼻子对他做鬼脸,“你是有多大啊、摸都摸不得?”

“……”裴知不再说话,直接放下了手中毛笔和大漆,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开始卷袖子。

不好!萧大师掉脸就逃!

反正翻过这座山、隔壁山头就是贺家山啦,她现在脚下生风、飞都能飞过去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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