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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个夜晚的梦镜里, 陈女士都会重新回到大上海的五光十色的社交场, 曾经,她是那里的女王。
那时的她,还不是陈女士, 而是密斯陈,她的中文名是陈明珠, 陈家的明珠,也是上海明闪耀的一颗明珠。
她的少女时代,那样的灿烂。
彼时,她的母亲是大上海最有名的贵妇人, 她的父亲在政府居要职, 她与兄弟姐妹亲密无间。
彼时,她们还是一家人。
陈宝珠的日子, 那样的快活。
除了那一点小小的瑕疵。
整个上海滩的出众男子都为她惋惜,为什么家里会给她定下那样一桩旧式婚姻。是啊, 她少时就被送往美国的寄宿女校念书,接受的是最开放的西式教育。为什么,她会有那样一桩旧式婚姻?
她回国之后是如此的反感这桩婚事, 一次又一次的在心里责怪过逝的祖父为什么会给她定下娃娃亲。那时的陈宝珠,其实看到的并不只是容家的没落, 那种暮气沉沉的旧式家庭,十七岁的容扬还没有日后的风度翩翩, 优雅淡然, 却更像一个脱胎于旧式腐朽家族里的一段年轻的白骨。陈宝珠透过他那张瘦削又坚硬的头骨, 就仿佛能看到自己以后被拉扯进那泥淖不得超生的日子。
这样不般配的亲事。
这样天上地下的两个人。
怎么能做夫妻呢?
彼时的容扬,曾像将要窒息的人渴望一口新鲜空气一样渴望于她。
甚至,年轻的容扬不惜利用家族最后的财力向商务局申请了那样一个单纯到可笑的化妆品的品牌——思卿。
陈宝珠看到了这一份真挚的渴望,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彼时,多少才华横溢、相貌过人、家世出众的男人在她面前奉上一颗又一颗的真心,她唾手可得,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彼时,她是如此的闪耀,谁会不喜欢她,谁能不喜欢她呢?
她最爱的那篇小说,《A Doll\'s House》,为了她的婚姻,为了她今后一生一世的幸福,她就应该像娜拉反抗男权社会一样,来争取自己的婚姻与幸福。
何况,有这么多的人支持她。
陈宝珠曾为解除婚约做了许多准备,但是,出乎意料的容易。容扬甚至没有半点为难,直接就答应了她的要求,他们算是上海滩第一对共同声明友好解除婚约的未婚夫妻了。不同于几年后大诗人离婚闹的那般沸沸扬扬的难看,她与容扬的婚约解除,尽管也算惊动一时,但,彼此姿态好看,被称一时楷模。
容扬离开上海时曾经约她出来见面,她是不愿的,她那样的时尚,穿的是法国设计师设计的衣裳,用的是欧洲名牌的化妆品,可是容扬呢?他阴晦的如同时久不见天日的墙角暗苔,一双眼睛却又亮的吓人,沉默而寡淡,做着可笑又赔钱的化妆品事业。
如果不是碍于一点对前未婚夫的风度,陈宝珠是不会赴约的。她的高跟皮鞋与西式洋装与容扬约的中式旧茶馆那样的不相宜,容扬也并没有说别的话,他只说了几句,可这几句话却成了她后半生的注释。
容扬的声音一向清透,可他这个人,彼时的陈宝珠是不能明白的。因为他说,“陈小姐,名媛是什么呢?是家世、出身、教养、才情、美丽,缺一不可,方是名媛。”
“像这盆魏紫牡丹,植于竹盆瓦罐,放在这寂寂竹楼中,就落没了。要是换了上等官窑瓷做容器,放到高楼广厦之中,每天悉心养育,自然能绽放最好的花季。即便花季过了,只要有人精心伺弄,待明年,仍会有下一个花季。名媛如名花,陈小姐,我就要离开上海了。我曾经那样心仪你,非常期待你能有一个花开不败的人生,祝你找到你的良缘良配。”
若不是容扬絮叨这么一通牡丹的话,陈宝珠可能都不会注意到竹楼窗台上放着那么一盆小小的牡丹。魏紫是牡丹名品,应丰姿绚烂方是。可这一盆,花枝枯瘦,花朵暗淡,委实不入陈宝珠的眼。更别提容扬那些叫人听不懂的话,还有什么“良缘良配”,现下都是新式婚姻了,容扬还活在“良缘良配”的旧时岁月,也难怪容家败落如今了。
容扬走的悄无声息。
大上海的社交场仍是名媛们的主场,而她这盆正值最绚烂花期的名品牡丹,必然要为自己选一个归宿了。
陈宝珠并不是个清高的人,清高的性子做不了名媛。她不介意在最好的年华嫁一个最好的人,这样好的事情,谁会介意呢?
在一生中最好的年岁与最好的人结婚,从一个颠峰走向另一个颠峰。
那时的她坚信,她的人生定是如此。
可其实,不论是陶盆瓦罐,还是名贵瓷器,跌落在地后,结局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的跌落就从容扬回到上海开始。
她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短短数年,容扬便自海外衣锦还乡。那样的风度,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气质,又是,那样的成功。容扬是大上海新贵,而她为自己选的丈夫,不,哪怕是她的娘家与婆家,对现在的容扬,都客气三分。
不必人窃窃私语,她已然知道自己在社交场将要面对的现实。
她走了眼。
一个走了眼的名媛,已经不是名媛,而是笑柄。
容扬的风光便是她的落寞,更何况,容扬风度一流,远胜她往昔与今朝。
许多人会将她娘家的落败归咎于容扬的报复,可陈宝珠明白,并非如此。名媛并非花瓶,陈宝珠知道,那不过是政治上正常的倾轧与搏击。只是,她的娘家落败罢了。
何为良缘良配?
陈宝珠也曾在披上婚纱时无比坚信她找到了一生一世的伴侣。或许,他们这样的人,天生就带着面具吧。婚姻的不幸却是得到娘家人极大的谅解,那也是她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慰藉。
可人生这么长,谁又能知道这慰藉后那丝丝缕缕的算计呢?
就像她曾以为自己是陈家的宝珠,她曾以为父母疼爱她更在兄姊之上?孔圣人曾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其实,还有一样,金钱足方有情义。许多曾误以为无价的情义,其实都是有价可寻的。许多你以为纯白温暖的面孔,只是因为还未展露出笑容下的利齿。
家族败了,便要谋东山再起。
所剩无多的家族底蕴是工具,她离婚拿回的陪嫁是工具,甚至,她,也是工具。
她以为容扬喜欢牡丹,陈家迁居北京之后,容扬一次又一次的飞往北京。她的家族也因此对她期冀颇深,可是,容扬如今的手段,又岂是常人可比。他早不是那个瘦削又坚硬的少年,那双明亮到锐利的眼睛今只剩温水一般的清透。她曾去容扬在北京的居所,那精致的庭院,古色古香的仿佛昔年的容家大宅。
只是,那庭院里,一株牡丹皆无,倒是屋前院后植满梅花。她状似无意道,“北平地气不比江南暖和,梅花在室外如何养的活?”
容扬并不在意,“有花农照料,冬天会搭起暖棚,并无大碍。”
她一笑,“容先生对花还这样精心。”
容扬随口道,“一些花木罢了,没什么精不精心。”
一些花木罢了。
她心下一惊,终于明白容扬当年那句“名媛如名花”,再美的花,终究也不过是一盆花罢了。或者,她们这样的名媛,在那些追捧他们的人眼里,也就是一盆花罢了。今日喜牡丹,明日可能就转而偏爱腊梅,她们那样的绽放一场,所求的不过是赏花人的一声赞美。而她这盆花,已是花期颓败,光景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