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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图被骤然发火的好友弄得一愣,接着微低着头坐在郭嘉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才声音沉闷地回复道:“我知道。”
郭嘉脸带怒意:“你知道?你知道你还玩火?”
郭图苦笑一下,看看郭嘉无奈地遥遥头,然后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奉孝,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这是……有时候你明明知道自古党争多祸事,明明是想做个一尘不染,洁身自好的旁观者。可你身边的人都在党、都在争。你就不得不选择站队,不得不跟着掺和。因为不这样做,两边都会拿你不当自己人,他们会防着你、压着你,孤立你。你会被排斥、被挤兑、被弹压……没人在乎你心里到底忠于谁,没人知道你胸中的抱负……站了队,只有站了队,站了队好歹能有一方站在你身边,你才会被他们接纳为自己人,然后再慢慢融入,再施展才华,再实现所想……”
郭嘉沉默,满眼复杂地看着郭图。良久还是闭了闭眼睛,很是无奈地发出一道长长的叹息:“公则……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
郭图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抬眼面对郭嘉时又一副貌似轻松姿态地耸耸肩,眉眼带着希冀:“其实也未必就如奉孝所说那样。大公子虽是不如三公子那般得明公喜爱,但是到底是明公长子,将来若是……还是长子承嗣的希望更大些。”
郭嘉皱眉,思考片刻沉吟道:“公则要是当真如此以为?”
郭图点头,给了个“那还用说?”的表情。
郭嘉叹口气:“我初到冀州,尚不知此间具体情形到底如何。只看三公子能在这里堂而皇之宴请袁公帐下之臣,就可见袁公对这位幼子平日定是疼爱有加,纵容非常。为人父母,虽爱惜子女却也难免有偏心之处,即便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到底比手背暖了几分。袁公现下春秋正盛,二子争嗣就已成党争,若他百年之后……”
“奉孝慎言。”郭图一把拉了郭嘉,紧张地看向门外,见门外无人,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郭嘉见此,手撑着桌案暗自叹息,终究没告诉他柏舟就在外看守着望风的事。
“罢了,你既不愿多听我也不再多言。盼只盼袁公能是个明白人,别做出像武姜那样的糊涂事,不然这冀州迟早会上演出郑庄段伯间兄弟反目的攻伐旧事。”
郭图听完先是一愣,接着笑着摆摆手,拍着郭嘉肩膀安抚道:“明公到底是明公,怎会如武姜那妇道人家一般?奉孝此话多虑了。”
郭嘉眨眨眼,看郭图一脸信任表情,张张嘴,到底还是轻叹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等菜式上来的时候,郭图和郭嘉因着刚才的事都有些各怀所思,心不在焉。一顿饭下来,竟是吃的沉沉闷闷,全没了来时的和悦气氛。
饭毕出门,郭图继续陪着郭嘉逛蓟县,郭嘉依旧跟饭前一样:看东西、听说话、跟人闲扯。郭图却没了来时的沉静,几次看着闲适聊天的郭嘉,欲言又止。郭嘉似没看到,照样一脸和煦地观察着来往行人。只是没过半个时辰,刚刚好奇宝宝一样仔细听完一个大爷说生丝刨茧的事的郭嘉忽然毫无预兆地弯下腰,捂着胸口一阵剧烈的猛咳,咳完头脑发晕,眼界模糊,站直身踉跄一把,扶住郭图才稳住身形。
郭图被吓了一跳,一把架住郭嘉,回头看着柏舟厉声问道:“你家先生这是怎么回事?这几年不都没这么样了吗?怎么才到冀州就犯旧疾?你怎么照顾的?”
柏舟亦是手足无措:这……先生这几年身体明明已经好多了,秋冬天咳嗽的事情也很少见,怎么这会儿又……哎呀,这要是让主母知道,先生刚出家门不到两个月就给病了,那回去后他可绝对有的受了。
郭嘉脸色泛红,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搭着郭图,摇摇头,声音低低对郭图道:“是我自己离开豫州这阵子忘记吃药,怪不得柏舟。”
郭图担忧地瞪他一眼:“你府中可有药?我送你回去。实在没有你可带了方子?我着人抓药?”
柏舟一拍脑袋,赶紧道:“先生来时,主母给备了丸药的。就在府里放着。”
郭图听完也不迟疑,一手扶着郭嘉,一边走一边对着柏舟吩咐说:“你还愣着?还不赶紧回去给你家先生备药去。”
柏舟恍悟,转过身一路向着自家在冀州的新府邸跑去。郭图则扶着郭嘉轻步缓行往回走。路上郭嘉一手攥拳抵在唇边,虽尽力压制,却也有几次都咳得直不起身。郭图边担忧地拍着他后背,边闪着眼睛,暗暗转开心思:奉孝这身体,若是真到冀州事于明公,多虑多思,劳心劳力,他能……撑多久?
到了郭嘉府上,郭图把人送进卧房榻上,看着人吃了药,又吩咐了下人要好好照看着,这才带着不放心的离开。
柏舟这里送走郭图,转身赶紧回去。到了郭嘉榻前,端着厨房里新作的一碗热汤:“先生可好些了?可要起来用些汤?”
郭嘉躺在榻上闭着眼睛摇摇头:“公则可走了?”
柏舟眨眨眼:“公则先生已然离开了。临走时交代柏舟要好好照看先生。”
郭嘉微微叹息一声,指指窗户:“把窗户打开。”
柏舟一愣,劝道:“先生,你身上还病着呢。要是开窗,着了风怎么办?”
郭嘉笑着摇摇头:“先生没事。开窗吧。在家的时候不也一样这样吗?”
柏舟迟疑了下,想想在家时好像主母是挺喜欢开窗通风的,好像还挺郑重其事地交代过他,说以后书房要记得每天通风,不然人容易闷出病来云云。于是柏舟很听话的走到窗边开了窗户。回头就见郭嘉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手撑着下巴,眼看窗外也不知道思考什么。
柏舟皱皱眉:“先生,你得休息!”
郭嘉回头,淡淡笑道:“放心吧,你家先生没事。你主母给带的药,我虽然不记得顿顿按时全吃,但好歹也没真落下许多。”
柏舟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气恼,跺了跺脚瞪着郭嘉:“先生,你又装病骗人!你知不知道你那会儿很吓人,知不知道公则先生很担心?你这要是真的病了,你让柏舟怎么跟主母说?”
郭嘉摇摇头,点点胸口:“倒未必全是装的。这里还真是闷的很,至于公则……恐怕马上要耐不住性子。没看到他出了酒楼后就欲言又止吗?我怕我再不病一回他就要忍不住立刻问我,对冀州想法如何?是否要留下与他共事了。”
柏舟眨眨眼,不太明白地问道:“先生来冀州不是为了和公则先生、仲治先生一起共事的吗?难道先生和公则先生起争执了?”
郭嘉没有回答,垂着眼睛轻叹口气。
柏舟见此也不再多问,只是低垂着头,把托盘放到了郭嘉手边的小几上,正要回身却听他家先生冷不丁问了一句:“柏舟,你说这会儿你家主母在干什么?有没有收到先生的书信?”
看看天色,柏舟不由黑线。刚还觉得他家先生叹气时颇有中高深莫测的感觉,这下被郭嘉这个问题一问,彻底消失没影了。
柏舟心里很无语:我说先生唉,你那信写了发出去不到三天,就算公则先生派去送信的人骑的是千里良驹,那也不可能把咱们走了近一个月的路三天走完!你病糊涂了不成?脑子连这个帐算不过来?
只是人家到底还是好少年,压抑着抽搐的嘴角,头一低,用非常无辜非常坦诚地语气,老老实实地回道:“柏舟不知。”
郭嘉轻笑一声:“猜猜看嘛。我猜她这会儿不是在绣花就是在看帐。”
柏舟继续低头,当做没听见般默不作声:反正他家先生也没指望他回答。人家自个儿想媳妇儿了,他跟着瞎掺和什么?
不过这会儿郭嘉却猜错了,在豫州阳翟,蔡妩一没绣花,二没看帐。人家正躺在榻上被杜若监督着喝药呢。和郭嘉似病非病的装相不同,这姑娘时扎扎实实地受风寒发热了。
进了九月份,天气转凉,原本就是风寒高发期,加上蔡妩这阵子送走夫婿寻幼弟,忙着家里操持外头,一不注意,一场秋雨过后,人就真的躺倒了。
蔡妩和郭嘉不太一样,她属于那种平日里轻易不生病,一旦生病就是来势汹汹,拖在病榻上要躺一阵子才能好转的。而且人在生病的时候很脆弱,蔡妩这时下就老想自己身边能有郭嘉陪着,说说话,哄哄人。可郭嘉人不在,蔡妩心里就空落落的,很委屈,很难过,人也难免钻牛角尖:你看,我嫁他三四年,哪次他病了我没守着侯着他?可我这头一病,他人都不在跟前,我连他到没到冀州都不知道。你说这公平吗?
蔡妩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到后来人躺在榻上看着帐顶,鼻子都有些发酸了。
伺候着的杜若见情形不对,赶紧开口:“姑娘可是想姑爷了?”
谁知不问还好,一问就像忽然开了哪个闸门,蔡妩眼泪“啪嗒啪嗒”就开始往下掉,可偏偏自己还不知道,揪着被子一股赌气语气:“谁想他了?人家人都不知道在哪里饮酒作乐呢?我想他做什么?”
被冲了一口的杜若一见此,心里暗笑,嘴上却赶紧安抚:“是是是,姑娘没想,姑娘没想。是杜若猜错了。”
蔡妩听了眨眨眼,觉得自己被当做小孩儿似的哄了,才有些难为情地红了红脸。那被头擦擦眼泪,声音里带着鼻音小声嘀咕:“杜若,你说姑娘是不是很没出息?我记得我之前没这么爱哭的。怎么跟了你家姑爷以后我发现自己眼泪比以前多了呢?”
杜若低着头,斟酌了下,语气带着一丝调侃说道:“杜若以前听府里老人说孩子摔倒了,要是没看到大人在身边会自己拍拍尘土爬起来,若是看到有大人在,则会趴在地上哭闹,等着大人来哄。”
蔡妩听着嘟嘴:“你说姑娘我像小孩子?”
杜若认真的摇头:“杜若的意思是其实哪家姑娘都会像小孩子。只是平日不见得表现出来。
等到见到那个人的时候,知道被人宠着护着,才会发泄自己的委屈。不然就算摔得再疼,没人怜惜,哭了也是没用,不如干脆些自己爬起来。”
蔡妩眼一闪,诧异地扭头看着杜若:“可以啊,杜若。你这理论,都可以当心理分析师了。”
杜若眨眨眼,偏头笑道:“姑娘,你又在说杜若听不懂的话了。不过杜若这么讲也就是想您放宽心,姑爷回来要是知道您病了,肯定会心疼了。”
蔡妩听完转头又看回帐顶,声音幽幽:“你说他到底到没到冀州?怎么也不来封信啊?也不知道柏舟照不照顾得好人?药会记得按时吃吗?……”
杜若满头黑线地听着蔡妩絮叨,刚刚还是赌气说着“谁想他了?”的也不知道是哪位?这会儿就这么一摞一摞的问题问出来了,也不嫌人家是在哪里饮酒作乐了?
蔡妩这里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在榻上躺了十几天;郭嘉那里也是似真似假在府里卧病了十几天,柏舟对着这样状态的郭嘉是完全没有辙,被提醒着,药还吃的三不五时,有一顿没一顿不说了,他有病没病他也看不出来。你说他真病吧,他能举止如常,看的好的不能再好;你说他装病吧,那也不像。一个人在屋里还不时发出些咳嗽声,仲治先生,公则先生,甚至文若先生,佐治先生来探病时,他都一副病体支离又强打精神的模样。
这天柏舟实在不清楚郭嘉身体到底怎么回事了,走到郭嘉跟前请示问是不是要去请大夫,结果郭嘉毫不留情的拒绝。完了以后还看着柏舟一脸无奈地给他一个脑瓜崩:“请什么大夫?请来大夫没病他也能给我说出病来。到时候给先生开一堆药,能吃的完吗?再说你家先生好得很,不用请大夫。”
“可是先生这都咳了好久了,请大夫……哎哟,先生你别敲了。”
郭嘉笑眯眯地收回手,龇牙语气凉凉地说:“谁让你笨的?先生‘病着’才能更好地看看冀州底下到底是什么样?不然就该被公则他们拉着搅和汤浑水了。对了,桌子上有一张先生刚列的个单子,你今天就到集市采买去,不必样样齐备,也不拘是铺子摊贩,只买个七七八八就好,记得把价钱都记下来。”
柏舟听话地拿起单子,扫了扫以后,傻眼了:这都什么呀?粟粮?生丝?柴火?木炭?还有啥黑糖、盐巴?这还不算,这胭脂,青黛,银簪又是什么?你买吃的喝的我可以理解,你买女人用的东西,送主母吗?那也该你自己去挑呀。
柏舟不明所以,抱着“购物单”呆愣愣望着自家先生。结果他家先生连解释都懒得给,直接来了句:“别愣着,照做就行。”
柏舟“哦”地一声点点头,正要转身走人,又顿住脚,看着郭嘉问道:“先生,昨天仲治先生说要您后天跟着他一起去袁公府衙议事,你这‘病着’,是去还是不去呀?”
郭嘉眉一挑:“去,当然要去。先生得去瞧瞧冀州府衙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说不定还有热闹看呢。”
柏舟听完眼一抽,表情漂移出了房门:先生这到底是来冀州干嘛了?怎么看着就像是被拘颍川久了,专门跑冀州游玩放风了?看热闹?还真是有闲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