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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天宝六载三月,春暖花开,洛阳牡丹迎来了极盛之时。
大观园里也有一个牡丹园,此时正是李冶最爱呆的地方,她如今已全面组持大观园,而不仅仅是以往只限于四区中的一个了。
在洛阳城中,她也是个传奇人物,等闲人物,想要见她一面甚难。自然,洛阳令杨慎名不在其列,故此,杨慎名在此设酒宴宴请群僚时,李冶便亲自出面,为众人劝酒。
虽是酒酣耳热,这位李娘子也是眉宇间万种风情,在场的官员们却不敢有调笑之意。任谁都知道,此女乃是叶畅信重之人,而得罪叶畅,韦坚、李邕、皇甫惟明等就是前车之鉴。
更何况他们的顶头上司,洛阳令杨慎名,与叶畅关系也非同一般,双方同为李林甫系的于将。杨慎名之兄长杨慎矜,旧载便得李林甫之荐,成为户部侍郎、御史中丞。
故此众人心痒难耐,却一个个做出危襟正座的模样。李冶见他们这番情形,心中既是得意,又有几分不屑。
唯有到了其中一人面前时,她才发自内心地举杯:“刘公,奴不胜酒力,当刘公当面,却不得不尽饮。”
方才她敬旁人酒,都是浅尝辄止,甚至敬杨慎矜亦是如此,但唯独对这位刘晏,却满杯之后饮胜。
那些官员本来对这个风情万种的女掌柜便怀有些不轨之心,只是畏于叶畅、杨慎名的威势,不敢发作罢了。但此时,他们便可以起起哄,哪怕吃不着,过过嘴瘾也是好的。因此顿时有人叫道:“李大家,你这样就不对了,虽然刘公乃是洛阳尉,但杨公为洛阳令,品秩更在刘公之上,你敬杨公时只是浅尝,敬刘公时却是深吞,莫非是欺杨公乎?”
浅尝、深吞,便有暧昧之意在其中,众人都是笑了,包括杨慎名与那被称为刘公的洛阳尉刘晏,也没有发怒,只等着这位长袖善舞的奇女子解释。
李冶笑语吟吟,眼中波光流转:“这位郎君此言差矣,杨公方才都说了,今日只论同僚情谊,不说官职品秩,故此奴眼中只有杨公、刘公,而无杨明府、刘少府。郎君出言不当,当罚酒一杯才是。”
那官员哂笑着举杯饮尽:“好,某便罚了这一杯不过,李大家,你还没有回应某方才之语呢”
“杨公绰约,美姿容,有威仪,奴心中暗有倾慕,但终比不得刘公翩翩少年,英才早成啊。”李冶一句话夸了两个人,然后话风一转,却又道:“不过奴敬刘公饮胜,却非为此,只因奴经营这大观园,诸公虽都是客,却唯有刘公,曾赐计两条,令大观园客人更多、更爱花钱。诸公皆有大才,可奴却是个眼睛里只有阿堵物的俗物,自然要待刘公更不同了。”
众人听得她自嘲,都是大笑,那起哄的官员摇头道:“汝若俗物,天下尽皆铜臭之辈矣”
这是真话,大观园这些年来,一直是李冶在操持,每年收入,都不下十万贯,而李冶往往将其中相当一部分捐出来,修桥铺路,特别是收养那些被遗弃的孩童、失去父母的孤儿。众人知道她好钱,也知道她好钱背后,是用这些钱做了善事。虽然背后乃是那位正在辽东的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叶畅之令,但经办的乃是李冶,叶畅连名都没有露。
也有刻薄的人暗暗嘀咕,这看似慈悲的举措背后,其实是贩卖人口的勾当——每隔一两个月,那些孩童们就会从洛阳城中消失,据说是被送到了辽东,但谁知道是不是被贩去为奴为婢了呢。
刘晏自己却知道,李冶之所以对他另眼相待,原因并不在于自己的那几条建议,而是叶畅。
因为王昌龄的缘故,他与叶畅有书信往来,探讨过一些生财、理财的观点。李冶是这些书信的经手人,无论这个女人有没有看这些书信的内容,都知道叶畅对于刘晏的态度可与一般官僚不同。
刘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股淡淡的苦涩味道在舌尖盘旋起来。
这是葡萄酒,而不是叶畅酿制的高度白酒。高度白酒对于酒鬼们来说是非常过瘾的好东西,但因为太容易醉人,真正的宴饮场合,为了防止失仪,众人都宁可去喝葡萄酒。见刘晏喝完,李冶盈盈一笑,正待说话,却见一个人影在门前晃了晃。
她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见那人影,便怔了怔,然后欠身告罪,向外边出去。
这个举动有些失礼,众人跟着向门口望去,不过看到的只是李冶的背影。
“这位李大家倒是不拘俗礼,咱们在此宴饮,她却就这般离开了。”有人嘀咕道。
“若是你手中每年流过几十万贯的生意,只怕也会如此。”又有人回道。
“莫说这些,大伙喝酒,喝酒”
刘晏没有参与这种讨论,而是若有所思。能让李冶离席的人或事可不多,莫非是辽东的那位叶司马回中原了?
叶畅回中原的事情,已经传了许久,原因就在于此前他的战功。收复建安州,杀俘契丹等叛族过万,这般大捷,绝对值得献俘于长安阙下。但是让人惊讶的是,长安城中对此事的反应是雷声大雨点小,虽然大伙都觉得,向来为叶畅撑腰的李林甫会乘机给叶畅表功,让他坐实这个辽东行军总管府的总管一职,至少是副总管,可事实上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也有人说,此次叶畅功高,故此难赏,朝廷里还有些争议。
反倒是安禄山,借着叶畅击败契丹人主力的时机,“收复”了安市州,朝廷的赏赐早就颁了下去,他的朝官职务,从御史中丞,也升为了御史大夫。
宴席散后,刘晏正准备离开,却见李冶又匆匆而来,给众人送别,同时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刘晏会意,有意留到最后,待众人都离开后,见李冶嫣然笑道:“奴失礼了,刘公,叶司马回到了洛阳,欲请刘公相见呢。”
“理当拜会。”刘晏心中有所准备,笑着应道。
但他内心深处,却有几分疑惑,叶畅与杨慎名的关系很不错,双方在朝中同属于李林甫阵营,当年安置灾民之事,双方合作得非常愉快,直到现在,杨慎名对叶畅仍然是赞不绝口。叶畅既然到了洛阳,杨慎名又在场,他为何不见杨慎名,却来见自己?
跟着李冶拐过一座小院,便进到一处屋子,外表来看,这屋子朴实无华,但入内之后,刘晏便觉得其中装饰摆设,都带着一种让人舒适的感觉。
然后他便看到叶畅笑吟吟地向他一揖:“来得隐密,不好在外相迎,还请刘公见谅。”
刘晏忙还礼,摇头道:“叶司马何出此言,你我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叶司马经济之才,某甚为钦佩,而叶司马复疆之功,更令我五体投地,只恨自己乃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不能效法叶司马,去边疆为国效力”
刘晏乃是七岁就出仕为官的神童,哪里不知道叶畅对他示好的用意,无非就是要招揽他罢了。但他的声望资历,都注定了他前有大好的前途,不象是王昌龄这般年过半百尚一事无成的过气人物,也不象是岑参这样缺乏名望提携的年轻士子。
故此这一句话,既是向叶畅表示敬意,也其实是摆明了立场。
叶畅笑道:“刘公前程似锦,而且在边疆在东都,都是为国效力……我请刘公来,是知道刘公慧眼识珠,能识人荐人,不知刘公是否有合适的人才可以举荐与我?”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叶畅坚信,在刘晏身边,肯定是有一些同他一般善于经营理财的人物存在的。刘晏挖不动,能挖到这些人物也好。
听得他这般问,刘晏心中一动,神情便有些异样。
“辽东二州之地,百废待兴,急需人才,若刘公囊中有此等英物,还望勿吝。”叶畅察颜观色,便拱手道。
略一犹豫,刘晏看着叶畅:“有一人倒是极合适,但他身上……却有些麻烦。”
“哦,不知是何人,又有何麻烦?”叶畅听到这个,却是一笑。
他不怕麻烦,只怕无人。积利州、建安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他的独立王国,朝廷的政令在此,都比不上他的一句话管用。再有什么麻烦,把人带到了辽东去,谁还能伸出手来?
连梅妃那么麻烦的身份,不都在旅顺过得好好的?
“此人复姓第五,名琦,字禹畦,京兆人士。”刘晏微笑起来,盯着叶畅道:“曾为陕郡太守从事,后贬官归家,但近来听说他处境不妙。叶司马若想用此人,此正其时也。”
“处境不妙?”叶畅问道:“如何一个不妙法?”
“说起来与叶司马也有些关系。”刘晏泰然自若地道:“他本是韦坚在陕郡太守任上的从事,受韦坚之事牵连而被免官,如今传闻长安有人为韦坚等鸣冤,他受其牵连。虽尚未入大理寺狱,却也有些危险了。”
难怪他方才的神情有些异样,这人竟然是韦坚一党。叶畅可能是韦坚一党最痛恨者之一,刘晏将这个第五琦举荐给叶畅,一来是想借着叶畅之力,帮助第五琦摆脱如今的处境;二来也有试探之心,看看叶畅的器量究竟如何。
叶畅听得牵涉到韦坚的案子,便知道有些不妙,这可是李林甫盯得紧紧的案子,他居中伸手,会不会引起李林甫猜疑?
不过心中虽是犹豫,面上叶畅却笑了起来。
“我不问他有何麻烦,只问他是否当得起刘公举荐。”叶畅凝视刘晏。
“自然当得,他理财经济之能,不在刘某之下”
“既是如此,请刘公书信一封,以取其信任。”叶畅便又道。
刘晏失笑起来,用手指头点了叶畅一下:“叶司马哪里年少,分明是老狐精也”
这是半赞半讽了,他给叶畅出了个难题,叶畅同样给他出了个难题。这封信可不好写,若是第五琦真因为韦坚之牵连获罪,那么这封信同样可以将刘晏牵连进去。
叶畅只是笑,李冶察颜观色,奉上笔墨纸砚,刘晏挥毫而就,完成之后,向叶畅一拱手:“可遂叶司马之意了。”
“也请刘公放心,至少这位第五先生的性命,我会想法子保住。”叶畅也道。
“我看叶司马行事如此隐密,此次回关内,想必也有不小麻烦吧?”刘晏听得叶畅这般说,心中微微有些感动,叶畅对他的意见当真是极重视,因此他略犹豫了一下,便开口道:“若不嫌刘某愚驽,有什么需要我相助之处,请吩咐就是。”
叶畅苦笑起来,聪明人的眼光就是准,只凭借他行踪隐密一事,便觉察到他此行的尴尬。
与上次是得了诏书回长安不同,这一次,他可以说是私自离开辽东,回到中原。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与李林甫的密约出了大问题。
原本李林甫答应,从中原给他补充人口,但自入了天宝六载之后,此事就被叫停。不仅如今,登州司马元公路也得到消息,说他的位置颇为不稳,似乎是有人觉得这个位置乃是美差,准备取而代之。
元公路与叶畅算得上是利益同盟,而且他所主政的登州,乃是辽东与大唐本土联络往来的咽喉,此位置之上,叶畅当然希望能安排上亲近他的人物。若是元公路实在要调离,也应该争取其继任者。
“只是有些小麻烦,有劳刘公过问。”这两个问题,其根源都在朝堂之上,甚至有可能在李林甫身上,却不是刘晏能够解决的。而且有些事情,也不宜刘晏知晓,故此,叶畅向刘晏道了谢,却未直言,而是转到其他:“刘公上回信中曾说到以盐税支撑国用之事,某却另有想法,愿与刘公商榷”
见他不欲直言,刘晏自然也不强求,两人讨论、辩析了一番之后,叶畅又道:“经济之术,士大夫往往以其理财而轻贱之,但我以为,所谓经济,经世济用之意也,为官当政者不懂经济之术,即是不通经世济用之学。当今天下虽是有许多人号称名臣,不过庸碌因循之辈罢了,通经济者少之又少。我与刘公商榷之言,我欲将之结集成书,广印四方,不知刘公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