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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如何才能知道那些十二年前的往事呢?
姨母和玟弟那边,肯定是不能去问的,去问母亲?
也不成。
即便母亲多半知道当年在宛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能去问她。因为长兄离世的伤痛,再加上逃难时的种种担惊受怕,颠沛流离,母亲在路上便生了病,在卫府调养了两个月,仍不见好。
母亲的心思又一向敏感多思,若是我突然问起当年宛城旧事,她肯定会疑心我为何想起来问这个?是否和姨母有关?
她本就觉得我们客居于此,多少有些寄人篱下,若是让她知道了卫华对姨母、对我们的敌意,那她心中会更难安心。
我不能让她知道这些。
不如——去问嫂嫂?
嫂嫂姓张,闺名胜男,长我八岁,乃是将门虎女,大雍前车骑将军张广的女儿,她多半知道这些和战事有关的事情,又或许我哥哥也曾讲给她听过。
想到这里,我不由微微提起裙摆,快步往嫂嫂的寝室走去。
然而嫂嫂却不在房里,服侍她的婢女有些委屈地道:“少夫人又被夫人唤去服侍汤药了。”
我自然知道她为何替嫂嫂委屈。为了带着母亲和幼弟甄岩逃避黑山贼人的追杀,嫂嫂身上受了十余处刀伤箭伤,养了两个月,还未见全好。
母亲再是长辈,也不应让一个伤者去侍候她这个病人?
我急忙奔到母亲房里,刚到门外,便听见里头传来一声轻微的低呼声,随之而来的便是母亲的斥责。
“这药这么烫,你是想烫死我不成?”
我心中一紧,急忙奔进内室,就见母亲坐在案旁,正怒指着嫂嫂,边上的药碗空空,整碗药汁竟是全数泼到了嫂嫂身上,披头盖脸。
嫂嫂的脸上鬓边不住往下滴着药汁,一身白色的孝服上更是溅了无数褐色的药汁,看上去狼狈不堪。
可她的神情却不见丝毫狼狈,腰背挺得笔直,抿紧了唇,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
我忙上前劝道:“母亲,都是女儿不好,嫂嫂有伤在身,本应女儿侍候您的汤药,是我来晚了!”
母亲看了我一眼,“与我儿何干?”
她仍指着嫂嫂道:“分明是她这个儿媳有心怠慢我这个姑氏。我不命人去唤她,她就不来给我请安;让她给我捶捶腿,手上没有半分力道;让她给我端药来吃,也不先试试凉温,这般滚烫,险些没把我舌头烫坏。”
若是那汤药当真滚烫,只怕嫂嫂一张脸早就被烫坏不能看了,可见分明是母亲有意刁难。
自我和她们在卫府重聚后,我就发现,母亲对嫂嫂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越发的刻薄严苛。初时不过冷言冷语,今日竟然将汤药泼到嫂嫂身上,这般辱骂她。
原本母亲就不满意嫂嫂做长兄的新妇,嫌弃她大了长兄三岁,且不够温婉贤淑,明明是个闺阁女儿,却偏学男儿一样整日里舞刀弄枪,不是个淑女。
可架不住哥哥喜欢嫂嫂,到底还是顺了哥哥的意,哥哥在时,母亲对嫂嫂虽不亲热,但也尚可。不想哥哥才去了两个多月,母亲竟将失子之痛尽数迁怒到嫂嫂身上。
我忙替嫂嫂分辩道:“母亲,嫂嫂对您一向孝顺恭敬,绝不会有意如此,她如今伤势未愈,难免神疲乏力,您——”
母亲打断我,“你休要替她说情,她分明就是存心的!想是看我的儿子死了,我们甄家只剩我们孤儿寡母的,她又正是好年华,心中不免生出些别的心思来。”
她又指着嫂嫂骂道:“当初就不该娶你这个丧门星进门,原本我不愿,可豫儿执意要娶你,结果呢,娶了你到我们甄家,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可这几年下来,你非但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还克死了我的儿子,害得我甄家丢了洛城,寄住在此,都是因为你这个丧门星……”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母亲这话说得好生无理。再看向嫂嫂,原本挺得笔直的身子已有些微微颤抖。
“母亲!”我跪下道:“您怎能将洛城陷落、长兄战死全都怪罪到嫂嫂身上?我们生逢乱世、天道无常,怎能将这无常的命数都归咎于一个弱女子?”
母亲闻言一怔,抖着手想扶我起来,“阿洛,你先起来。”
我不肯,替嫂嫂求情道:“母亲,你也让嫂嫂起来好不好?她的伤还没好呢,跪了这么半天,身上又溅了药汁,再不赶紧换上干净衣裳,万一着了凉,伤势又要加重了!”
“母亲——”我轻轻摇晃着她的膝头,仰头央求道。
“唉——”母亲长叹一声,摆了摆手。
我心中一宽,忙起身扶了嫂嫂起来,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唤了婢女送她回去。
母亲见室内只余我母女二人,不满道:“你倒好,将我的婢女都遣去服侍那张氏,谁来服侍我这个老太婆?”
我忙跪坐在她身旁,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这不是有女儿亲自服侍您吗?”
“其实,女儿抖胆让她们出去,也是想和母亲说几句肺腑之言。”
母亲白了我一眼,“你莫不是又要替张氏那丧门星说话,我不想听!”
我跪伏于地,叩首道:“母亲,请恕女儿僭越,仗着您素日疼爱,有些话不得不说,便是您不爱听,也请听女儿一言。”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今日之事,却是母亲有些失礼了。您这么对嫂嫂,实是太过了。”
母亲不乐道:“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怎么反帮着个外人说话。”
我认真道:“嫂嫂怎是外人,她亦是我们的家人!”
“她服侍我不周不敬,难道我这个姑氏还不能教训她几句。”
“嫂嫂身为儿妇,服侍姑氏,自是分属应当,可母亲难道忘了,嫂嫂身受十余处伤,至今未曾痊愈,昨儿府中的医官还要她每日大半时间都须卧床静养,您却偏要她在这个时候给您捶腿端药,这不是有意刁难又是什么?”
“嫂嫂手臂上的箭伤未曾痊愈,给您捶腿自然使不出力道来。您嫌嫂嫂端来的药太烫,若是真烫的话,您把整碗汤药泼到她身上,岂非早烫伤了?”
母亲终于不说话了。
“母亲,我知道您受不了哥哥这么早就离您而去,承受不住这丧子之痛,才会迁怒于嫂嫂,可是嫂嫂她也是无辜的啊!”
“长兄不幸亡故,您失去了儿子,我和岩弟失去了长兄,嫂嫂也失去了她的夫君。她甚至比我们还要可怜!您虽失去了长子,可您还有我,还有岩弟,仍旧是儿女双全。可嫂嫂呢?她娘家父母皆已亡故,除了我们,她什么都没有了!”
“那还不都是她自个的命不好,天生的克父克母克夫!”母亲恨恨地道。
我有些无奈,“母亲,若是嫂嫂真是这个命格,那您当日根本就不会允许哥哥娶她。难道您忘了?那一年,您请了司州最著名的相士刘良来给长兄合婚,刘公见了嫂嫂的八字后,说她和哥哥乃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倒是哥哥……”
一时之间,母亲和我都沉默了。当日刘公给哥哥的相语是“年二十三,当有小劫,过则无忧矣!”
想来刘公已相出哥哥此生的命数,因是大凶,不便明言,才将死劫说成是小劫。
过得良久,母亲方垂泪道:“我生你时,曾梦一仙人送玉衣入怀。那日刘公亦曾有言,说我儿贵不可言,若他相术当真神妙无比,那我儿倒是个有大造化的……”
我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帕子,替母亲拭去颊边的泪水道:“再贵不可言,我还是您的女儿,有了这样一个女儿,您还怕什么呢?”
母亲握着我的手,眸底的伤痛悲愤渐消,神色终于渐渐柔和下来。
我柔声道:“母亲,您别怪我总是替嫂嫂说话,因为您的命是嫂嫂救的,若非嫂嫂,女儿就再也见不到您和岩弟了!”
“若非嫂嫂对长兄情深一片,她怎会冒着生命危险护着您和幼弟从洛城逃出来?若是嫂嫂真有什么别的心思,凭嫂嫂的身手,她大可以在洛城城破之时丢下我们不管,何至于身受十余处伤,只为了救您和幼弟脱离险境?”
“若是当日您和岩弟也落入黑山贼人之手,那女儿誓不独活,我们欠了嫂嫂这么重的恩情,如何能不善待于她?
“更何况嫂嫂曾在哥哥的灵前立誓不嫁,虽无子女牵绊,却仍决意年少守节。以大义言之,母亲待之当如妇,爱之宜如女。怎可这般苛待于嫂嫂?”
“在这乱世之中,人人皆不易处。我等身为女子,于这乱世求存更是难上加难,我们都是女子,又都失去了最亲的亲人,若不彼此珍视善待,又有谁能懂我们失去至亲的痛,互相慰藉温暖彼此呢?”
我是流着泪说完这番话的,母亲听完亦是泪流满面,搂我在怀,良久不语。
终于,待情绪平复后,母亲道:“我儿言之有理,我那么对她,是有些……好孩子,你是个最贴心不过的,既然你嫂嫂至今伤势未愈,往后就让她好生养伤,伤未好之前,也不用到我这儿来晨昏定省的问安了。”
我忙点了点头,正要去给母亲煎药,母亲又道:“你不用在这儿孝顺我了,这些事儿让婢女们做吧,你快些去看看你嫂嫂。”
我快走出屋子时,母亲竟又补了一句,“若是你愿意,这些天不妨就同你嫂嫂住在一处,一道寝息坐起,也好宽慰宽慰她。如你所言,想来她年少守寡,心中亦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