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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晓, 原来不过是幼年时的寥寥几面, 他便已对我动了求娶之念。
其时, 大雍王朝国祚已绵延四百余年,渐渐气数将尽,一连四任幼主临朝,内政不修、宦官乱政, 朝政日益腐败, 加之天灾不断,民不聊生之下,揭竿而起者此起彼伏, 家家思乱,人人自危。
一时各地士族豪强、州牧郡守无不拥兵自重, 虽明面上仍奉雍天子为君,实则已成四方割据之势。
汝南程家自大雍建国以来,便是有名的士族豪门。程熙之高祖父程安,为大雍司徒,以下四世居三公之位,门生故吏遍于四海, 由是势倾天下。
其父程劭, 能折节下士, 交游广阔, 同我父亲甄懿乃是同窗好友,曾一同拜在京都大儒乔玄名下习学三坟五典。
是以在我八岁时,程公奉命出任为翼州牧时,曾专程携家眷,绕道到长兄的任所洛城小住几日,专程祭拜亡父。
那时初见程熙的我,绝不会想到,在七年后,我竟会披上嫁衣,成为他的新妇。
而我同他的婚姻之约、两姓之好,不过是一场政治联姻罢了。
建兴十八年,我十四岁那年,洛城为黑山贼所陷,长兄为守城力战而死,幸赖其部将及城中百姓拼死相护,才保我甄家老弱妇孺逃得一命。
又幸得当朝司空卫畴遣人来迎,将我们接到许都城中,看在我姨母杜氏的情面上,留我们在卫府住下。
不想才过了一年,被卫畴和程熙联手赶出长安的逆臣董焯,趁卫畴南下征讨淮南严术和荆州刘玄时,领西凉二十万兵马,偷袭其后方,连破卫畴治下兖州十余城,将府库存粮尽皆焚毁殆尽。
没了粮草,纵然卫畴尚有兵马七八万,也难抵挡董焯的二十万西凉兵马。因卫畴与程劭亦有同窗之谊,只得修书一封,向坐拥翼、幽、青、并四州之地的程家借粮。
他在信中言明利害,兖州为翼州之门户,若是为董焯所夺,则翼州亦危矣,并愿以女妻之程家公子,求结两姓之好,共御强敌。
程家最终答允了借粮,但却不要他卫畴的长女,而是指名要我甄弗做他程家的新妇。
纵然我心中不愿,可寄人篱下,又能如何?只得换了一身大红的嫁衣,匆匆登上送嫁的婚车,星夜兼程,到了这翼州邺城。
但我却没有想到,这桩姻缘于我是无可奈何的委屈求全,于程熙却是辛苦求得的终遂所愿。
“阿洛,你可知,我求了父亲整整一天,才说动他答允借粮给卫家,只求那卫畴能将你许嫁于我。”
“阿洛,不怕你笑我,当年在洛城初见你,我这心里便全是你的影子,当时我便在心中立誓,娶妻当娶甄阿洛。你那时虽然年幼,却已美得不似凡人,如今更是出落得越发……越发姿貌绝伦、清丽难言……”
“阿洛,”他喃喃地唤着我的乳名,“你这乳名,怎么这般好听,我只听了一次,便牢牢记在心里,每日里总要在心头念上几遍。如今,我终于可以对着心上之人,喊出你的名字,阿洛,我的阿洛!”
那一天,他虽然对我说了这许多情话,我们却并没有圆房,因为就在我们举行昏礼的那一晚,礼尚未成,他的父亲程劭突然中风倒地,第二天便与世长辞。
程劭的去世于程氏家族而言自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四方割据势力,一众门阀豪强无不对程家治下的翼、幽、青、并四州之地虎视眈眈,欺负程熙方才弱冠、年轻识浅,想将他程家的基业尽数瓜分了去。
为程劭守孝的这三年间,程家的四州之地,已渐失其三。幽州、青州分别为公孙赞、刘德所夺,程熙的长兄程潭不忿程劭立排行最末的程熙为世子,继承家业,借着攻打公孙赞夺回青州为名,反出程家,占了并州,自立为王,联合了卫畴来攻打翼州。
是以,我在程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早在舅翁程劭中风之时,我的姑氏刘夫人便大骂我是扫帚星,及至后来程家屡失州县,刘夫人更是日日责骂于我,说我是不祥之人,都是我的进门才给程家带来了这种种厄运。
姑氏如此待我,程家其他人自然待我亦甚是冷漠。这三年来,若不是有程熙一力相护,始终待我温柔体贴,呵护备至,只怕我早就被扫地出门,休回了卫家,甚至是性命不保。
程熙甚至,当卫畴派他的侄子夏候尚领五万卫军兵临城下时,仍坚持不肯休弃于我,反要同我补行那日未完的昏礼,共饮合卺之酒,此后做真正的夫妻。
因着他待我的这一番深情厚意,我自是对他感念不已。感动之余,我心中却又时常愧疚不已。
为何这样一位翩翩佳公子,无论相貌、人品、家世,均是上乘人物,又待我这般痴情体贴,可我却始终无法对他生出丝毫爱慕之意,甚至还希望能被姑氏遣回许都,重回卫家府邸。
或许是因为这世上我仅剩的几位亲人都在许都,又或许是……我心底真正恋慕之人,也在那里。
“阿洛,你怎么了?怎么只顾瞧着这合卺酒出神,快些饮了它,咱们……好做夫妻!”
他忽又再次概叹道:“我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终能得偿所愿,阿洛,你终于要是我的了……”
我看着匏瓜中微微晃动的碧色酒液,不觉喃喃道:“我也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又觉得这一切都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听我这样说,程熙忽然笑道,“想必咱们上辈子就是夫妻,也是这样饮过合卺酒,那这辈子我就更要与你白头偕老。阿洛,你放心,我定会对你好的!”
“我定会对你好的!”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七个字,不知怎的,甫入我耳中,便如睛空霹雳一般,震得我心口一阵巨痛,眼前发黑、脚下一软,再也站立不住。
“阿洛、阿洛,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耳畔是程熙焦急的连声呼唤。
我勉强稳住心神,轻轻推开他的怀抱,强笑道,“我没事,不必喊人来了。”
他将手抚上我的额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简直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不行,还是得喊医工来给你瞧瞧。”
我忙止住他,婆母已然对我诸般不喜,近些时日,更因卫畴派兵助程潭攻打邺城,每逢我去请安时,连院门都不许我入。我不想再节外生枝,又惹出些口舌来。
“季光,”我唤他的字道,“我真的没事,不过是……昨晚没睡好,是以一时有些头晕,歇息一会儿便好了,这么晚了,不必再惊动旁人了。”
他扶我到榻边坐下,故意道:“怎的没睡好,可是想着今晚你我洞房花烛,兴奋的难以入眠不成?”
我没心思理会他的打趣,就在方才晕眩的那一瞬,我的脑中似乎闪过一个斑驳的画面。
那似是我昨晚做的一个噩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可是当我醒过来时,却全然记不得在梦里都梦到了些什么,可是梦里那种感觉,那种令人窒息而绝望的感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萦绕心头。
我有种感觉,那个梦对我很是重要,关乎我一生的命运,可任我如何回想,却怎么也忆不起丁点昨夜的梦境,直到方才——
方才我心神剧震之时,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我和程熙正要饮下合卺酒之时,忽然那人走来,一把抢过程熙手中的半片匏瓜,沉声道:“邺城已破,汝安敢夺吾之喜酒?”
难道我方才对程熙提及的似曾相识之感,便是因为昨晚曾梦到的这个画面吗?
因为此刻的情境,简直和梦中一模一样,我和程熙都是一身大红喜服,手捧系着红线的匏瓜……
可是我又为何会梦到那个人?还梦到他抢走程熙手中的合卺酒?难道在我心里,始终是不愿嫁给程熙,盼着能有人来阻了我和程熙的这场姻缘。
可为何梦中的那人,不是别人,偏偏是卫恒呢?他可是最不可能来坏我和程熙姻缘之人。
十四岁那年,我对他一见钟情,可是在他心里,却视我如敝屐,连草介都不如。他是那样的憎恶于我,又怎会如梦中那样,将我从程熙身边抢走呢?
那只是一个梦,一个我自知决然不会实现,所幻想出来的梦。
程熙见我良久沉默不语,再次关切地问我,想把医官招来给我看诊。
我摇了摇头,“不过做了个不怎么好的梦,才没有睡好,并不要紧的。”
他安慰我道:“不过一个梦罢了,当不得真的,再说了,梦都是反的,越是梦得不好,便是有喜事临门,你瞧今晚不就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吗?想来定是因为昨晚我不在你枕畔,让你孤枕难眠,这才没有睡好,今夜,不对,应该说从今往后,有我陪你,定会让我家阿洛睡个好觉!”
见他说着说着,便有些按捺不住,想要低头亲我,我忙提醒他道:“合卺酒还未喝。”一边起身往放着匏瓜的喜案走去。
他忙跟了过来,正当我二人各执半边匏瓜,要饮这合卺酒时,突然门外响起一个焦急的传报声:“报——!主公,大事不好主公,城门失守,被那卫军攻进来了!”
同他和卫恒见过礼后,仓公便要为我诊脉。
他将我六脉一一号过,所说的和淳于先生的相差无几。
“夫人确是思虑过度,心脉有些弱。至于中郎将所言心痛晕厥之症,发作无定时,偶一发之,多半非身体有疾,乃是一时情志激荡,血脉逆乱,才会悸痛头昏。”
“自来养生需养心,只要夫人能心绪平和,勿为外事扰动,过喜过忧、多思多虑,此症便不会发作。”
我正欲向仓公道谢,卫恒已抢先开口,“多谢仓公为内子诊脉,虽无大碍,还请仓公为内子开副养生方子,调理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