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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已是暮至,清瓷嗽了两声,“天色不早了,奴才该回去用药了。”
弘历站起身,摸了摸清瓷纤瘦却清丽绝俗的面颊,有些遗憾地喟叹一声,“也罢,吴书来,安排些稳妥的人,好生送你贵主回去。”
吴书来打了个千儿出去,站在门口的黄德寿瞧见清瓷离去了,端着绿头牌走进三希堂,“万岁爷,这会子也该翻牌子了。”
弘历想起方才清瓷那忧郁清贵的模样便觉得心旌摇曳,手指在众位妃嫔之中来回转了几圈,阖宫竟找不出第二个贵妃这样的人,最后停在写着‘柏贵人’字样的牌子上,柏含香那妩媚婉转的姿态也就显在眼前,指腹微热,弘历点了点,“就她吧。”
黄德寿恭敬地退下,外头的传话太监迎上来,甩了甩拂尘,“又是柏贵人,嘿,这个月总有三四回了,这可是擎等着升发呢吧?”他搓搓下颚,忖度着是否要去巴结巴结。
且不论钟粹宫内柏含香是如何的骄矜得意,巧慧又是如何的懊恼气愤,若翾此刻却是极为欣悦的,她看着当归送来的荷包,“小小生辰,劳烦贵人赠礼,这实在是太僭越了。”
九九重阳,正是若翾的生辰,也不知陆湘漪是从得处得知的,竟亲自绣了个荷包送来,这荷包上绣了一簇桂花,九月桂花香,打开荷包亦有晾晒干的桂花花瓣。
当归微笑,“姐姐收着便是,我家主子特意在后院平康室备了螃蟹,请姑娘去呢。”
若翾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陆湘漪竟是这样一个随和之人,想了想,回身自榻榻上的矮柜内取出一个容臭,“请姐姐前头带路。”
一路跟着当归进了平康室,平康室乃是翊坤宫后院的东配殿,一进门是两张红木卷书式椅子,东梢间放了一张可容二人用餐的梅花式小几,因是暮色四合之际,陆湘漪身着一件藕荷色泰西纱夹衣坐在小几旁,瞧见若翾走进来,亲自站起身,“来,快请寿星坐。”
若翾按着规矩行了礼,直起身子方道:“奴才不敢和贵人同坐,贵人请上座,奴才站着便是。”
陆湘漪微笑,“平康室不像翊坤宫正殿,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今儿是你的生辰,寿星岂能站着?你坐着便是。”
她这么说,若翾若是再推辞便是过于拘泥于繁文缛节了,等陆湘漪坐下,她才半边身子坐在榻上,当归将热腾腾的螃蟹端上来,若翾拿起银制的锤子,却不见陆湘漪动作,不由也顿住。
陆湘漪正倒了一杯黄酒,蓦地瞧见若翾的眼神,和气地笑笑,“我身有宫寒之疾,鱼虾之物吃不得,只是九九重阳持鳌赏桂本是应景之事,少不得命人备蟹,你自吃。”
若翾掀起蟹壳,将醋洒在那澄黄的蟹肉之上,抿了一口这新鲜肥美的蟹肉,她不由得为陆湘漪叹息,青葱年华便有痼疾,这可真是···细细瞧瞧陆湘漪的面色,果见苍白有余,气血不足,明明秋老虎还很厉害,她已经在穿夹的了。
这话说起来实在沉重,若翾想了想,还是笑道:“奴才还未谢过主子恩赏,主子巧手,那荷包很是精巧。”
陆湘漪岂能看不出她是有意说些别的,顺着若翾的话头道:“常日无聊,做些手艺也是打发时间,你喜欢便好。”
日子如同流水般地划过,若翾不是当值的时候,便同湘漪、抱夏做绣活儿,日子倒也安逸和乐,很快便是乾隆五年的冬至。
抱夏搓着手,一边说着话,一边猫着腰走进屋内,“冬在腰,冻死猫。九条命的都能冻死了,我这一条命的可见是要没命了。”
若翾忙忙地递了汤婆子过去,又将焐在热灰里的红薯拨出来,顺手拿铁通子将炉火拨的更旺,“今儿晚上轮你上夜了吧?先垫吧垫吧,别吃太多了,你吃饱了呀,就爱睡觉,误了差事那可是大大地不妙。”说着,促狭地捏捏抱夏的鼻子。
抱夏呜呜地吃了,烫了舌头的猫似地哈气,一副心满意足的傻样儿,“哎哟,知道姐姐好了,放心,我记着呢。”宫女住的屋子里也没多暖,她的唇畔呵出一团白气。
若翾站起身,倒了一杯茶给抱夏,“得了,吃了就快去吧,过会子姑姑该打人了。”
抱夏忙不迭地应了,接过茶喝了两口,拍拍身上的红薯渣滓,跑出去。
若翾掀开门帘,小声道:“我留着饺子等你。”抱夏回身招招手,她才回去,拿起桌子上的活计。
年下各处主子、高级些的奴才都要打赏,内务府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诸如这荷包就是大头,皇后底下虽有许多做活计的宫女,但也仍旧不足,差不多的宫里的宫女、听差苏拉都得上手,若翾呵气焐焐手,僵硬的指头才算是有了些活气,这几日手有些皴了,想要抹些药油,到底没敢,若是给荷包上沾染了气味,这功夫便白费了。
她叹息一声,低头做事,这一做便是小半夜。
第二日晨起,若翾纳罕地瞧瞧身边的被窝,上夜的人该回了呀,这妮子到了何处去,莫不是吃了教训?带着几分焦急,她穿好了衣裳,急火火地往正殿赶。
果不其然,才到了正殿,里面传来了抱夏的哭求声,若翾心中一紧,走进寝殿。芷兰姑姑瞧见她进来,默默地摇摇头。
思齐脸上带着几分不悦,“上夜宫女自己倒是睡得酣沉,要不是小岚子机警,这翊坤宫要走水了!”拿着银箸将手炉里的灰烬夹出去,她施施然开了腔,“念你是初犯,本宫也懒得重罚,打今儿起,绕着西六宫提铃儿,半个月。”
这提铃儿名字好听,做起来简单,可是处罚绝不算轻。大冷的冬天不许披披风、不许取暖,提溜着一个铃铛,绕着半个后宫转悠一整夜,冷且不说,光是这三百年紫禁城的神鬼传说就叫人害怕。更何况,这事儿还要看老天爷的意思,老天爷高兴,夜里没风没雪,要是不高兴,赏你一场风雪,够人喝一壶。
抱夏年纪小,受了这等处罚,当下小声哭起来。思齐越发不高兴,眼中的怒意在累积。此刻若翾也顾不得死活了,直直地跪下,‘砰砰砰’地磕头,青砖的地面磕得人脑仁子疼,“奴才斗胆,替抱夏求个情儿。眼下是冬至了,大年就在眼前,若是添了什么堵心的事儿,岂不是负了这好年?求娘娘赐抱夏个恩典吧。”
思齐淡淡地看向若翾,“你这丫头胆子倒大,是不是觉着本宫素日里看重你些,你就自矜自骄起来了?”说到最后,她一向沉稳的嗓音之中已经带上了几分严厉,“你要是这么想,那就错了主意!”
若翾不敢抬起头,手撑在两侧,声音染上了哭腔,“奴才绝不敢有这样的想法,若是有了,打死不怨,奴才自入翊坤宫,抱夏便和奴才好,她性子莽撞,您就只当她是个皮猴子,减轻些处置吧。”
思齐闻言,舒了口气,到底也不愿腊月里出了死人这样的事儿,“罢了,那便减为七天。”
抱夏松了口气,止住呜咽声,抖着身子扣头,“奴才谢皇后娘娘恩典。”
芷兰姑姑扶着皇后起身,去了西梢间用早膳。
正主子走开,若翾将瑟瑟发抖的抱夏拉起来,“趁着娘娘早膳,你跟我来。”说着,拉着抱夏回到小屋里。
“我这里有三件寝衣,不叫穿披风,那多穿两件寝衣也是御寒的。”若翾寻出三件,交给抱夏,想了想,“你晚上怕是不能吃晚饭了,我这里有两块金丝切糕,还有一碟子栗子糕,我拿油纸包包了,给你搁在翊坤宫外的那个大水缸底下,好不好?”
抱夏哭得抽抽噎噎的,“翾姐姐,我怕···他们说紫禁城里闹鬼,夜里又刮风,呜呜的。”
若翾忙忙地给擦了眼泪,“他们胡说呢,哪有鬼呀?你要是实在怕,我这里有一块桃木的菩萨吊坠,”说着,拎着一根红绳将那菩萨掏出来,吊在抱夏脖子上,“桃木可以驱邪,诸邪不侵,诸邪不侵。”
抱夏抱着若翾的脖子,“翾姐姐········”
若翾拍拍她,“得了,别积糊了,你先去做活儿,到了时辰多穿几件衣裳,我一定把吃的给你备好。”吩咐完了这些,她才回去当值。
这一夜正是若翾上夜,芷兰姑姑支楞着脑袋和她说话。“今儿个倒是大胆,何故为那蠢奴才求情?”
若翾瞧了瞧那云雾般的帐子,小声道:“不瞒姑姑,奴才自入翊坤宫,就属抱夏和奴才好,她比奴才小了一岁,和自个儿妹子没差。”
芷兰姑姑眯眼笑笑,“你个傻丫头,在宫里有情有义哪里比得上有权有势,你记住了,往后别这么傻啦吧唧地为别人强出头,回头害了自己。”
若翾懵懵懂懂的,心里却清明,她记挂着送饭的事儿,眼睛贼亮地看着芷兰姑姑,“姑姑,奴才想去出个小恭。”
芷兰是个老人精,岂有不知之理?无奈地摇摇头,“去吧,别走得太远,主子这儿我帮你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