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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肥已经发现张炳忠抛下裹挟的百姓,带着精锐部队消失了。他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现象。他知道张炳忠最擅长的就是长途奔袭,而如今,张炳忠显然是又玩起这一手了。杨肥并不确切的知道张炳忠的目标是哪里,但是他最担心的便是张炳忠会不会去奔袭襄阳。他立刻传令,让左梁宇立刻派遣精锐骑兵赶往襄阳,同时下令,将行辕从重庆转回到襄阳。当天中午,他的行辕就离开了重庆,冒险连夜乘船从三峡顺流而下,日夜兼程赶往襄阳,但是左梁宇那边的速度却要慢很多。他的确派出了骑兵,但他却是在接到命令之后的第二天下午才将骑兵派出去的。那时候杨肥的督师行辕都已经出了西陵峡了。
船出了南津关,在夷陵城附近的港口稍作休整。船刚刚停稳,杨肥便得到消息,说是襄阳陷落。这个消息便向一个雷一样的打在了他的头上。他晃晃悠悠的,几乎无法站立,若不是有人扶着,怕是就会一头栽倒江里去。他的幕僚万元吉赶忙问信使道:“襄王如何?可逃出来了没有?”
那信使回答道:“福清王、进贤王都逃出来了,如今都在樊城。至于襄王殿下的下落,如今还不清楚。”
这个消息虽然不是最好的消息,但至少还给了杨肥一点侥幸。他知道,张炳忠手中的人并不多,收复襄阳其实不难。若是襄王跑出来了,也许,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杨肥便也不在夷陵停留,继续让行辕往襄阳方向赶。深夜时分,船队赶到了荆州,刚刚上岸,杨肥便又得到了更确切的消息:襄王父子全都被张炳忠杀害了。
“此事确切?”万元吉赶紧问道。
“千真万确!”信使回答道,“张贼还向四方发出揭帖,上面说的很详细。襄王还有世子的人头也都挂在南门城楼下面,贼人不禁止旁人观看,已经有以前服侍过襄王的内侍证实了,确实是襄王父子。小人这里还带着张贼发出的揭帖。”
“快拿给我看看!”杨肥一边咳嗽,一边急切地道。
信使将张炳忠发出的揭帖递了上来,杨肥用颤抖的手接过揭帖,展开看了起来。
这揭帖中主要讲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他张炳忠已经攻克了襄阳,斩杀了襄王父子;第二件事情便是讲述了他们是如何攻取襄阳的,并狠狠地嘲笑杨肥昏聩。
杨肥看了,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便昏迷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肥才慢慢的醒了过来。在昏迷之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无头的襄王来找他,要他去向张炳忠索回被借去的人头。
“你不死,他就不会把我的头还给我。”虽然对梦中的事情的记忆非常模糊,但是这一句却记得清清楚楚。除了这些,他还梦见他已经被逮捕入京,下在刑部狱中,几乎是大半朝臣都上疏攻击他,要将他定成死罪,皇上也非常震怒;那些平日同他关系较好的同僚们在这样情况下都不敢做声,有些人甚至倒了过去,也上疏讦奏,有影没影地栽了他许多罪款。他又梦见熊山火和薛冰庭一起到狱中看他,熊山火低头叹气,没有说话,而薛冰庭却对他悄声嘱咐一句:“杨兄,上心已变,天威莫测!”如今他醒过来,定神以后,才明白自己是梦了三个死人,一个被张炳忠砍了头,一个被皇上斩首,一个被皇帝赐死。他将这一个凶梦想了一下,心中叹息说:
“唉,我明白了!是时候了!”
“使相醒了,使相醒了。”一个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杨肥睁开眼,看到幕僚万元吉焦急的眼神。
“我晕过去多久了?”杨肥用衰弱的声音问道。
“使相,如今是卯时了,使相晕过去了大概两个多时辰。”万元吉回答道。
杨肥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浑身无力,坐不起来。
“大人还是先躺着歇息一下。”另一个幕僚道。
“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局败坏如此,数年经营,毁之一旦,我还有何面目再见皇上!”杨肥挣扎不起,便在床上痛哭道。
万元吉安慰说:“请使相宽心养病。军事上重作一番部署,尚可转败为胜。”
杨肥浑身战抖不止,喘着气说:“我今日患病沉重,颇难再起,行辕诸事,全仗吉仁兄悉心料理,以俟上命。”
万元吉赶快说:“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不过是旅途劳累,偶感风寒,并非难治重病。行辕现在有两位高明医生,且幕僚与门客中也颇有精通医道的人,今晚请几位进来会诊,不过一两剂药就好了。”
他的大儿子杨山松也劝他说:“父亲大人纵不自惜,也需要为国珍重,及时服药。”
杨肥摇了摇头,用微弱的声音道:“你们先出去,山松你留一下。”
其他人便都退了出去,只有杨山松留在屋子里头。
“山松。”杨肥低声道。
杨山松低下头来,将头贴近杨肥的嘴巴。
“为父失陷亲藩,罪责难逃。而且……更重要的是,朝廷最后的一点积累,也被为父消耗殆尽……这次襄阳失陷的事情传到朝廷,只怕……十数日之内……便有缇骑……”杨肥气力不足,说上这短短的两句话,中间便要停下来好几次。
“父亲大人……”杨山松跪倒在床前,泣不成声,“父亲大人一心为国,若不是那些封疆大吏、方面镇帅,不但不听调遣,反而处处掣肘,张贼本来就应该已经在夔渝之间被我军围歼了。只恨那些……”
杨肥摇了摇头道:“你去帮我拟一份……一份奏疏,一则为襄阳之事请罪,二则,也当是我有几句遗言禀告皇上……”
“大人身体虽有小恙,但只要吃上几服药便可痊愈,怎能……”听到“遗言”二字,杨山松顿时落下泪来。
杨肥却不理他,只是继续说:“请罪之辞,你和万先生一起斟酌……至于遗言,我朝国力,已经不足以同时应对关外的鞑子和关内的流寇,必须有所取舍。左梁宇、贺大龙二人,拥兵自重,不听调遣,也是败因。然左梁宇兵多势大,不可严处,不可急谋,否则恐有变故。朝廷可先处置贺大龙,以震慑他人。如今流寇,有黄自得、张炳忠、罗孟德、以及回革五营。这当中黄自得最为危险,今次大计,从根本上来说,便是坏在他的手中。其余若张罗回革,皆不脱流寇本性,今后朝廷,若要剿匪,当以黄自得为第一目标。我死之后,朝中能用兵的,唯有洪演、孙白孤、傅元宪而已。洪督师镇守辽东,不可轻动,孙傅二人,因事获罪,但其人有才,皇上当使其才。赖天之幸,宗庙之灵,国事或可挽回。”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杨肥自己也疲惫不堪,便停下来喘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儿子道:“我死之后,你就回家乡去,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天下不太平,便不要出来……”
杨山松泪流满面。
“好了,就是这些。你都记住了吧?”杨肥道。
“父亲大人,儿子都记住了。父亲大人,您不用太担心,事情未必就……行辕现在有两位高明医生,且幕僚与门客中也颇有精通医道的人,今晚请几位进来会诊,不过一两剂药就好了。”杨山松又道。
杨肥看了儿子一眼,又咳嗽了两声,然后道:“你先出去,和万先生一起把奏疏草拟出来。我要再睡一下。等写好了,就拿给我看看。”
杨山松听了,便又跪下磕了个头,道:“父亲大人好好休息。”便转身出去了。
看着儿子出去了,杨肥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古人云:‘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我杨肥又怎么能落到那‘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的境地,上辱祖先,下累妻子?吃药?是该吃药了。”
一边这样说,杨肥一边抖抖地将手伸入自己的怀中,将那个放在贴身的衣兜里的小瓶子摸了出来。
……
杨山松出了门,找到万元吉,将杨肥的意思和他讲了讲,万元吉便劝他不要太担心。
“圣上对使相大人还是信赖的,事情不至于此。不过一份请罪的奏疏的确是不可少的。要论文笔,使相幕下,最强的还是胡先生,他落笔千言,倚马可待。我们不如去把胡先生找来,由他来主笔,我们二人在一边斟酌。”
两人又一起找来了幕僚胡元谋,将事情说了,胡元谋便开始起草文稿。文稿才刚刚写了一半,忽听小院中有慌乱的脚步声跑来,边跑边叫,声音异乎寻常:
“大公子!大公子!……”
杨山松和万元吉同时向院中惊问:“何事?何事惊慌?”
侍候杨肥的家奴跑进来,跪到地上,禀报杨嗣昌已经死了。万元吉和杨山松不暇细问,一起奔往杨肥住的地方。胡元谋赶快去叫醒使相的几位亲信幕僚,跟着前去。
杨山松跪在父亲的床前放声痛哭,不断用头碰击大床。万元吉的心中虽然十分悲痛,流着眼泪,却没有慌乱失措。他看见杨肥的嘴角和鼻孔都有血迹,指甲发青,被、褥零乱,头发和枕头也略有些乱,断定他是服毒而死,死前曾很痛苦,可能吃的是砒.霜。他命奴仆赶快将使相嘴角和鼻孔的血迹揩净,被、褥和枕整好,向周围人们嘱咐:“只云使相大人积劳成疾,一夕病故,不要说是自尽。”又对服侍杨肥的奴仆严厉吩咐,不许乱说。然后,他对杨山松说道:
“大公子,此刻不是你哭的时候,我们要赶快商量如何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