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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场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仿佛时光静止。
这位火焰王的重臣之子,也很清楚自己所说的话有着怎样的分量,故意沉默了几秒,静待众人消化掉刚刚那简短的话语。
所谓元素之力,本质是天外传来的邪魔外道。
相信绝大多数人都只会将其当做无稽之谈,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略微知晓内情。接下来,他将面对势如浪潮的诘问,但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作为名门显贵之后,康平自幼就接触到了许多平民究其一生都无法接触的禁忌学识。而对于火焰元素的掌控,从他记事起就成为了本能。
然而越是了解得多,康平就越是对这种统治天下的力量感到深深的恐惧。
那根本不是人类所应拥有的力量……最初时只是模糊隐约的直觉认知,但随着他凭借身份便利不断翻阅禁忌典籍,康平反而越发确凿地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所以此时他站出来发声,其实正期待着有人与他当众辩论。
果然,片刻的沉默后,叶何轻笑一声,说道:“康平少爷,你这话未免有些滑稽啊。火焰王诚然是暴君,但这和元素之道有什么关系?上古百家争鸣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暴虐之主吗?武道家的派系首领田梵,动辄打杀下人,引得领地内人心惶惶,结果被初代火焰王第一个横扫出局,难道武道之力也是邪魔外道?”
康平没有和叶何纠结历史问题,而是继续自己的陈述:“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不知在座的各位,有哪些是在瞭望塔工作过的?”
随着康平环视四周,有三五人举起手来。
瞭望塔是火焰王朝的精锐研究机构,唯有出身世代忠良之家的人才有资格涉足其中,而瞭望高塔共有七层,每一层的晋升都对学识造诣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
火焰王朝末年腐败不堪,但唯独瞭望塔内仍堪称清流,所以此时举起手的这几人虽然是典型的火焰王朝遗老遗少,却得到了诸多义军领袖的赞许目光。
做学问的人,任何时候都能被人高看一眼。
康平笑道:“既然有这么多瞭望塔内的专家,那就好说了,各位在瞭望塔中,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应该就是观望大陆的元素变化,无论是从星辰位移来看,亦或是从大气中的离散元素来看,总之观望天下大势,便是瞭望塔的核心使命,我没说错吧?”
几人点点头。
康平虽然没有进入瞭望塔,但康家却是学者世家,祖上出过三任瞭望塔主,所以有家学渊源也不足为奇。
“但几位专家是否注意了解过上古时代的元素变化?比如,三千年前?”
白骁闻言心头一惊,三千年前?那么若是以现实的时间坐标来看,那就是接近一万年前了。那个时代可是不折不扣的神话洪荒时代——说白了就是文明的蒙昧时期,就连是否有真正意义的人类文明都还难以断言。
康平居然一句话就扯到那个年代去了?
几位瞭望塔的专家也有些疑惑:“三千年前哪里有历史记载?人类可供考证的历史不过两千年左右,再往前的就只是神话故事,根本没有可靠的考古学支持……”
“除非是以精密算式倒推三千年前的情况,但既然是推算,就只有参考价值,很难作准。”
几名专家议论一番,都对康平的论点感到不可理喻。
“实际上在高塔第七层是有记录的。”康平淡淡地说道,“当然,记录是绝密,任何人不得私传,否则即便是王室贵族,甚至是火焰王本人也是死路一条。这是初代火焰王留下的铁律。不过现在王朝覆灭,铁律自然作废。所以我趁着机会难得,偷偷去第七层找到了那些绝密记录。”
一边说,康平一边爽快地将几只古朴的红色玉石板从桌下的背包里取了出来,交给几位瞭望塔的专家传阅。
“从理论上说,即便是英明神武的初代火焰王,也无法观测到上古时期的准确数据,但在这些玉石板上,的确记录着三千年前的元素分布……”
一名瞭望塔的研究员提问道:“你如何确保玉石板上的记载就是真实可信的呢?或许……”
话没说完,他自己就摇了摇头。
作为一名有资格迈入高塔的学者,他的学识不仅仅在于元素领域,对考古学也颇有造诣,很快就回忆起关于上古时代的考古证据,两相印证,竟提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
“但这是如何做到的!?”研究员难以置信地问道,“传闻元素之主可以通过天地间的元素变化洞悉时空奥秘,但……”
康平说道:“这个传闻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但我至少知道这些数据并不是通过什么时空回溯之类的技巧得来的,而是有人一直在俯瞰人间,将他所见所闻记录了下来。”
此言一出,白骁只感到毛骨悚然,脑海中浮现出了那铺满苍穹的眼球。
俯瞰人间,莫非是……
康平说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个人猜测,非要我拿出什么真凭实据,我也拿不出来,但至少从这份玉石板的记录上看,三千年前的世界并没有这么多的游离元素。”
叶何忍不住反驳道:“这话听起来就太奇怪了,什么叫没有这么多游离元素?三千年前难不成没有金木水火土?”
康平说道:“当然是有的,元素之力一直被人称为自然之力,五行变化皆源于自然,这一点无可否认。但元素和游离元素可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三千年前,可没有人能凭空在掌中点燃雷火。”
叶何说道:“人类文明历史,总是不乏开先河者。第一个发明文字的人,第一个懂得利用雷火,保存火种的人,第一个……”
康平打断道:“这些第一次,都有足够的历史铺垫,发明文字之前,人类先有了族群聚落,产生了交流的要求。第一个利用雷火的人就更不必说,发生在身边的自然现象,只要开启了基本的智能自然懂得利用,就连许多猿猴都懂得利用工具,所以根本不足为奇。唯独将自然之力从天地流转中挪为己用,却是不折不扣的奇迹。”
叶何语气淡然道:“人类历史上从来不乏奇迹,比如白衣军攻破火焰王城,难道不是奇迹?”
康平说道:“所有的奇迹背后都有深层次的原因,白衣军的出现也不例外,但今天我要说的不是白衣军,而是元素之力。”
他说着,目光转回到瞭望塔的学者身上,说道:“各位,三千年前的元素大爆发,你们认为是天然形成的吗?”
几位手持玉石板的学者交头接耳一番,竟难有定论,片刻后甚至隐隐有了争执之声。
显然对于学者来说,学术观点一致根本是天方夜谭,不过这几位学者也懂得轻重缓急,争执片刻,其中一位明显最为年长的便站出来发声道:“按照这玉石板的记载,三千年前,天地间的元素有一次突如其来的大爆发,五行之力变得更加浓郁,且游离到天地之间的各个角落,可以为人所用。”
“也是元素呈现游离态后,才有了所谓元素使者,不然的话,所谓五行变化最多只停留在自然现象这一层面,并不能被人类随意干涉。而要说这元素爆发是否是天然形成的,我认为可能性并不大,因为实在太过精巧。”
“举例而言,自然界中或许会有天然的纯铁矿石,比如从天而降的陨铁之类,但是如果有一把摆在地上,打磨完好的精钢剑,那无论如何也只能说是人造之物了。”
场内有人不解地问道:“这元素大爆发有那么稀奇吗?虽然我对元素之道了解不多,但好像有史以来的爆发并不在少数啊。”
那位年长的学者解释道:“爆发与爆发是不同的,地壳运动造成火山爆发,大海上风暴席卷海啸,这些都是元素爆发,但却属于自然现象,这个世界至少存在过百万年,千万年甚至更久,期间自然界的元素爆发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但五行之力却不会因爆发而呈现游离态,更不会恰到好处地让这份游离态适合人类所用。”
顿了顿,老者仿佛在酝酿台词,片刻后才补充道:“如果类似三千年前的元素爆发是自然现象,那么早在人类之前,就该有其他生物掌控元素之能了,但事实是即便搜遍考古学的无数发现,也不曾在更久远的时候找到能自如驾驭五行元素的生物。所以,如果这份玉石板上的记录是真,那么只能认为人类的元素盛事的确是由外力介入的。”
这个结论一出,满场哗然。
哪怕是代表上古异端之力的义军首领,也被这个结论惊得瞠目结舌。因为这堪称颠覆人类史观的重大发现,其震撼感,类似被人指着鼻子说:你爹不是你爹,是隔壁王叔叔。
而坚定的元素派支持者叶何,闻言也是不由冷汗渗出,下意识地摩挲着下巴,开始酝酿言辞。
直到会场内逐渐安静下来,叶何才发问道:“就算是被外力诱导又如何呢?多亏这份诱导,人类拥有了操控自然五行的能力,这使得人类文明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康平则说道:“但代价是什么呢?火焰王朝这一千年的统治固然有其辉煌的一面,但我们在座的各位,今天之所以在这王宫内聚首,难道是为了称颂王朝辉煌的吗?”
“火焰王的暴虐,与元素之道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想说操控火焰就会变成暴君?那好啊,今天这会场里,两百多位义军领袖有一半是火焰使者,你要不要先问责他们?”
康平笑了起来:“你这样已经是姿态非常难看的诡辩了。单纯操控火焰当然不会成为暴君,但当元素之力充斥天地,且为独夫所用时,则必然会形成暴君。火焰王朝绵延千年,请问这千年来,贤君有几位?暴君又有多少?”
这道历史题,一下子让众人沉默。
火焰王朝的确是以暴君众多闻名的,只不过初代火焰王英明神武,在残暴不仁的同时,也精心打造出了一个即便为上者暴虐不仁,依然可以稳坐王座之上的森严制度。
于是这一千年来,亿万黎民都过得苦不堪言,却无从反抗……一直到王朝步入末年,初代火焰王设计的各种制度被后世子孙及各层官僚腐蚀得千疮百孔,才有了义军并起,烽烟处处的局面。
而康平的陈述还没结束,他又说道:“当然,如果仅仅是暴君问题,还不足以让我如此坚定得反对元素之道。我的理由在于,这种藉由天外邪魔引来的力量,是一种更为危险的毒饵,一旦吞食下去,我们整个人类文明都可能沦为天外邪魔的附庸!”
说到此处,他环视四周,用堪称严厉的目光看向每一个人,而如此姿态,自然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
“我在此只提一个问题,假如类似三千年前的元素爆发,逆向爆发一次,我们的文明大厦会不会轰然垮塌?”
这个问题一出,大部分人一脸懵然,但瞭望塔的学者们却纷纷色变,冷汗不断。
会场边缘,一个孔武有力的粗壮汉子大声问道:“你说的逆向爆发是什么意思?”
康平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天地间的元素不再呈现游离态,再说明白一点,所有的元素之术全数废除,人类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使用火焰。”
那粗壮汉子瞪大眼睛道:“那我家的粮食怎么办!?”
康平笑道:“这句话还真是问到了要害之处,没错,如果没了丰饶之火,天下粮仓至少要荒废十之八九,届时这火焰王朝内的亿万生灵,恐怕也要饿死十之八九。而这,可比任何暴君都恐怖百倍。”
暴君再怎么昏庸无道,比如搞文字狱,诛十族,只要天下政权稳定,不出战乱,那么大部分民众总还是能过着贫苦却安稳的生活。可若是闹出粮荒,那就真要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了。
叶何说道:“你这根本是危言耸听,元素逆向爆发这种天灾,根本不具有探讨价值。人力有时而穷,总会遇到无法抵御的天灾,别说什么元素逆向爆发,倘若从天外砸来一颗百里直径的巨大陨石,我们整个大陆都会被摧毁殆尽,难不成因为有这种陨石落地的可能,人类就不发展了?”
叶何越说,语气越是激动,目光同样环视四周,与每一位听众都做着直接的目光交流,仿佛要将自己的满腔热血直接灌输到对方心中。
“恰恰相反,我们应当迎难而上,将元素之力发展地更为繁荣昌盛,将天地间的变化全部纳入掌中,我们要修筑更为宏伟瑰丽的火焰高塔,甚至打造直通幽冥的元素池,让任何人都无法再搅乱天地间的元素流动。哪怕是三千年前的那位造物主亲至,也无法再收回祂赐予人类的礼物!”
说完,叶何长出了口气,向着会场主位的白骁和蓝澜拱了拱手:“我的话就是这些,如有狂妄谬误之处,还请海涵。”
白骁沉默不语,蓝澜则轻笑一声:“说得挺好啊,人定胜天,这个理论我很喜欢。比起人类内斗,还是与天地为敌,与造物主为敌更有意思。”
叶何见蓝澜表态,神色不由一松,仿佛大功告成。
康平则连忙劝说道:“就算要与造物主为敌,也没必要故意在人家设计好的陷阱里忙活。上古百家之力,哪一个不好过元素之道?”
叶何皱起眉头,对这死缠烂打的书生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陷阱?你吃的粮食是丰饶之火催产出来,你穿的衣衫是火力驱动纺机编织而成的,甚至我们今日议会的王宫,其砖石也是靠着火焰元素烧制的,这些文明成果,在你嘴里就只是陷阱?人类元素文明的千年发展在你看来全都是错的?”
康平说道:“我不否认自己的确在此事上有过于敏感的嫌疑,但是有个问题还请叶何回答我:如果元素之力真的安全无害,为什么关于三千年前的元素爆发的记录,要被历代火焰王牢牢锁在瞭望塔的最高层?为何这个秘密直到王朝覆灭之时,才终于被人流传出来?”
叶何说道:“这种阴谋论的问题,我不感兴趣,你若是实在想知道答案,可以找现场懂得通灵术的人,尝试沟通火焰王的亡魂,或许他会告诉你答案。”
这番答复,多少有些糊弄的意味,但叶何感觉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实在没必要再和康平这种书生纠缠下去。
他的任务是将众人的焦点引回雷火交替的问题上,而现在已经被叶何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但就在此时,却听瞭望塔内最为年长的学者开口说道:“我虽然不懂通灵,但在王城沦陷之前,却有幸与陛下有过一次简单的对话。”
此言一出,会场内数百双眼睛齐刷刷聚焦过去。
老人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低垂下头,看着手中的一张草草写就的字条,仿佛念稿一般地说道:“陛下当时召我觐见,问我王朝可有命数?我说瞭望塔只管天下元素变化,不问时政。陛下又追问道,天下元素变化,对世间王朝有无影响,我学识有限,无法作答,陛下便挥手让我退下,只是我临走时,却听陛下叹息说,笼中鸟,终归不得自主。”
话音落定,会场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一截。
不少人只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这番话是之前说出来,大家多半只当昏君无能抗怒,将亡国的耻辱甩给先祖……但此时此刻,这昏君陌路时的自白,却仿佛是在宣告,火焰王朝的崛起和覆灭,不过是上位者的随手游戏!
这就非常恐怖了。
若是按照康平所说,那几块玉石板上的记录也是某些上位生物留下的记录,那么人类文明岂不是完全都处于他人监控之下?生死都不由自主?
康平说道:“我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上位者的想法,但我只是想说,我们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如果还是一厢情愿地将未来寄托在元素之道上,未免太过不智了!”
叶何则质问道:“不寄托在元素之道上,又要寄托在什么上?别的不说,你倒是先拿出一个可以取代丰饶之火的方案来啊!武道之力也罢,奇术异能也罢,但凡谁能填饱天下亿万黎民的肚子,都可以站出来说取代元素之力!”
康平说道:“这个话题之前已经讨论过,文明变革自当徐徐图之。丰饶之火也好,火种机械也好,都还是目前不可或缺的文明基石。但十年二十年以后呢?一百年,一千年以后呢?我们今日聚会,商讨的不正是长远之计吗?而我认为,将人类的未来寄托在外来的力量上,着实不够妥当。”
顿了顿,康平在叶何反驳之前,又说道:“当然,你之前慷慨陈词,说什么人定胜天,人类终有一日会凌驾于造物主之上……这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路。但我问你,道路的尽头是什么?或者说沿着外人铺设好的轨迹,真有可能走到尽头吗?”
叶何说道:“那我反问一句,除了元素之道,你还能找出哪条路,有着明确的尽头?就算是当今天下第一的白骁大人,也不敢说他就走到了武道尽头吧?”
话题涉及白骁,会场内很多人都是心头一跳。
白骁倒是不以为意,说道:“武道之路漫无止境,我当然还远远没有抵达尽头,甚至不敢说自己看得到尽头所在。”
叶何于是说道:“所以,就算我们今日会议是要探讨长远的未来,但若是长远地过了头,也就没有意义了,纯粹是空想和空谈。”
康平笑道:“空想空谈,是因为你对现实的学术研究了解不足。你知不知道,目前关于火焰元素的最新研究,学者们已经提出了一个非常前卫激进的设想:‘完美元素体’,利用火焰高塔,可以将火焰使者的生命形态完全转化成火焰元素形态,从此超脱肉身限制。元素体可以自发吸纳天地间的游离元素,拥有永恒不灭之能,是目前人类所能设想出的最完美的生命形态。”
叶何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会场内的义军首领们也议论纷纷,各自向着随行的副官、参谋等人打听此事,却大多得不到满意的答复。
完美生命体,这是一个单凭名字就可以让无数人为之癫狂的概念。
想不到火焰王朝居然已经开始着手研究完美生命体!
有些人甚至感到深深的惋惜:如今火焰王朝覆灭,那么王朝指引下的研究自然也就难以为继……或许该让这个王朝再延续个几十上百年,待完美生命体的研究完成,再来推翻暴政不迟。
不过这种想法也就是一闪而逝。任何有理性的人都知道,且不提王朝末年民不聊生,变乱根本不可阻止。就算真的由学者们研究出了完美生命体,那也将成为极少数人的特权,届时反而会加大文明的撕裂。
只是,完美生命体这个词,实在是诱惑力太强,在脑海中稍事勾勒一番,就令人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康平见状,却是不由冷笑:“各位是否觉得完美生命体真的完美?那我就想提个问题,假如人类真的变成所谓‘完美生命体’,人类还是人类吗?人类的七情六欲都来自我们的不完美,因为需要饱餐进食,所以会有饥饿感,进而产生食欲;因为繁衍生息需要阴阳和合,所以才有男女之爱,鱼水之欢;因为族群的基本单位是家族,所以才有和睦亲情……但这些感情对完美生命体来说,有哪一个是必须的?”
这一番质问,引得场内多人瞠目,但也有不少人欲言又止,显然没被立刻说服。
康平说道:“我知道有人想说,如果真能永生不灭,那么失去七情六欲也不是坏事。但你看到那块石头了吗?自在永恒,不假外求,它和所谓完美生命体有什么区别?”
叶何忍不住反驳:“你这就是诡辩,石头根本不算生命。”
康平说道:“那你要如何定义生命?能够繁衍生息才算生命?那太监不算人咯?”
“噗嗤。”下面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很快意识到,康平的问题的确有些意思。
生命的定义当然是有准确说法的,但那也是基于现实考虑做出的规定:例如能够新陈代谢之类,但是对于理想中的‘完美生命体’来说,生命的定义未必还适用。
叶何又说:“这块石头我随手就能捏碎,你……”
“那换成高山呢?你有本事随手粉碎高山吗?好,天下之大能人辈出,的确也有人能随手粉碎高山,但大地又如何呢?我们脚下这片大地西至无尽之海,东至荒蛮大漠,北方有雪山屏障,南方则是漫漫森林……倘若将这片大地当作生命体,岂不是完美无瑕?我们人类文明几千年积累下的一切,都不过是大地上的一层浮沉,只要一次大地震,一次火山爆发,就能将千万人的努力化为乌有。这样的生命不可谓不强大吧?但你们想要变成这样吗?”
这个问题,让更多的人陷入沉默。
只有极少数人还有些跃跃欲试,仿佛只要能长生不老,变成石头也无所谓。
康平于是冷笑着给出了最后一击:“对了,说到完美生命体,诸位有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人类之所以是族群生物,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个体的不完美,我们无法凭借一己之力生存下去,所以才组成了数量众多的群落。然而一旦生命位阶晋升完美,世上还需要这么多的人吗?假如我们将脚下的大地当作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它的数量,可是唯一的。”
此言一出,顿时让绝大多数人都偃旗息鼓。
能够参与这次分赃大会的义军领袖少有傻子,个别性格急躁粗犷的,脑筋也不会缺损太多,就算真的脑髓的确有贵恙,至少身后还有参谋秘书。康平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再蠢的人也知道问题所在了。
所谓完美生命体,就如同一场盛大的血肉祭礼,将天下人的性命血祭合一,最终自然成就完美。
这桥段,在很多小说故事里都出现过,已经不新鲜了。
康平说道:“元素之道的终点就是如此,各位如果觉得无妨,那就请继续遵循元素之道吧。”
王宫内一片寂静。
虽然康平所说的并没有太多的真凭实据,毕竟所谓完美生命体,目前还只是少数学者所作的前沿研究,甚至研究本身也没有结论。但康平所指出的这个未来,的还在令人毛骨悚然。
尤其考虑到末代火焰王横征暴敛,鱼肉百姓的各种行为迹象,的确有几分血祭天下人的模样。如果那就是完美生命体的代价,就是元素之道的尽头,那……
此时叶何见场内舆论已经开始一面倒,不由心中焦急:“话不能这么说,未来有很多种可能,我们既然已经知道这条路不同,难道就不能走出第二条路?”
康平冷笑道:“两个问题,其一,你如何保证还有第二条路?元素之道的根本就在于席卷天地间的游离元素为己用,而天地间游离元素并非无穷无尽。其二,这条路并非人类所创,三千年前的元素大爆发是外力使然,那么我不妨大胆推测,之后人类的元素文明发展,全都在外力的注视之下,我们不断释放这片大地的各种元素,我们修筑元素塔,设计元素池,将大地的精华远远不断汲取出来,如果都是天外邪魔在豢养家畜呢?”
白骁听到此处,忍不住轻声对蓝澜说道:“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魔道之争?”
蓝澜却眨着大大的眼睛,无辜地问道:“魔道是什么鬼?”
白骁这才意识到,如今这梦境中的蓝澜,终归不是现实里的蓝澜……她对所谓魔道一无所知。当然,现实里的蓝澜对魔道其实也只是一知半解,全靠长公主给她补课……这种问题,应该拿来问清月,可惜清月根本不知所踪。
但说实话,白骁听这两人辩论,也是听得腻味了。
归根结底,不就是所谓路线问题吗?吵来吵去,什么人定胜天,什么完美生命体,什么天外邪魔,都根本是没影子的事情。唇枪舌剑,无非是要争一个大义,一个让天下人都能信服的大义。
但是这又不是什么真的天下存亡的危机,区区一场冤魂所化的梦境而已……这帮做梦的人到底有多大怨气,要把梦境编织地如此纠结?
白骁不在乎在梦里长期停留,十五天都等下来了,再坐看他们争吵十五天也无妨。梦境与现实的时间流速并非等比,白骁完全等得起。
但他等不耐烦,作为标准的部落猎手,白骁最讨厌这种在细枝末节上纠缠不休的言辞之变,看着叶何和康平这两个年轻人扯着一些云山雾沼的概念辩驳不休,白骁实在很想用骨矛一矛一个,换个清静。
蓝澜及时察觉到了白骁心情变化,伸手捏了下白骁的臂膀,轻声道:“没事,不想听就闭目养神,当他们在无耻水字数,反正最终肯定会有主角出场收尾的,毕竟这场会议的正统之争,才是那些亡魂编织梦境的目的所在。”
白骁闻言隐约有所领悟。的确,这个梦境的核心,并不在于如何推翻火焰王。对于那些被镇压在元素池中的亡灵来说,火焰王朝的覆灭仿佛是一种坚信的必然,根本不存在疑虑。让他们心存不甘,在虚界遗迹中徘徊不散的怨念,在于王朝更迭,在于火焰王朝覆灭后的大道正统的定论。
无数人前赴后继的结果,却是被雷王摘了桃子,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而从梦境之中,叶何、康平这两人唇枪舌剑的交战来看,当初雷王能够继承火焰王朝的遗产,恐怕也经历过一番波折。而当初支持雷王的人,却在虚界遗迹中,被转化为元素池水的情况下赫然反悔了。
不,也未必真的是反悔,或许这场梦境的根源并不在于怨念,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解读,或许……
就在白骁脑海中念头纷乱的时候,场内终于有人打断了叶何和康平无休止的争论。
一个坐在王宫会场角落之中,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轻轻开口。
而随着他的开口,会场内赫然一片寂静。
这诡异的气氛,让白骁也从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
这故事的主线总算是开始推进了,真不容易啊……两个被人推到台前的代言人水了这么多字数,才终于进入正戏。
那中年人就坐在角落里,也不起身,更不行礼,平淡地开口道:“康平,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要反对新的王朝继续沿袭元素之道,那么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康平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当然有!在我看来,元素之道,无分五行,根本都是天外邪魔传来的诱饵,而要抗拒这份诱饵,就要从人类的‘自我’着手,发展属于人类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去借助人外的力量!”
那中年人于是问道:“你是指武道之力?”
康平说道:“武道之力固然可贵,但其缺陷,方才也有人论证过了。武道可以延年益寿,可以让人能征善战,但对于生产经营方面的助益却并不大。而人类文明的发展繁衍,其核心还是在于生产经营四个字。”
顿了顿,康平将目光转向王宫会场内,最靠近主位的一位老者:“祁先生,论及生产经营,普天之下恐怕没人比贵派更为擅长了吧?”
被点到名字的老人吃了一惊,随即失笑:“普天之下这个形容词……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们教派的确在生产经营上有些奇技淫巧,但恐怕上不得台面。”
这话说得,却让会场内很多人摇头。
上不得台面?那你是怎么坐到白衣军身边的?
事实上,这位祁邢山的地位,在各路义军领袖之中是屈指可数的高。白衣军异军突起之前,很多人最看好的就是祁邢山的军队能够横扫火焰王朝。
而他所用的力量,则是“愿力”。
祁邢山,黎明教的教主,一手创建出一个教众百万的庞然大物,而且是在火焰王的眼皮子底下!
就连许多王朝的权贵官宦,都是黎明教的忠实信徒,这个教团的影响力之巨大,堪称是国中之国,若非祁邢山已经年过百岁,且坚决不肯用教团愿力为自己延续性命……他几乎是注定的新王人选。
而黎明教团之所以能够有如此广泛的影响,关键就在于祁邢山非常精妙地掌握了名为“愿力”的上古之力。
可以说,愿力是历史最为悠久的力量之一,仅次于武道之力,是人类文明刚刚出现雏形的时候就开始蓬勃发展的神奇力量。如果说武道之力是修行者的单打独斗,那么愿力则象征了“群体”的力量。当成百上千人共同为一个目标许愿的时候,无形的心愿之力就有了有形之能。
文明蒙昧时期,许多部落的图腾祭礼,就是最早期的愿力应用。
处于部落时期的人类,有着巫祝、萨满、长老等操控愿力的使者,引导人们的心愿,实现各种不可思议的神通。最简单的就是去毒治病,许多宗教都是以包治百病为由收敛信徒,更甚的则是死者复生,或者长生不老——不过这些多半是邪教。复杂些的则是祈雨、防风之类的天候操控,更厉害的甚至还有天降神兵的手段。
愿力,堪称无所不能,且只要有人类族群,就一定会有愿力存在。千年前的百家争鸣时代,火焰王朝横扫了百家之力,却唯独对愿力网开了一面。
他虽然消灭了绝大多数的宗教,却保留了自家的宗教——火焰王朝虽然尊崇元素,但作为王朝终归也要有自己的宗教。而实际上历代火焰王也都在多多少少地利用愿力为自己服务。
只不过在王朝日益腐败的情况下,正统教会也很快就堕入深渊,从上到下几乎没人信奉教义,教主、护法等人最大的乐趣就是盘剥教众,乃至鱼肉乡里,有的人喜欢组建幼童唱诗班,有的人则喜欢为各路豪门贵妇解决不孕不育的难题……
这样的宗教自然无法利用愿力,火焰王对此也是无所谓,仿佛王朝覆灭都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而祁邢山则是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将天下苦难苍生的力量集结起来,形成了黎明教。
教会的宗旨是黑暗之后便是黎明,一时的忍耐便能换来无限的光明……这种给予人希望的教义,对苦难大众有着不容抗拒的吸引力,所以几十年下来,祁邢山麾下便聚集了百万之众。而他的厉害之处还不止于此,这百万之众的力量,他是可以充分利用起来的。
虽然上古神话时代那种改天换日级的神通还实现不了,但大规模的降雨也好,治愈一些人的绝症也好,对祁邢山来说都不在话下。而王朝末年义军频出的时代,祁邢山更是暗暗组建战斗教团,由他心腹的一名女主教担任首领,为天翻地覆的时代做好了准备……
此时祁邢山在会场内开口,没有人会不重视。
康平则说道:“在我看来,新的王朝建立后,明面上的王道之力自然是武道,白骁大人以一己之力覆灭暴君,天底下没人会对这份力量不感兴趣……就连区区在下也考虑从明天开始每天跑十公里,做100个俯卧撑之类。但之前也说过,单纯的武道之力并不足以支撑一个庞大的文明。要取代元素之力渗透到社会的点点滴滴,我认为百家之力中的任何一种都力有未逮,唯独愿力是最优解。”
说到这里,康平见众人有些难以理解,便认真补充道:“我举例来说,倘若现在有人患了病,一般草药见效太慢,该怎么办?”
立刻有人响应道:“找高明的火焰使者沐浴‘净化之火’,大部分病痛就都会付之一炬了。”
康平笑道:“不错,火焰之力被发展千年,几乎无所不能,而相反,上古百家之力却大多偏科。或许在某些层面有所特长,却不能兼顾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唯独有一个例外。”
说着,康平看向祁邢山,一切尽在不言中。
祁邢山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康平少爷,可不要折煞老朽了。黎明教团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想要接替火焰之力,维持王朝运转,那可实在……”
康平打断道:“教主大人何必过谦?黎明教团现在教众百万,已经被很多人视为推翻暴政的最大希望。若是新的王朝能够扶持教团发展,将教众拓展到亿万之数,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祁邢山摇了摇头,无奈道:“教众亿万,其组织架构、规章制度、管理人员的要求都将翻天覆地,老朽年事已高,实在无力承担重任。”
康平说道:“教主大人从教众十人发展到百万,又和尝试一蹴而就呢?今日的黎明教团能有百万教众,那么十年后,百年后,难道不能覆盖到人了全境?届时,人类文明的力量全部来自人类自身,也全部用于人类自身,岂不是比天外邪魔点化的元素之力要可靠得多?”
说完,康平目光环视四周,只见众多义军领袖中,有近半数人暗暗点头,对这个建议有赞同之意。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在白衣军之前,黎明教团的人望本就很高。祁邢山在会场内表现低调,但实际上这位老人可是不折不扣的枭雄。他麾下的百万教众分散到王朝各处,宛如蛛网、触手,将影响力扩散到方方面面……尤其是各路义军领袖!
无论那些义军领袖代表着怎样的力量——或者是旧时代的火焰之力,或者是尚未灭绝的上古之力——在黎明教团的接触下,多多少少都会对这支藏在海面下的庞大力量有足够的敬畏乃至依赖。
此时提议由黎明教团作为新王朝的骨架,合情合理也顺应民意,康平最终将目光转到叶何身上,只见这位建议雷火交替的年轻人,已经面色铁青。
真是可怜啊,作为代言人,本应是在天下英雄面前舌灿莲花,留下英名,甚至名垂青史,可惜……与历史大势背道而驰,就最多只能作跳梁小丑了。
康平最终又看向白骁和蓝澜。
说一千道一万,新王朝的战略国策,还是要由白衣军而定。不过康平也有足够的把握他们不会反对。
康平和祁邢山其实早就看出来了,白骁根本对王朝国策不感兴趣,甚至对王位也没兴趣。
他的力量之强,已经完全等同神明,怎么会在意人间的权势?就如同人类会在意蚁穴里的蚁后吗?
只要康平能说服会场内的大多数人同意,然后再不引起蓝澜的反对,那么宗教就会成为新王朝的主干!
而通过之前与叶何的唇枪舌剑,康平已经有足够的把握,将对方提出的雷火之道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会场内,寂静的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
似是片刻,又似是过了很久。
正当康平也有些耐不住性子,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却是最先与蓝澜打对台的那位出头鸟。
少女一袭青衣,长发及腰,在这各路义军领袖云集的会场内,宛如淤泥中的莲花。
她最先提出武道之力不可用于普及,也最先与蓝澜公然唱对台。
而直至此时,康平才豁然惊觉,他好像叫不出这位少女的名字。
也是怪事,今日参会的所有人,他应该都已经记在心里了,怎么还会有陌生人……是因为通宵工作,记忆有了遗漏?
在康平略感困惑时,那位少女轻声说道。
“愿力,又何尝不是天外邪魔赐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