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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深夜,王宫仍是灯火通明。
宫门大开,翟乐一踏进来就变了脸色。
扑面而来的空气飘散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血腥味,气息非常浓烈,从气味判断,这应该是很新鲜的血。他暗中握紧腰间佩刀,沉着脸色继续往前。尔后就听到泼水声音。
刷——
刷——
刷——
这是扫帚扫石面的动静,还有哗啦啦的水声。即使翟乐强迫自己不去看,但余光仍不免瞥见——只见两侧石道有二三十名宫人,一些负责泼水,一些负责用扫帚清扫。
阴影之中,还有禁卫装扮的人扛东西。
不,那根本不是什么东西,是人。
翟乐清楚看到有人手无力耷拉着。
【宫变!】
刹那间,硕大两个字跳出脑海。
他不由得加快脚步,走着走着改为小跑,衣角猎猎作响。直到翟欢寝宫之前,他才放缓了步伐。宫殿外有一内侍在紧张张望,看到翟乐身影出现,眼睛亮了好几度。
“您可算来了!”
翟乐道:“阿兄怎么样了?”
内侍看了一眼寝宫,叹气不言。
翟乐险些软得双腿站不稳,他借着内侍肩头稳住了重心,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声音带着颤抖:“带我去见阿兄。”
内侍引路带他进去。
寝宫内也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阿兄——”
翟乐这一嗓子,寝宫内数人同时转头,因为从血缘上来说,这几人都是他阿兄。
“阿乐来了,咳咳咳——坐吧。”
翟乐以为已经驾崩的翟欢,此时一袭白色寝衣,面色苍白地依靠在床榻上,一头白发散落肩头,眉宇间全是疲倦之色。尽管状态是肉眼可见得差,但他还活着,还有气!
这念头让翟乐憋在胸腔的一口气散出来,他趔趄着上前,几步踉跄到翟欢榻前。
“阿兄阿兄,你还活着!”
翟欢失笑:“怎得,以为为兄死了?”
翟乐红着眼眶,罕见得凶他:“不许你说这个字!阿兄还这么年轻,小时候还说会永远庇护我,你怎么敢轻易要撇开我?”
翟欢唇角弧度收起,抬手拍拍翟乐的脑袋:“你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阿乐,不要任性。有些事情非人力能违抗,你得学会接受。”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翟乐一听他这话,眼泪彻底绷不住,没一会儿就哭了一脸。翟欢好笑道:“阿乐,留着点儿眼泪,要哭等为兄灵堂前再哭,这里还有旁人,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话?”
“行了!”
翟欢拍他脑袋的力道重了一点。
严肃道:“莫要耽误时间。”
翟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泪痕。
面对翟乐,翟欢是温情的,但当他视线转向下方几人,脸色似瞬间结霜,眼底泛着令人胆寒的杀意。翟乐这才注意到底下被五花大绑,封禁丹府的几人,再想到他来时嗅到的血腥气息……这一晚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而这,也是翟乐完全没想到的。
这几人居然完全不顾兄弟手足之情!
翟欢:“你们几人还是太心急了些。”
他只是稍微将自己身体达到极限的消息透露给宫内的眼线,他的这些兄弟就全部坐不住了。也是,翟欢这个节骨眼将翟乐召回,存着什么心思,这些人又岂会猜不到?
翟欢声音含着讥嘲,被捆缚的翟欢胞弟听了,脸色黑成了锅底灰,看向翟乐的视线充满仇恨、嫉妒以及杀之而后快的恨意。他饱含恨意地道:“翟悦文是你逼我的!”
翟乐正想开口却被翟欢抬手制止。
翟欢道:“我何时逼迫过你?”
胞弟质问道:“明明我才是你嫡亲的弟弟,一母同胞的弟弟,这世上还有人比你我血缘更近?结果呢?结果,你宁愿将王位传给翟笑芳这个废物,也不曾考虑一下我!”
翟欢又看向其他几个庶弟。
哂笑道:“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其中一个庶弟道:“国主想要传位给谁,吾等本不该插手,但不该是他翟笑芳。他一个旁支二房,有什么资格继承王位?既然兄终弟及,吾等自然比他更加名正言顺。”
亲弟弟比不上一个堂弟?
翟悦文怎么想的?
真要兄终弟及,也应该在他们之中挑选一个,至少他们都是大房子嗣,翟笑芳是二房的孩子,如此更加能服众。如果翟悦文选择他的胞弟,他们几个自然不会有二心。
论礼法,嫡出本就比他们更正统。
奈何翟悦文不按规矩走,自然也怪不得他们生出意见,只是可恨棋差一着,今晚踩了翟欢的圈套,平白给了他发作的借口。
翟乐紧握着拳,忍着想要上拳头殴打几人的冲动,有些想不明白几位堂兄为何变化这么大:“我从未想过要争这个王位,你们想要大可以过来拿,搞什么兄弟阋墙?还胆大包天到策划宫变谋害阿兄!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了吗?曲国是阿兄的,他现在还没死呢!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真要是眼馋,想当国主过过瘾,自己带兵去打啊!”
兄长他还活着啊。
他只是略有虚弱便引来这么多觊觎。人人都盼着他快点死,这些人还都是亲兄弟!
翟乐恍忽想起几年之前,那位淑姬派人登门逼迫阿兄的时候,翟氏子弟各个义愤填膺,气势拧成一股绳对外。不过几年功夫,他们全部变了面貌,陌生得令人害怕。
“翟笑芳,你这虚伪之徒。翟悦文中意的是你,你当然有恃无恐,当然能站在这里说这些大义凛然的话。”一个平日跟翟乐关系还不错的堂兄开口,眼底泛着凶狠之色。
“是啊,你一个二房的,既然满口都说不在意王位,那你就别接啊!”另一人呵呵冷笑着,“明明心里最是舍不得王位,嘴上还要说这些话,你不虚伪,谁还虚伪?”
眼看着翟乐被气得要口不择言,翟欢冷冷道:“你们莫不是忘了前朝是谁灭的,曲国是谁立的?我想传位给谁,那是我的事。我可以给你们中的一人,但你们不能抢,更不能理所当然认为我的东西是你们的。你们凭什么这么想?就凭你们跟我一个爹?”
翟欢看着这一幕闹剧都要气笑了。
吃绝户吃到自己头上,真以为同一个姓,同一个爹,自己就不会对他们下死手?
倘若是曲国刚建立的时候,翟欢或许不敢对他们如何,因为还需要自家人帮忙掌控各处,不好撕破脸皮。奈何,今非昔比。翟欢这些年在各处提拔自己的心腹,组建自己的班底,为下一任国主顺利上位做足了保险。底下这些人,杀或不杀,非难题。
翟欢嗤笑着再问他们:“即便我没有选择阿乐,我选了你们之中的一个。这个位置给你们,你们谁能坐得稳?曲国建立以来,在座的哪一位,能有阿乐功勋卓越?”
“呵呵,尔等什么都没有,就来吃我的绝户?”翟欢这话一出口,保护翟乐入宫的青年文士忍不住发笑,笑声不大,但在当下环境过于清晰,听得底下几人脸色涨红。
翟欢显然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莫非是‘翟’这个姓给了你们错觉?你们几个别忘了,即便是在翟氏,我也是族长!将你们剔除族谱,哪一位族老敢有异议?是不是我生病的这些日子,让你们觉得我翟悦文不过是一介虚弱病患,将死之人不用顾及?”
底下几个弟弟的脸色比死人还白。
他们确实忘了,翟欢不仅是他们兄长,是国主,更是翟氏的族长。宗族之内,将某个人剔除族谱还真就一句话的事儿。一旦被剔除,他们便是连姓氏都没有的白身……
“阿乐,你说他们该死吗?他们的生死,如今就在你手中。你说杀,不出几日,外界便会知道我这些兄弟是因伤心过度而病逝,连同他们的妻儿都会一并活殉。若你说不杀……阿乐,为兄会很失望。”翟欢冷不丁转了话锋,被点名的翟乐瞬间傻了眼。
翟乐傻眼,底下几个也面如死灰。
他们太清楚翟悦文的狠心和铁血手腕,后者一旦铁了心,绝对会说到做到。他们敢发动宫变逼杀翟欢,自然也做好了失败身亡的心理准备,但——他们还是低估了翟欢。
居然还想让他们妻儿活殉!
“翟悦文,你还是人吗?”
翟欢的胞弟颤抖着质问。
其他人也面无人色。
“你我一母同胞,为了王位归属,集结他们合伙要杀我的时候,你可有想过自己是个人?这不过是风水轮流转。你们是威胁阿乐的隐患,你们的妻儿也是,我驾崩之前将你们都带走,省心。”翟欢说完,再次向翟乐施压,步步紧逼,“你想让我失望吗?”
“阿兄,我、我……”
翟乐他当然不想杀了这些堂兄,可他们今晚联合宫变威胁阿兄性命,这触及翟乐底线,阿兄还说会很失望……从小到大,他最怕就是这个。一时,翟乐内心天人交战。
翟欢缓和声音,但无形的压迫更甚:“阿乐,你想让为兄失望?还是想让为兄死不瞑目?你何时这般优柔寡断?他们死,那也是为兄下的命令,残杀手足的人不是你!”
翟乐感觉自己要被逼到墙角。
今晚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更没有想到会要残杀手足。
“阿、阿兄……我……”
“翟笑芳,我让你杀了他们!”
翟欢身体陡然坐直,声音狠厉。随即就是扑面而来的,近乎实质性的杀气。
“动手!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翟乐几近崩溃:“我做不到!”
他哭得比之前还狠了:“我做不到!”
“阿兄,我已经快要失去你了,我不想再失去其他亲人了!杀了他们,我有什么颜面去见待我如亲子的伯父啊!我真的不行,我真的不行!我求你了,别再逼我了!”
他从来没想到王位会落到自己头上,翟乐还似小时候那般抓着他的衣袖,痛哭恳求:“我真不想当什么国主!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求求你活着,阿兄,嫂嫂她也不想这么早见到你!”
翟乐并非工于心计的人,神经有些粗大。饶是如此,他也明显感觉到兄长在嫂子身故之后没什么求生欲。若非如此,以兄长性格,不可能明知文士之道消耗寿元还这般滥用。兄长分明是一边消极找死,一边又竭尽全力帮他铺路,这些翟乐隐约都有感知。
但他更清楚,自己劝不了翟欢。
积累几年的恐惧终于在今晚爆发出来。
他无助哀求翟欢,希望对方能生出几分求生欲,为了曲国,为了翟氏,为了二人还未完成的少年志向。翟乐吐出心里话,不敢抬头去看翟欢,生怕从他眼中看到失望。
但他等来的只有头顶上的轻拍。
“唉,阿乐还是这般心软,让为兄如何能放心闭眼……都说了,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成熟一点不行吗?重情并非错,但希望你这份情……”他满含杀意的眼落向几个不安分的弟弟,哂笑,“别给错人。”
几个弟弟浑身汗出如浆,还有一个比较胆小的,被翟欢方才迸发的杀意吓晕。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人还想让他们妻儿活殉!他娘的,自己没妻儿就要弄死他们妻儿。
他们几乎认定自己会死,因为翟乐打小就是翟欢的应声虫,翟欢说啥他就做啥。
谁知,峰回路转。
应声虫居然会说不了。
劫后余生,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
“咳咳咳——”翟欢突然撑着床榻剧烈咳嗽,呕出刺目的血,生机迅速流逝,他无力地躺了回去,抬手化出一枚国玺,虚弱道,“翟笑芳,跪下,这是最后的旨意!”
翟乐犹如傀儡般直挺挺跪在榻前。
“阿乐……曲国,就交给你了。”翟欢喉头滚动两下,声音愈发无力,国玺交托到翟乐手中,但眼睛却落向无人的虚空,“你嫂嫂,来接为兄了……虽然挺不放心你,但是,也别太早来见为兄……待你我兄弟百年之后,黄泉之下,再饮一盅酒吧……”
翟乐含泪接过国玺,视线顺着他看向那片无人角落,心中深知兄长大限就在今夜。
仿佛有人在催促,他略有些宠溺地呢喃:“再等等,再等等……再吩咐几句……”
无人敢出声打搅他。
良久,翟欢不舍地收回视线,冲殿内保护翟乐入宫的众人招手,为首的青年文士缓步上前。青年跟翟欢年纪不相上下,相貌同样不俗,但论气质比翟欢更加英气果敢。
翟欢苦笑道:“……我快不行了。”
“瞧得出来,出气多进气少。”
翟欢不介意青年不太友好的态度,对方就是这个性格,而且自己招揽他的手段也有些卑鄙,对方心中有些疙瘩:“我本孤孑,世上也无几个牵挂,唯有阿乐……盼君……能辅左于他,一同完成未竟之志……”
他已经竭力铺路。
日后能走到哪一步,全看造化。
青年文士闻言,神色动容,抓住他的冰凉虚弱的手,叹道:“知道了,知道了。”
他两只耳朵都听得清清楚楚。自从青年文士兵败被翟悦文俘虏,他就明白,自己真正的主公是身边这个哭得眼泪鼻涕齐下的翟笑芳,而非床榻上气若游丝的翟悦文。
因为早就做好翟悦文拍拍屁股去黄泉的心理准备,当这一日来临,他反而没什么意外,甚至还想着——翟悦文滥用文士之道开道铺路,居然能撑到现在才准备蹬腿。
由此可见,对方寿元挺多。
翟欢又叮嘱了其他武将事宜。
众人皆一一应下。
被五花大绑的几个弟弟憋得脸色铁青。
心中恨死他了,但又支长耳朵想听听,翟欢有没有叮嘱他们的,结果是没有。
他冲着虚空吃力抬手。
“阿静……我来了。”
似乎真有人来接走了他的魂魄。
当那只手无力垂下的时候,宫殿响彻翟乐声嘶力竭的挽留:“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