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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为五陵轻薄儿,天地兴亡两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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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大捷的消息是七日前传回来,辛鸾这几日迅速养成了个习惯,晨起睁眼第一件事便是问左右:王叔还有几日回京?
此时三秋时节,因着北方狱法山打战的异象,神京已下过了几场雪。从鸾乌殿内殿的窗牖看去,正瞅见东宫门下那棵桑榆晚树满头黄叶,正迎着西风凋零。
辛鸾平摊着手臂,迷糊着任婢女为他穿衣,混混沌沌地问,“外面的雪化了吗?”
他话音不落,屏风后却另有一人走了进来,不客气道,“早化了!可见雪都比你勤快,你却才起身!”
来人一身靛紫色广袖罗袍,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已是俊眼修眉,长挑身材,婢女见之纷纷行礼,福一声“公子襄”。
辛鸾却不管,可算能抓个准称人,立刻问道,“王叔还有几日回京?有确切消息了嚒?”
“父亲大概还要十日吧……”
辛襄不与他客气,握住桌上的茶杯喝了一盏,撩起衣袍坐在他的榻上,兴致盎然地看着四个婢女伺候辛鸾穿衣,两个嬷嬷为他理冠,随口道,“你怎么成天打听这个?”
“十日啊……”
辛鸾恹恹道,“还要十日啊……我看太傅讲经说史的进度,也就六七日就能讲完‘天下共主,封中西南北君’,那之后必然会有次大考……若是王叔早一日回来,我也能早一日休两天的学……”
辛襄满脸写着嫌弃,“瞧你的出息!那休学之后呢,还不是要考!你又待如何?”
辛鸾痛苦地哀嚎了一声,正巧粉衫婢女正跪地为他的扎白罗带,手上一用力把他勒住了。
辛鸾刚用过早膳,吃得饱了些,紧接着又是一声哀嚎,“叶斛,太紧了太紧了……”他憋着一口气,忙对那婢女说,“今天不是什么日子,松一些罢,我还要喘气……”
辛襄在旁边看着直乐。
辛鸾今年十四岁,身量还不足,却日日要衣分三层、宽袍大袖,哪怕最热的夏,也不许单衫。
辛襄幸灾乐祸地笑道,“这神京里,怕是除了庙庭里摆的礼器,也就是你最精细了。”
叶斛在辛鸾腰上依次挂好繁琐重叠的玉佩,少年人赏玩不出它们的好处,只觉得麻烦。
辛鸾无奈告饶,直接喊着,“辛远声你可快快闭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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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一过,辛鸾扶着嬷嬷的手上了车辇,辛远声翻身上马,并辔向王庭西向的朱雀门行去。
桑榆树,华容道,坊巷王街的清晨已是人来人往,店铺酒家旌旗相连,垂挂着坠连出整条街市,深秋天高气爽,行道两旁的树木萧萧条条,干瘪的枝丫斜弋着,马车辘辘着看过去带出灰色的残影。辛远声单手撩着辛鸾的轿帘子,辛鸾坐在车中借着那点天光,盯着膝头摊着的一副书简,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辛鸾每日去太学明堂路上的必修了。
有些人看着风光,其实背里活得极为窝囊,既没有同窗的聪慧头脑,还不能逃课逃学。辛鸾脑子不行,死记硬背只能撑一炷香,所以每天早晨就这么紧锣密鼓地强行温习昨日夫子的功课。
辛襄跨在马上却并不刻意纵马,缓缓而行间,撩着帘子往里面看辛鸾。
轿中昏暗,辛鸾的冠束得再紧,眉梢眼角皆被吊得微微向上,五色丝绦编入小辫儿于发髻处拴结,两颗殷红的珊瑚珠绕过发顶的玉笄,于两耳处垂落,无端在昏暗的轿内闪出一抹艳色。
辛襄本能地探了身,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髻。
“快到了吗?”
辛鸾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并不在意堂兄的小动作,只当自己头上蹭了什么,他为他掸去。
“还早,你慢些背,我们今日出来得早。”
辛鸾闻声点点头,还要闲话,“那你呢?都背下来了吗?”
“自然是背下来,昨天的又不难,不过战史和典章礼制而已。”
辛鸾狂躁地叫唤了两声,声音也不敢太大,“就是战史才麻烦!夫子明明还没讲完五帝三皇,就忽然跳到了北荒战争!”他指头按着书简强行记忆,“‘天衍帝涂涉间为王,掌六辔而御火,得天兵神将,扫宇宙八荒……’”
辛远声:“没办法,这次北境大捷就是因为狱法山异动,夫子结合时政也是应当。”
“可我底子薄啊,根本听不懂这些!况且这写得都是什么啊!演义话本都没有这战史敢编!”
辛鸾随口抱怨也就罢了,可是最后一句到底说得口无遮拦了些,辛远声神色一变,冷冷地嘘了一声,目光飞快地扫了左右侍卫一眼,道一句,“慎言!”
辛鸾冲口而出时便已然发觉了不妥,面对堂兄变了脸色,他也不敢多言,只神色悻悻点了点头,不太自在地转开目光,继续嗡嗡背他的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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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北境大捷,夫子强行大讲特讲北荒经,滔滔说起当年天衍帝南征北战。其实也不是辛鸾梳理不清,他生为他父王唯一的子嗣,自己父亲的功业他当然清楚:终结百年乱世,被推为天下共主,居东方,随后尚有功之臣,拜为南西北中各君,封一、二、三等侯——
但夫子一般上课不这样讲,夸大其词的程度总听得他在堂上一惊一乍,弄得他少时课下总要去找他父王求证一番。
直到后来他在那副书简里,看到了自己宫殿里的桑榆树,说那树“树异根合 , 桑榆连理,乃东方海外神树……曾有女仙夜恒而卧,一日食一树叶”。当时他和辛远声在堂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这要不是他和辛远声从小确实是在围着那棵树躲过猫猫,还曾经对着那棵树撒过尿,差点就要信了。
反正时人以大为美,不管是甚么,大了就是美。辛鸾揣测大概是那棵树实在是长得太五大三粗了,才会选入课本,反正仙不仙树的他不知道,但是那树夏时枝繁叶茂,蝉鸣倒真的是有退敌杀人之能。
最后他和辛远声确定了,太傅撰史就是这个风格,大半胡扯,不必认真。难就难在他每天都要像模像样地背诵,强行记忆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做个表率出来。
“讲史,论经,学艺,记礼……”辛鸾细白的手腕从重衫叠服中伸将出来,背了一会儿,便茫茫然地感慨,“诶辛远声,我好难啊,我好难啊……”然后一行人就在辛鸾一遍遍的“真的好难啊……”,缓缓驶到了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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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京西郊处的明堂,天衍帝迁都之前原本是女巫男觋祈福祝祷掌音乐的宫室,占地百顷,屋宇齐备,呼应天上心宿星座。
天衍帝移都神京后,为了物尽其用,率先征用了这西郊明堂,延请天下鸿儒博生、采求经典阙文,办起官学。
此处南北长约一百六十丈,宽约五十九丈,从正门入,可见正殿前校场宽敞平坦,足容纳二十辆车马并行疾驰,而远处遥望可见一木质建筑,共两层,高一丈,其顶平如台,其上四角有凤鸟衔环,呈舞蹈形状,展翼优美地稳住四方。
辛远声一进正门便不得安生,与齐二打马相遇,目光一对,相互挑衅一眼,便不约而同地扯辔扬鞭,弹丸一般窜了出去——
辛鸾被外间人来人往的惊叫声吓了一跳,撩开轿帘瞧了瞧,才明白过来辛远声这是要和齐二比一比谁先到明堂正殿门前。
少年人爱争胜,辛鸾不意外,看着两骑伏低身子,绝尘而去,最后以辛远声快人一步略胜一筹,不由放下心来,撂下轿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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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辛鸾磨磨蹭蹭地在明堂校场前停车下轿,辛远声已经早早进了殿内,辛鸾拒绝了近卫的搀扶,笨拙地抱着书简,换过鞋,穿着白袜径直往殿内走。
明堂内部明朗开阔,八窗四闼,九室重隅十二堂,辛鸾一路行来,学子纷纷打招呼,喊一声“含章殿下”,他惯常依次点头过去,步履沉重,心中默背课本不止。
辛鸾八岁开蒙入学,和其他学生一般,服青衿,行束脩礼,叩求夫子们授业解惑。只是他还不到取字的年纪,刚开始求学时,他不喜别人张口“太子”闭口“殿下”地称呼他,干脆让开蒙先师为他另取了一别号,名含章。
不过同窗的学子们累教不改,喊了几日“含章”,又默契地改成了“殿下”,辛鸾不满意,他们便喊“含章殿下”,最后辛鸾无奈,只能随他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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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号讲堂里夫子还没来,堂内学生已到了十几个,呼朋引伴凑在靠窗的一侧聊天,叫嚷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整个王都都沉浸在王师大捷的喜悦之中,学生凑在一起无非是探讨争执哪一路军作战最英勇,领军者是哪一位的父亲,用了什么兵阵,斩杀多少敌人……谈到这场大胜,各个与有荣焉。
北方浊浴之水、狱法之山出天地魔物,此次北境动乱,乃北君疏失、狱法山动乱而起,适时又有蚩戎族趁虚而入,年初时济宾王奉命领兵,长驱数十万之众,耗时九个月,重镇狱法山,将敌人打回浊浴之北。
论起功劳气焰,此一役,非济宾王莫属。
“济宾王乃陛下亲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次班师还不知陛下要怎样封赏!”“这封赏有何难?陛下只需把那个不堪大任的北君撸下来,把北方土地划给济宾王即可,厚赏功臣,干脆利落!”其余人纷纷附和,“济宾王骁勇善战,有他在北境镇守,神京从此自然高枕无忧?”
辛远声被众人围拢其中,体格高挑却闲闲地靠在站在一片漏窗下,神色既无欣喜,也无兴奋。
他身后一支白玉兰斜弋而开,落下一瓣叶来,他信手摘下败叶,神态倨傲地掸了掸靛蓝绣花、赭底朱纹的双翻领。
结果少年人话题兜兜转转,不知怎地就谈到了随后谈到了他前几日校场斗勇之事。
领衔的青袍少年大概是位亲见者,也是辛远声的仰慕者,说公子襄勇武,当时赤手空拳,以弱胜强,战到紧要关头灵炁激荡,几显兽形——这人家中应是有人说书,当着辛襄的面也不害臊,把一件小事,说得是须眉毕现、跌宕起伏,最后道,“就是当时在堂中执簿点名的夫子都看到了书页随风哗哗翻动!——这叫什么?这就是虎父无犬子!王族之中,济宾王之子哪是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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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青袍同窗声音嘹亮,情绪激昂,只差手中一方惊堂木拍桌,话音一落,围拢着的少年人立刻纷纷叫好,那声音热烈喧嚣,引得堂中其余人也扭头看将过来——
辛襄却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断然一喝,“行了!”
他心中不悦,这一声且怒且沉,威仪十足,整个屋内霎时一静!
那青袍少年人原本想着趁着人多奉承公子襄一番,见众人叫好,心中更是得意,谁知马屁拍在马腿上,扭头就见公子襄眼中凌厉,寒冰不解地盯着他。青袍少年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被他这么一吓,嘴唇惨败,直倒退几步。
公子襄性情喜怒不定不是新闻,其余人面面相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了,一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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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青瓦,乌木花窗,过了一息,辛襄站直身体。其余人哪敢碍事,知道公子襄要回座位了,纷纷后退避让出一条路来。
辛襄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堂中有贵族,亦有平民,自行悄声挪动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死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只见辛襄走到中央第一排的长案边,摆正蒲团,单手撩开襟袍整衣跪坐——那是他和含章太子公用的座位,黑木所制,外刷明漆,太子不知何时进来,看样子似乎垂首温书很久了。
公子襄这一坐,不得不说,姿势极是潇洒,但其余人看得分明,那动作严明恭整,向右微微侧身,宛如当当正正的行礼下拜。随后,他沉默着挽起袖子,微微躬身,宛如寻常一般帮含章太子整理起了笔墨。
这一闹一静,辛鸾怎么会没有所感。
他抬头看了辛襄一眼,一时无话可说,翻着书页,只垂首咽下了喉间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