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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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乌殿里温暖如春,窗牗四面开着通风,里面传来内侍婢女热热闹闹的说话声。

辛鸾在外面不知道磋磨了多久,他慢吞吞地走回来,腿脚冻得有些麻木。临到檐下,风撩起飞甍上的雪,薄雾似的扬起一蓬,洋洋洒洒地落进辛鸾的脖子里。他轻轻打了个冷战,扳开厚重地门帘,许尚宫见他回来赶忙起身迎了过来,惊道:“红狐狸皮大氅呢?好好的衣裳怎么还湿了?”

辛鸾垂着头往里间去,口中含糊道,“摔了一跤而已。”

几个年轻的婢女见状有的放下了手中牌九,有的放下了手撸的鸾鸟,就要跟进,辛鸾挡了回去,说:“不用,你们继续玩你们的,许尚宫一个就够了。”他牙齿相扣着,被炙热的室温一裹,又清凌凌地打了个冷战。

女孩儿们迟疑了一下,就又坐回去了,辛鸾本不是严苛的主子,一般只要不耽误晨起的正事,他从不如何约束她们。许尚宫新拿了衣裳,进里间伺候他换衣,织锦的袖袍一件一件剥下来,贴着辛鸾的一层里衣也没一丝的热气,许尚宫觑着他微红的眼角,轻声问他怎么了,辛鸾扭着头,扯下脖子上的绿玉髓,爬上榻抖开被褥缩进去,只说没事,让她出去。

许尚宫也不勉强,细心地帮他掖了掖杯子,“那卑下给您去热一碗甜汤来,您喝一碗再好好睡觉。”

“嗯。”辛鸾背对着他,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

紧接着珠帘轻响,许尚宫走了出去,时昏时暗的冬日午后,外间的女孩儿们又窸窸窣窣地聊起天来,娇笑连连,声如莺啭。辛鸾的脸贴在枕头上,刚刚辛襄说的话还在他耳边,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一包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他想着,委屈着,又想,我不能哭,我是高辛氏的孩子,我不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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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脑袋很疼,但又没有睡意,听着外间的此起彼伏的响动。只一会儿,门帘响了,听声音是温室殿的那个小内监,说着演武结果出了,特来给殿下报信。

许尚宫不在,是叶斛搭的腔,悄声道,“殿下休息了,你跟我们说,等殿下醒了我们转达。”

小内监便原原本本说了是谁夺了魁,陛下又赏赐了什么,定了什么官职云云。其余女孩儿好奇起来,就又细问了几句,她们本来是想着殿下一回来就问辛鸾的,但是看他兴致不高也不敢叨扰,遇到一个看了全场的人,她们当然不能放过。

今日演武本来就是多少年罕见的精彩,那小内监嘴皮子再很溜,便将其中化形、惊险、危机处,公子襄下场比武、绘声绘色地述说了一番,听得女孩儿一个劲儿的惊呼,如此说到最后一场,他反而倦倦了,只说樊邯负了伤,最后一场交手也没有几招,樊邯就落败了。

“这样说,夺魁的这个人也不是怎样厉害啊。”寒芷听后忍不住道。

叶斛却追问:“他弟弟卓吾化形了?他也会化形吧?”

那小太监轻哼,“那你想错了,他可不会。”

女孩失望地“啊……”了一声,“还以为这林氏一门双杰,都是厉害人物呢,谁能想到今年的魁首竟然是个捡漏获胜的。”

神京城的柳营演武,每年的魁首都是一顶一的英雄。按理说,比武中以小搏大、以人博兽的取胜,谁听了都要为之大声欢呼的,但只可惜今年是个大年,出场的各个不凡,前有车轮战、公子襄下场还有樊邯负伤,最后一人的胜利,立时就成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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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乌殿里的婢女跟辛鸾久了,都不是什么尖利的性子,哪怕嘲讽也是语气轻轻的,“那这位也可真是走运,单就今年放开了比武选拔,单就今年出了这么多高手,他还能脱颖而出……对了,他叫什么来着……”丹南眼珠一转,像是才想起来一般,“……哦!邹吾……”

寒芷推了丹南一把,轻轻地笑,“人家也是好大威风呢!不知道这位将军选了个什么样的职位?从三品的参将是要委屈了他罢?”

一般来说,演武结束之后魁首夺冠后可以当场向陛下索要营职或卫职,营职即是直接带兵的官职,卫职则是王庭的侍卫,从三品参将这是往年来演武之冠军摘过的最高官职——还是天衍七年贺南松女将军一枪扫尽男儿郎,陛下大悦亲赐的官职,现如今这位女将军已经是辖管半个京师城卫的重将。

那小内监拍了自己大腿一掌,“说的就是这个呢,我急着来就是要跟殿下说一声,这位魁首啊,没有选营职,选的是东宫的戍卫!我师父带着他去换衣甲去了,等下就带着人过来给殿下请安!”

此话一出,女孩儿们面面相觑。

段器原本站在檐下窗外,闻言忍不住插嘴了,“这人倒是真会选。”?“是挺会选。”

许尚宫从后厨端着汤盅进来,“东宫的戍卫,一日三轮班,殿下出行最多只带段将军他们一十二位,剩下留守宫殿的,要多清闲有多清闲……此人还当真有抱负。”

“据我所知,这么些年,演武夺冠的就没有人领卫职的罢?”

“军中还是行伍出身为正途,哪个赢了满城喝彩不想亲自直辖数百骑兵,有机会上阵杀敌征战四方啊?我在这宫里就没见过比武得胜的英雄。”

“寒芷你想清楚再说话……”

“哦,我说的当然不能算段将军!他比武前已经领了东宫的职位了,报名也是殿下帮他加的,谁不知道段将军的身手不该默默,去年捧回一支金桑榆枝来也是意料之中——我指的是那些没领过职的人!”

女孩们推推搡搡着私语,其实还有一层原因她们没敢明说,便是东宫的戍卫其实已经尾大不掉了,若不是储君有储君的制式,可能第一个想裁撤的就是辛鸾自己,殿内外的兵士大多是上了点年纪的贵族子弟,真刀真枪是不行的,求荣邀宠倒是做的还可以。

辛鸾在里间把这话都收入耳朵里,心里越发烦躁,想说让他们别吵了,能不能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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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受了凉,太阳穴像针扎一样跳着疼,额头冒出冷汗。

珠玉、帷帐被人撩起,是许尚宫的声音,喊他:“殿下起来罢,喝口汤再睡。”

辛鸾一点都不想理,僵着身子缩着在榻上,忍着一阵一阵的头疼。谁道外间门帘又响了,是子升的声音,朝着里间喊着,“殿下,林氏国的邹吾来了,陛下说先带人让您看看……”

辛鸾没应声。

紧接着,便有稀碎的脚步声走近,低微的珠玉帘响动,询问声传来,“……殿下?”

许尚宫在屋内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瞧着被褥下辛鸾睡不安稳的样子,想悄声走过去帮他掖好被角,谁知手还没放上,辛鸾却猛地掀被翻身坐起,骤然一喝:“别烦我!让他滚!”

他这一声声量之高简直是嘶喊而出!

辛鸾平日里是何等的好脾气,这陡然的发作便愈发的骇人!

许尚宫和子升吃了一惊,一时僵在原地。外间的女孩儿们乍听到这一声嘶吼,半晌还没反应出是殿下在说话,下一刻满殿都静了,所有人惊疑不定地对视,嘴里的小话儿再不敢说了。

而内室里,辛鸾面色惨白,坐在榻上呼哧喘气,见屋里的两人还不走,便抓起枕头砸他们,“出去!听不到我说的吗!出去!”他鬓发散乱,一面发作一面将枕头、隐几、被褥全都扫到地上,尖声道,“让那个邹什么的也走!他爱去戍卫谁去戍卫谁!好好问问他,三品参将不好吗?八百骑兵不好吗?禁军的明光铠不好吗?来我东宫是想跟我这个没用的太子混吃等死吗?让他滚!父王、王叔、辛远声让他随便选,别来戍卫我!滚啊!”

东宫如此震怒,许尚宫子升见了只能连连退却,不敢再呆,偏偏辛鸾越摔越怒,越摔越怒,发泄着嚷完了许多话,眼前一时恍惚震荡,身子竟然直直地从榻上摔了下来!揪心的落地声结结实实地响起,此时却再无人再敢进入内室。辛鸾趴在地上,背脊遽然蜷缩、呛嗑起来,昏暗寂寥的寝殿里,一时就只能听见他一拳拳砸在地上的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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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都不知道自己就着这个姿势抽噎了多久,他软着身子瘫在地上,哭得满脸是泪,直到哭累了才晓得停下,赤着脚,连滚带爬地把被褥扯上榻,裹住自己睡了起来。

这一觉,他从午后一直睡到天黑,整个鸾乌殿都静悄悄的,若不是外间掌起灯来,辛鸾都要以为这整个殿内便没了其他人一般。铜壶滴漏到酉时左右,许尚宫在屏风外摆好了晚膳,又悄悄退了出去。辛鸾头重脚轻,他没有叫任何人,下榻吃了几口,吃完又回到榻上卷着被褥发怔。

内室里捧着三座火盆,应该是他昏睡时许尚宫送进来的,除此之外再没有照明之物,辛鸾靠着床榻,于黑暗中怔怔看着紧闭的窗牗,只见那窗纸透白,仿佛是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于月夜中递出凉浸浸的微光来。

屏风外传来婢女们收拾碗筷的拘谨的声响,就在辛鸾发怔的时候,一道高瘦的人影映上窗牗,挡住了月下和柔的白光——辛鸾认得那人影的衣甲制式,是段器——殿内女眷众多,他向来很少踏入殿内,不过此时他似乎颇为犹疑,在窗前团团转了几圈,还在斟酌着开口。

“殿下……”挣扎了许久,段器终于停住了步子。

辛鸾却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沉默中只听得他缓缓道,“……殿下,卑职知道您心中烦闷,但有些话还是想说给您听……

“卑职的棘原官话没有乡音,但我并非生在棘原,而故土究竟何方,卑职已记不得了,只大约有印象是在北方。六岁的时候,爹娘为了三袋的口粮将卑职卖给了八歧院——您知道的,那里是禁军训练预备役的地方,禁军三分之一都出自那里——

“八歧的训练非常残酷,十年学成脱颖而出的不过五人……我本该是淘汰的人,是要被赶出院的,是您选中了我,说:’第六也可以,第六很好,禁军不行,那就来我的东宫罢’,卑职才算有了容身之地……那么多年,卑职一直以为护卫的职责就是做一件随时为主人而生、为主人而死的兵器,没有想过居然也会被人关心,也会被人记挂……去年秋猎演武,您偷偷在名单里加了我的名字,推我下场,是您让我这辈子第一次被那么多人爱戴,让我头一次得到那么多的掌声、欢呼和荣誉。”

段器说着说着,忽然单膝跪地,隔着墙壁朝太子尽武士的礼仪,“卑职今天听到了公子襄对您说的话,知道您不开心……可是他说的不对,您没有什么都不行,您很好,这世上没有比您更好的人,得您倚重,已是无妄之福,向您效忠,更是我此生荣耀……禁军的明光铠再好,在卑职心里,也从来都比不上东宫的黑袍,或许我人微言轻,但还是祈求您……不要妄自菲薄。”

月光寂寥,鸾乌殿内的大铜壶的滴漏声哒哒。

段器跪在鸾乌殿的窗下屏息,茫茫然地等着殿内人的回应,许久之后,内室忽地传出一声箜篌弦柱的轻响,轻盈得有如月晕知风,雪落一蓬——

原来是那屋里的人在表示,他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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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辛襄和辛鸾自演武当天闹过一场,之后便是一连好几天没有见面。

家国大事的庆典洋洋洒洒总有结束的一天,而明堂的课业紧锣密鼓地跟了上去,有太傅私下和天衍帝建议,说是时候该在明堂之外另请太子三师来为太子讲习,辛鸾也第一次没有表示抗拒,说是愿意听讲受教。

辛襄的左臂自受伤那天后也搬回了济宾王府,如此一旬不得见后,辛鸾实在忍不下去了,挑了风和日丽的一天,让人在内廷捡了一匹尚好的青玉缎包好,明堂下课之后便直接登门去了王府。

济宾王府地处朱雀门外繁华的华容街上,辛鸾上一次登门还只是垂髫之年,只记得府上很是空旷宽敞,内院的原该种花草的行道园圃辟成一处处演武场,五进五出的大院子他拉着辛襄的袖子好奇地四处偷看。

东宫的车架不挑东宫的水牌,马车将将停下,却就有眼尖的小厮奔入府中通报,不等辛鸾跨过门槛,王叔身边的心腹管家钟叔就从内堂迎了进来。辛鸾没有什么走亲戚窜门的经验,乍然来了久不走动的地方,心虚地让段器赶紧捧出来那盒缎子,害羞地和钟叔解释,说知道王叔私下爱穿青玉色,这个是送给王叔裁衣裳的。

外面的北风硬冷,钟叔怕辛鸾受凉,热热络络地把人迎进主人常居的内堂,说殿下来得不巧,王爷今日在城外大柳营处理军务,公子襄也跟着去了。内堂的暖室里,小几上摆着有卜卦的龟甲、酥酪、松瓤鹅油卷,辛鸾忍不住拈了几口,边吃边问了一番最近辛襄伤势怎么样了,钟叔答,说御医诊了伤势,只要好好将养就落不下病根,辛襄又问他最近在忙什么,钟叔则答,公子襄一直在忙着找名匠修复演武那天损伤的裂焰刀和开山斧。

辛鸾两个腮帮子吃得鼓鼓的,睁着黑亮亮的眼睛,一边听一边点头,吃得高兴还把段器打发回宫了。钟叔看着他贪吃的样子忍不住发笑,知道他一时半晌不会走,又说后厨还新做好些海货,让殿下等一等,又过了一会儿,婢女们将鲜香麻辣的沙蟹汁、黄螺、白螺摆成一盘一盘的小例端了上来,配套的还有一系列开螺的钳子、竹篾。

这些都不是正菜,做零嘴正好消磨时间,辛鸾看得食指大动,有婢女想伺候他开螺,他说不用,心道你们在这里看着我吃不尽兴,就说:“吃东西就是自己开壳剥皮才有意思,别人帮着来就没有乐趣了。”说着把几个美貌的婢女打发出去了,然后一个人盘腿在矮榻上,擦了擦手,一样一样的大快朵颐。

辛鸾孩子心性,总觉得别人家的饭菜香,后来他吃多了,又饱饱地喝了两盅冬瓜汤,就有些犯困,漱了口,擦了嘴,就径直挑着帘子进了更里间的小阁,毫不见外地脱了鞋,盖上被,睡觉。

冬日的午后总是贪睡的好时光,被褥轻柔如羽,内堂里炉火烤得暖融融的,他吃了许多辣,胃里也暖呵呵的,中途隐约听到有人收拾外间的碗筷声,还有呼唤他的声音,但是梦乡实在黑甜,他没有力气答他,一脚沉了进去,又昏昏睡去。

他这一睡就睡到天色大暗,迷迷糊糊地被外间的人吵醒,听起来似乎是王叔回来了,婢女于挑了一盏大灯,屏风外还有几个成熟男人的声音,辛鸾昏惑地起身,一时还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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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就不该封四君,本来陛下当年国力威信并非不可大权独断,偏偏爱好分权于人,现如今北方大片真空地段当断不断,河朔的两万三千二百三十里竟然就按在一个代决策的身上,也不知陛下做何打算!”

隐隐的谈话声传了过来,紧接着就被另一人接住了,“且说陛下这些年心气的确大不如前,常常悠游退逊,多怠废之政,齐大人也曾私下与他商议北方军国大事,五次却有三次拿出身体倦怠来拖延搪塞……王爷有意对于已传多代之封君消爵降禄,裁汰冗官,厚赏选练之士,陛下反应都不大,偏偏公良柳那老不修只知道投合陛下隐衷,鼓励沿用原来制式,分毫不思变革……”

辛鸾不懂国政,加上刚睡醒,脑子也不好使,只能懵懵然地听着。

他唯独听明白的是这些人大概是王叔的心腹——毕竟不够亲厚可不敢这般聚众私下妄议国主——他倒是没什么其他想法,想的只是这样偷听十分不礼貌,即使是无意的,也是不妥。

他踹了一下脚边的绣墩一脚,想制造点声响让外间的人听到,谁知他这点响动居然谁也没惊动,外间的几位大人还在畅谈:“……你们可听说,前些日子况俊又卜出一卦,说’兵危战凶,安可使危,生可使杀,贵可使贱’,钦天监还没给出卦象的解法,但想来也快,这盆脏水又要倒来了王爷身上……至于’加九锡,必称帝’这种险恶的谗言更是不知从市井哪出冒出来,虽然现在都压制着,还没成势,但是谁受得了接二连三的中伤?王爷,您自从掌令赤炎以来,纷争愈多,朝中暗传这样诛心之话,也不知道陛下……”

这话头被人打断,一人口气极冲道,“这也怪樊邯经不得抬举,演武场上没能夺魁进入禁军列职,胥会的禁军、子升的内宫铁桶一般,我们连一点着实的陛下的态度都探得不到……”

“那个……”

见他们越聊越尽兴,越聊越深入,辛鸾在里间尴尬又迟疑地喊了一声。

这一声孩子的呼唤不啻于一声惊雷,外间昏眊的灯影下,好几人立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甚至更有一位慌忙躲入帘幕之后。一片死寂中,辛鸾硬着头皮一步步地走了出来,盯着所有人的目光,扫到济宾王发白的面孔,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王……王叔……”

辛鸾不过一介少年孩童,座下五位文士忽见他却如惊见厉鬼,遽然间皆是一脸悚然——那乍然现出在眼底的,不是“背子骂父”的尴尬,而是“臣彰君恶”的惊惧。

一触即发的局面里,辛鸾一时也不知哪里的急智,黏连着自己含糊的声音揉揉眼睛,露出一脸的茫然困惑,“你们刚在说什么啊?我刚睡醒要找水喝,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济宾王声音都僵了,生硬地在唇角拉出一点笑意,迎上来,关切问,“阿鸾什么时候来的?听老钟说还以为你回去了。”

辛鸾仍是一副不清醒的样子,软声道,“我午时就到了,一直在暖阁里睡觉……”

对此叔侄对答一番,剩下几个人也缓和了神色,纷纷起身围拢来,朝着辛鸾见礼,而后口吐谀词,甚至更有一文士倒茶一盏,擎来递给他。

辛鸾心中却无端害怕,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只说亲卫还在外间,父王还等他回宫用膳,说着行完一礼,便迈步出了门去。辛鸾行色匆匆,还边走边庆幸,无端为自己的镇定而骄傲,可等走出了王府门,才恍然发现,情急之中自己手中竟然还攥着那只薄胎瓷釉的青花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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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檐下廊下的红绒灯笼兀自漂浮亮在黑漆漆的亭台楼阁之上,远远连缀成红色的阴森火光,仿佛一阵夜风就能使其漂浮起来。济宾王驻足原地,峨冠博带,凭风而立,身后四位文士幕僚噤若寒蝉,谁也不敢率先发一言。

而几息之后,刚匆忙躲入幕帘的那人,朱衣绶带地走出来,走到济宾王身边,济宾王才阴郁而迟疑地开了口,问,“方才,我们说了什么?”

冷风与暖盆的气流交替中,那人的额头仍是流出汗来,顺着苍老的脸颊缓缓滴下。

“北境的建制,坊间的谣传,禁军的眼线安插……”

哪里就需要回忆,他们口吐的怨言,明明白白,早已不是简单的影射。

济宾王两眼渐渐虚了,茫茫地望向虚空的苍穹野外,良久从腹腔里发出了幽深的声音,“齐卿,你有没有听过一件事?”

“哪一件?”

“还是十五年前,和洲大战攻进许都,入城时候三哥麾下的先锋军不守军纪,出了几个抢掠民女的兵,论功行赏时便没有分到应有的那一份……”济宾王的双眼宛如深洞,语调缓慢又阴沉,“三哥心中不服便口出怨言,大哥知道后派人责问,三哥当面谢了罪,原以为便就此掀过了,谁知后来有小人挑拨,称三哥不满大哥,据守无皋城意欲投靠旧贵族联手谋反,大哥听闻后连夜赶到洪都门下,传令三哥出见,亲自绑缚压往老宅拘囚至死。”

阴沉沉的气场压了下来,身后的文士们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而那人朱衣人想要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色陡然变了,“……殿下与您一向亲厚,陛下那里想来不会乱说……不至于此,何至于此?”

济宾王牙关紧闭,脸色白得像纸,直到许久许久,他缓缓道,“他一个孩子能听懂什么?日误一日,年误一年,不能再等了,当真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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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辛鸾回宫后,罕见地在天衍帝的温室殿消磨了许久,父子俩促膝长谈,连内侍如子升者也被赶出了殿外。

三更左右,父子两人忽听一阵钟声,子升不顾嘱托地冲入殿来,直说宫门外华容道上,济宾王遭遇刺客,身受重伤。消息传来时,辛鸾正盘腿坐在天衍帝的榻上,腿上擎着小桌,桌上摆着牛乳。

猛然听了消息,他惊得牛乳全打翻在床,天衍帝与他对视一眼,神色也霍地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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