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窃脂(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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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说话。

邹吾不温不火地说这石破天惊的一番话,镇住了辛鸾,也镇住了所有人,谁都没有想到,坚忍如邹吾,居然于众目睽睽下捧出了一颗真心。

后来的后来,辛鸾总能想到那一天,与人漫谈起邹吾,总说他有古君子之风。此生凡邹吾能做到的,他大抵都做不到,论至情至性,他生平所见,无人可出邹吾之右——当然,昭帝这句超高的评语在很多年后常被近臣们似戏似谑地提起,笑帝王不知怎地想的,明明好好的君子,偏偏定王封侯时给了人家“武烈”的封号,想来后世不明真相,定是要以为武烈王邹吾是一介方面大耳、体格魁梧的凶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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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的最后一天,邹吾的一席话直接扭转当时的局面。

趁众人唏嘘怔愣之时,他沉着一张脸直接走到辛鸾面前,问了一句,“还能走吗?”

辛鸾眼底还有泪痕,看着他闻言茫然地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邹吾叹了口气,伸手拢了一把辛鸾的头发,提着他的胳膊伸手一托,轻飘飘把人横抱起来,辛鸾呼吸陡然一紧,还没抱住邹吾的脖子,就任人行云流水地一个侧身。

邹吾朝千寻征点头致意,“那老师,人我就带走了。”

辛鸾一颗虚弱的心开始乱跳。

他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神经刚刚忽然要摇头,邹吾大大方方来抱他,他也不想扭捏,可真被人整个儿颠进怀里,他又无所适从地蜷住手指,拳头压在他的肩头,不敢完全攀住他的肩膀。

禺白等少年们这才反应过来,可眼前是邹吾,他们想拦又不敢拦,只能猛地扭头看向千寻征,急急求助道:“老师……”

“老师,不能这么算了啊!”

少年们盯着那个被邹吾抱进怀里的人,成群结队地又骚动了起来。

然而此时,千寻征却渊渟岳峙地抬起手,一掌压住了他们要脱口而出的全部不满。

这就是要放行的意思了。

少年们互视几眼,纷纷露出不甘来。

而邹吾却了然,他毫不担心老师会方他们走。千寻征能立足南阳,能漫不经心和各曾势力游刃地交往,很大原因就是他讲道理——这是他的安身立命的原则,今日若破了,那也就不是千寻征了。

邹吾目光露出感激出来,因为抱着辛鸾行礼不便,他只做俯身颔首:“今日多谢老师帮我们挡了徐斌的府兵。”

辛鸾被他这忽然的动作,搂得心跳漏了一拍,不由自主地就缩紧了自己双腿和肩膀。因为姿势原因,他背对着千寻征,只听老人在他身后冷硬道,“老夫不全是为了你,不必你来承这份情。”

邹吾却轻轻摇头,磊落地就事论事,“毕竟事情因我们而起,学生还是要谢的。今夜我和小卓就走,徐斌那里,我会提前去解释清楚,冲撞您的神京营卫我也会去料理,绝不让老师为难。”

千寻征却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若是分不开身也不必非要你去,老夫明日也能料理。”

邹吾却笑了笑,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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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时他向来干脆,千寻府的后堂有直接通出大宁坊的暗道,让人不必走大门也能顺利出去,众人围拢中,邹吾像是感觉到了辛鸾的紧张,轻轻拍了拍辛鸾的脊柱,转身就要往府内走。

谁知还没走出五步,禺白却一个旋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不许走!”

少年人朝他怒目而视,张着手臂拦住他和辛鸾。

“禺白!”千寻征的声音适时的响起,却没有拦住委屈的学生,禺白委屈喊了一声“老师!”,紧接着道:“他是高辛氏的儿子啊!老师,您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放了!”

千寻征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辛鸾从邹吾的肩膀后面露出一对胆怯的眼睛来,看着那个老人威严地命令:“禺白,不要让我说两遍,还不退下?!”

那个人的眼睛让人浑身发寒,辛鸾躲在邹吾身后不敢出声,可那个叫禺白的少年,却仍挺着胸脯,不避不让。

大概是有沉重的血仇吧,辛鸾茫然地想,浑身都跟着痛了起来。

邹吾却没有理会老师的疾言厉色,转开辛鸾能看到禺白的角度,姿势充满了袒护。

“那你想如何呢?”

邹吾垂头看着禺白,那声音恳切却如此有力,温和却充满压迫感。辛鸾看不到邹吾的表情,但是听得见他说每一个字时,胸膛沉稳的振动:“你们人也打了,火也发了,还不满意嚒?有时间不如好好想想辛鸾的话罢,问问自己想在他身上泄愤是为了什么?为家,他不是当年的元凶魁首,为国,他已不能影响天衍局势,杀了他和杀了街上随便一个孩子没有不同——你还想如何呢?禺白。”

辛鸾听见了少年彷徨退步的声音,邹吾淡淡道,“他来的时候,你不知他身份,也是踊跃去东院给他擦过药,想罩着他,想跟他结识一下的——忘了嚒?”

他的声音那么浅淡,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锤在人的心上。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拦他们了,邹吾步履匆匆地抱着辛鸾进到他住的屋子,然后一脚踢开屏风后面的暗门。

红墙砖瓦的两壁,里面是只可容一个人通过的暗道,辛鸾意识有些不清,却还是拘谨地缩了缩自己的腿,方便邹吾躬身进入,而卓吾提着他的新刀就默默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任他们走下台阶后从身后将暗道合拢上。

“千寻师傅是真的想复国嚒?”

此时已无外人,辛鸾忽然在邹吾的耳边轻声问。

“不是。”

抱着他的男人忽然轻轻地躲了一下,嘴上却沉稳道:“十五年为期,他残愿未了。如今时移世易,他只是难以自拔罢了。”

辛鸾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刚刚偷眼看着千寻征,就在他们走近第三进的院子再看不见他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老人的身影好苍凉。遗民几度垂垂老,他深不可测地站在原地,深深凝望着他们,那感觉不是刀一样的锋锐,是遗民已老的苍凉。

暗道里照明很多,却并不宽敞,砖缝中似乎在漏风,红黑色曲折的小径中刮着嗖嗖的凉意。邹吾折着他,辛鸾的胸口都快要抵住双腿的膝盖,可他无心四处张望,只感觉身下的人在抱着他迈步,而他心里像有一团火在悠悠地烧。

“疼。”

一个低矮过处,邹吾压到了他后背的伤口。

邹吾却一反常态地嗔怪:“疼还乱逞强。”

卓吾在后面一直尴尬地跟着,此时立刻道:“哥不如我来背他吧?”

“不必。”邹吾轻飘飘地回了他两个字。少年的腰身两膝在他的臂弯中恰可盈握,满满地揣了他一整个胸怀,他手臂轻轻颠了颠他,挪换了个位置,对辛鸾淡淡道,“不逞强,谁能伤你。”

那个时候辛鸾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是辛鸾自己没有察觉。

久久的寂静之后,辛鸾嗫嚅了一句,“我是不该站出来吗?”

辛鸾那么小,被抱着,头也只是垂到邹吾的胸口。

邹吾侧身低头去听,听清了,想了想,答,“不是。”他的声音那么低沉严肃,居然在说:“你很有种。若林氏国的旧朝臣有你一半的骨气,十五年早已够他们卷土重来。”

辛鸾却呆了一下,不合时宜地嘿嘿笑了起来:“那其实我天衍还该庆幸是吗?”

邹吾本来满腹心事,被他这么一说,也忍不住也笑了:“可能吧。”

男人的笑声振动了胸膛,狭小幽闭的空间里,辛鸾忽然就攀紧了他,不由自主地贴着他轻声念了一声“谢谢你”。他不确定邹吾有没有听到,四周幽静得让人心寒,黑暗沉重的石砖压在他们的头顶,而他那一句却轻得仿佛遥远的叹息。

卓吾后来回忆,想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辛鸾的脸被他哥的肩膀遮盖住了,他只能看见他露出来的细瘦手掌,握着拳落在他哥肩头的时候,就像是某种受伤的鸟类停息在了巢穴中,轻轻地蜷缩住了自己的爪子。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们似乎是笑了起来,因为那个笑,他猜过无数次辛鸾当时的神情,他一定是像某种小动物,虚弱地瞪大了黑眼睛,听他哥说话就仿佛盯着两颗谷子一样专注,弱小无依地靠在他哥的怀里,没有刚才一点的果敢和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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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了两刻,密室很快就走了出来,从千寻府的密室打通到的是太平坊桥楼街的一个矮小荒僻的天井。兄弟两人有备而来,出来之后直奔桥楼街第二街最北端,辛鸾那天的记忆乱糟糟的,他失血过多,自觉很清醒,其实整个人一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身上一直在一层层地盗汗。

被人抱上马车的时候,他本能地抓住了什么,只听身上人喂了他什么东西,然后安抚地拍了拍他,对卓吾说:“你给他换一身干净衣服,带好照身贴,现在就出城去。”

辛鸾睁开眼:“那你呢?”

邹吾对他笑:“殿下忘了么?我还有徐斌那里需要摆平。”

辛鸾纠缠道:“你怎么摆平?”

他温和答:“我去跟他讲道理。”

他喜欢他有条不紊面面俱到的感觉,可也厌恶他有条不紊面面俱到的感觉,他抓住他的袖子,眼里露出深重的忧虑来,“可是他刚才还要抓你,你这样岂不危险?就让千寻师父来善后不行么?”

辛鸾知道今日的冲突千寻府是授人以柄了,不管表面上平息了多少,十有是要卷土重来的。可是辛鸾想,既然千寻师父既然在南阳的根基如此庞大,他肯定有他的办法。

“可毕竟是我们惹的烂摊子啊,”邹吾也不跟他拉扯,目光坚定又温柔,“我们说走就走,老师却不能说走就走。我不亲自去,我没法安心。”说着他顺了一下他的头发,对卓吾道,“你帮他梳梳头,擦干净脸,驾车去老地方等我。”

卓吾利索地一点头,“好。”

辛鸾不肯松手,手掌蹭着干涸的血迹,揪着他文士袍的一角布料:“我不懂……”

他不懂。

一个是官,一个是匪,正当通缉时,邹吾要怎么全身而退。他想不通邹吾处理这类事情的尺度在哪里,他只知道邹吾白日拿着司丞亲戚的名头做戏,晚上堂而皇之踏进司丞府上,如今还和徐斌是直接的利害关系,现在自投罗网,徐斌这个做官的岂不会让他好看?

辛鸾失了章法,他想哭,不想他走。

可哪怕甚至昏暝之中,他好像也知道拦不住他。他深深地一个呼吸,终于放开了他,闭着眼睛不再看他,却一字一句说:“我还没向你道谢、道歉,你记得要回来啊。”

就像梦一样,那个人对他说:“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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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来回象征性巡风的士兵变多了。卓吾架着马车,辘辘地一路驶往城门口,接受盘查,然后顺利通过。而辛鸾侧躺在马车里,手里本能地握着刚塞到自己手里的小弩,他知道那弩弦被油浸泡过,韧劲儿十足,他就一直勒着那根弦在他的手心里,让自己不要睡。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飘了起来,就飘在马车的上面。他不断地往回看,不断地回头,一颗心牵在南阳城中,因为他落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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