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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涧旁,辛鸾趴在地上喝水。
他整个人要被烤干了,嘴唇皲裂,浑身滚烫,喝水的劲头很冲,要不是邹吾还拽着他,他能一个猛子直接翻进水里。
“慢点,慢点……”
邹吾怕他呛到,挨着他蹲着,另一手从他的后脑抚到他的翅膀,五指成梳慢慢地栉。
手下眼底,全是失而复得的温柔。
“冷吗?”
刚刚的炙烤,现在的强风,深夜里不由让人打出冷汗,辛鸾更是猛地发了太多的汗,发根尽湿,现在又扑了满脸满胸膛的水。辛鸾胡乱地摇了摇头,终于喝够了,向后一挪,直接翻身躺在地上,一手抓着土地,一手抓着邹吾,好像那潮湿的土壤和邹吾的手都能给他一种舒缓的镇定。
“我还以为我死定了……”
他意志孱弱,声音干哑劈裂,邹吾心疼地拨了拨他散乱焦糊的碎发,哄孩子一样一遍遍说着,“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他们身后还是连绵滔天的火光,辛鸾眯眼喘气说不出话来,就那么筋疲力竭地摊着,邹吾调整了姿势,任他拉着,屈着一条膝盖坐在他身边,躬身问他,“怎么认出的是我?”
辛鸾迷蒙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就是能认出来啊。”
火焰扫尽了大地,百里外的群峰在大火的烧灼里清晰可见,辛鸾躺在地上看他,只见邹吾的脸在火光中明暗交错,在高挺的鼻梁下投出明显的阴影来。
“我听到你喊我了,一遍一遍地喊,我当时还以为我要死了出现了幻觉,后来你把树劈开,我看你一眼就知道了:哦,这个人把人皮面具撕掉了。但是你的眼睛我还记得,我看见它们总会迷眩。”
可能是后怕,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辛鸾越说越委屈,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邹吾憋了一会儿,然后才哑着嗓子用力握了握邹吾,“不过你是好看的,比卓吾还好看。”
辛鸾不太会夸人,只是觉得卓吾轩昂俊朗,已经是一等一的好样貌了,可是邹吾好像比他弟弟还要强上三分。长眉入鬓,眉眼深沉,那丹凤眼,眉心鼻,容长脸组在一处,竟然是说不出的端肃和华丽,明暗交织之中,一时掩在黑暗中,一时熠熠生光,硬要形容,就好像王庭内省的那袭架供的红羽绉面的精织衮冕鹤氅,非国之重典,不得服也。
辛鸾的目光一寸一缕地扫过邹吾锐利的颌角,光洁的皮肤,深邃的眼眶,想他之前的易容之术竟不知是何方的手法,居然连五官曲线也全部改变了。但是他如今看他,心中倒也全不违和,就好像是上辈子已经见过般,火海里邹吾急切地呼喊自己,朝自己伸出手,他没有一丝新相见的抵触,只有阔别重逢又绝处逢生的酸楚,辛鸾不自觉地舔过下唇,道,“你就该长这个样子。”
他着了魔一般,像是茫然的呓语,偏又十分笃定,又说了一遍,“邹吾,我认得你。”
语气潮湿缱绻,竟饱蘸了深情。
邹吾神色一变,只觉得辛鸾那几个散开在空气里,竟然喊得他心口发烫。
其实不该的,若是别人对露了真面目的邹吾说这样的话,邹吾还不知要如何警觉,可偏偏说这话的是这么稚嫩年轻的辛鸾,偏偏是这样的一个刚死里逃生的局势,偏偏是眼前这样一个俯仰相看的姿势,辛鸾失焦的瞳孔被水洗得晶莹剔透,他看着他,在说他不需要什么道理就能认出他来,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能认出他来。
他单薄的胸膛在湿透的前襟下微微起伏,邹吾的喉结不自觉地就滚动了一下,心道:他不会反抗,我……
他甚至没有想清楚“我”后面要作甚么,就那么全凭本能地抬起右手,俯身盖住了辛鸾的眼睛。
辛鸾喘了一下。
很明显的喘法,几乎意乱情迷。
压在他身下的翅膀倏地动情地敛住了,辛鸾害羞又害怕地一手抓着邹吾的左手,一手用力地抓紧土里,就像邹吾想的,他没有一点的反抗,甚至还本能地挺动身体,反弓胸膛,抬起下颌。辛鸾的脖颈迅速地泛红了,邹吾手下的肌肤沾着一层温腻的水和汗,只感觉他温顺地抬起头,轻轻地张开嘴,竟在用自己的鼻尖和嘴唇去贴他的手掌。
这亲昵真的过分了,可他们俩个人却停不下来。
邹吾的手很大,手心也有茧,他垂着头,手掌几乎眷恋地抚摸着辛鸾的脸,从额头开始,一点点盖着掠过他的眼睛和鼻尖,手心下的轮廓却有如玉质,细腻得动人心神,呼吸抵近间,邹吾俯下|身,手下的睫毛忽地搔过掌心,竟是在惊颤——
只是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
红窃脂抖动着翅膀呼啸而下,一声鸮号,引颈长鸣!
辛鸾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邹吾被他吓了一跳,这一下,两个人那点情不自禁顿时被扫得个荡然无存。红窃脂翅膀一敛,迈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走了过来,两个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刹,邹吾刚想拽住辛鸾,谁知他又突地原地跳将了起来。
那感觉说不上是害羞还是愧疚,唬得邹吾一脸莫名。
红窃脂心中有数地看了这两个人一眼,面上却不显,嘴里一个磕绊也没有地向邹吾道,“西南风起得太快,看样子到明天上午都不会停,现在火势朝东北方一路走,那边山峦更多,咱们控不住,也救不了。”
正事当前,辛鸾的情绪可以事后再问,邹吾站起身,迅速恢复到任事状态,“兔床和高前两座是不是都在东北方?”
“对!”
这两座是南阳采量最大的药山,若是真烧个遍野,那可真是几年都挽不回的惨重损失。
邹吾神色严峻地看了看漫山的火,当机道:“去找徐斌,让他带人过来打火。”
“他?”
红窃脂却蹙眉,对邹吾的话不太认同,“这火可是齐二那兔崽子放的,我去找徐斌,就他那见到钦差跟耗子见猫一样,他敢管敢救吗?”
她深望着他,话虽桀骜,无形之中却是领命服从的态度。
辛鸾站离了一步,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往。心道这两人平日里像是寻常朋友一般,大事当前却不自觉地现出分明的上下关系来,而温和无争的邹吾,居然是定策任事、发号施令的那一个。
“神京的权斗倾轧徐斌不管,他自己百姓的死活他也不管吗?”邹吾没有再给红窃脂反口的机会,直接道,“你若是没把握拿得住徐斌,那就先去千寻府然后再去公堂,火这么大,徐斌不管也得管,还不快去?”
他这样说,红窃脂还有什么不遵的,飞快地掉头走了几步,展开翅膀的刹那却猛地一顿。
她转过身来,目光如锐射在辛鸾身上,嘴上却对邹吾说,“这不安全,我带他去东面下游吧,正好让他帮着砍条防火带来。”
邹吾眉头一皱,刚要拒绝,辛鸾却先开口,“好,我听姐姐的。”
他应得干脆利落,火光里,那眼神没有恐惧,没有仇视,就那么静静地与红窃脂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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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南阳城中,徐斌看着府衙中庭空地上稀稀疏疏地几个人,暴躁地走来走去,“人呢!人呢!人都过节过没了吗?”
的确是不必来报他起火了。
大火烧山,明明山谷距城十余里远,可西边的天都跟火烧着了似的,还能有谁看不出来?!
上元节中置身事外的百姓瞧见了,也都兴奋着纷纷朝着西边眺望,说是是这火焰好生漂亮,烧着烧着,紧接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摧心肝一样,地面都跟着剧烈晃动了一下!
人群里立时起了骚乱,喊着“地震了?地震了吗?”但紧接着,人们发现又不是,远方仿佛白昼,火树银花不夜天,壮烈到出现了美感,一股脑地烧透了上元的夜。
徐斌眼皮突突狂跳,急得是一筹莫展,心道好好的上元节啊!香香一晚的缠资那么多,他还来过两轮,就一个一个地都跑来煞风景!虽然原本他听到钟声,猜测今晚是会出点别的什么事的,谁知道发的居然是火灾!火灾是灾情啊!这是他父母官直属负责的,上面是要过问,他第一个跑不了干系!
就当司丞大人再也等不得,操着山火拍就想亲自往城外冲的时候,齐二带着人马回来了。
重甲开道,四纵马匹押后,齐二一介不足二十岁的青年,身姿修拔、好生威风地就骑马踏入了公府府衙,看到徐斌,他长眉一挑,居然心情颇好地主动打了招呼,“呦!上元佳节,司丞大人怎么在这儿忙着?”
徐斌真是看到齐二就嘴里犯苦,但是齐二好歹是带了他一队人马回来,也不必他再硬等着攒人,一时又忧又喜地颠着身上肥肉飞快地小跑过去,扒着齐二的马脖子就道,“齐小大人还不知道吧?”
齐二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什么?”
徐斌咧嘴苦笑,指着西边的山色,“这是起山火了,下官要带人去打火,嗯……小大人,您带出去府兵要是忙完了您的差,不如……让我带走?”
陈全在齐二地身后拼命地朝徐斌打颜色,生怕上司一句话说错开罪了贵人,可是徐斌忙着应对齐二恨不能使劲浑身解数,哪有多余的眼睛留意他?
好在齐二一事毙后心情舒畅,也没贸然动怒,他翻身从马上下来,整了整袖口,淡淡道,“不必了。”
徐斌一头雾水,“不、不、不必什么?”
齐二却毫不避讳,笑着拍了拍和他父亲年纪一般的徐斌的肩膀,和蔼道,“我说不必去救火了。这火,就是我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