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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明月（三）

其实在有些时候，叶倾阁在某些事情上总是有着出乎意料的坚持——她应下了独孤一鹤的约战，可是却与独孤一鹤强调说她之所以应下此战，并不是为了独孤一鹤的弟子。

独孤一鹤想要约战叶倾阁，未尝试没有孙秀青的原因。这其实是很容易理解的心里，毕竟那是他一手教出来的的徒弟。独孤一鹤的每一个徒弟在他心里都是十分优秀的，没有理由被别人嫌弃。

是的，是嫌弃。虽然叶倾阁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独孤一鹤还是能够看得出在这个少年温柔的表象之下，隐藏着的其实是冷漠与天生桀骜。

那是他的弟子此生唯一一次心动，可是显然这个年轻人看不上孙秀青的那么一点心动。就仿佛孙秀青的一切努力与羞涩在叶倾阁的面前就变成了一个笑话，独孤一鹤一方面是心疼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另一方面也觉得叶倾阁此举损害的是他们峨眉山的尊严。

所以他对叶倾阁的约战也并非是单纯的只是想要见识一下那让薛衣人都赞叹的剑招。更多的，独孤一鹤是想要为他们峨眉山找回场子。

这个世间持剑之人总是有千百种理由。因何持剑，每个人的理由都不同。但是也没有人会因为持剑的理由而神圣，因为真正神圣的是持剑之人自身罢了。

叶倾阁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手中的剑变成了实现私|欲的工具，那么叶倾阁总是要为他们手中的剑感觉可惜的。抱着这么一点莫名其妙的坚持，叶倾阁在独孤一鹤向她约战的时候，几乎有些固执的问道：“敢问前辈此番因何而战？”

独孤一鹤哪怕是心中的确是为了他的弟子想要找回场子，可是这件事情若摆在明面上，对孙秀青的闺誉终归是伤害，也显得他们峨眉太过小性。所以当叶倾阁问起的时候，独孤一鹤便有几分沉默。

毕竟他这个人从来不屑于任何谎言，各种实情不好言明，但是独孤一鹤也不会说谎。在场的这些人虽然都是薛衣人的朋友，但是彼此之间也互相认识，而且其中也有不少人和独孤一鹤算得上是朋友。

见到独孤一鹤沉默，便有人出来打圆场，笑着对叶倾阁说道：“此番只是以剑会友。小有无需介怀。”

这个人将独孤一鹤保护自己徒弟的那点私心说成了“以剑会友”，也算是给独孤一鹤保全了面子。若是独孤一鹤在圆滑半分，此番便应该顺势接坡下驴，结束这个话题。可是若是能向人心的是非曲折妥协，他便也不是独孤一鹤了。因此虽然他的好友苦心孤诣的为他找好了借口，可是独孤一鹤却没有要领情的意思。

他望向叶倾阁，看着她那双一定要得到一个确切答案的眼睛，独孤一鹤冷笑一声道：“小儿这般无理。”

其实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连独孤一鹤自己就都有几分脸红，毕竟若真的算来叶倾阁又哪里有什么失礼之处呢？难道因为他的弟子喜欢叶倾阁，可是叶倾阁却不喜欢他的弟子，这就算是失礼了吗？

可是事已至此，出口之言宛若覆水难收，独孤一鹤终归只能强撑着摆出一副江湖前辈教训后辈的架势。

叶倾阁这些年来也算是见过很多种人了，像是独孤一鹤这种，虽然他也并不占理，可终归尚且知道羞耻倒也还算是好的了。实话说，叶倾阁这些年来在商场之中遇见的人比独孤一鹤更厚颜无耻的简直不胜凡几，对于独孤一鹤的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护短行为，叶倾阁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她没放在心上，却不代表有人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受了委屈。听见独孤一鹤的话，方才一直没有什么多余表情的叶孤城忽然变了脸色，这位白云城的少城主平素也算是彬彬有礼的人，虽然冷漠，但是对江湖前辈还算是尊重。然而此番叶倾阁被独孤一鹤这般训斥，叶孤城便也难免要变了面色。

叶孤城的面容极冷，望向独孤一鹤的眸子之中似有冰雪。冷笑一声，叶孤城声音不带半年挑衅，却是让独孤一鹤面皮生疼。只见叶孤城拉了一把叶倾阁，而后冷冷说道：“江湖传闻都说峨眉山掌门为人公允正直，今日得见叶某才知江湖传闻也多有偏颇。”

是了，虽然护短是人之天性，可是一个护短的人又哪里称得上是“正直公允”？更何况此番涉及到的是男女之事，这种事情有哪有旁人、特别是长辈参与的余地。

像是独孤一鹤这般盲目回护他的弟子，倒是显得峨眉山十分失礼。其实在场之中哪怕是有他的朋友，却也觉得独孤一鹤此举颇为不妥，只是当着小辈的面他们总也不好直言自己朋友的过错。原本他们想着今日先让独孤一鹤和叶倾阁比过一轮，而后他们便从中打个圆场，将这件事揭过去才是。

甚至这些人还想着，此番独孤一鹤和叶倾阁可能还会不打不相识，因此成就叶倾阁与峨眉山的那个小弟子的一段姻缘，岂不也是美哉？然而这些人想的是十分理所应当，却不想叶倾阁没有半点要配合他们的意思。

叶倾阁也倒是还罢了，到了叶孤城这里便更是半点情面不留，俨然是一副要和独孤一鹤撕破脸皮的架势。一直沉默的人忽然言语犀利起来，恐怕也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此番叶孤城的话一出，便立刻让独孤一鹤与峨眉山的一干弟子全都变了脸色。那些有些年轻气盛的峨眉山弟子见到自己师父被一个陌生的江湖人这般冒犯，都忍不住在脸上带出了几分愤愤不平，抑或是想要和叶孤城争辩一番。

然而此刻叶孤城周身气场全开，他虽未出剑，整个人却锋利得恍若一柄绝世神兵。峨眉山这些年来虽然也有往来的剑客，可是这些峨眉弟子还从未见过像是叶孤城这般贵气天成又气质凛冽之人。寻常时候他们还能仗着自己是峨眉掌门亲传弟子的身份。不知尊卑的在一些场合胡乱发言，可是此刻面对着显然有些动怒的叶孤城，他们竟只觉得周身的空气恍若凝固了一般。

只是一瞬间，他们就说不出半句话来。读

独孤一鹤其实一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和叶倾阁尚且有些薄弱稚嫩的气势不同，叶孤城站在那里，周身便自带着一种风雷。他毫不妥协，又凛然不可侵犯。因为他是叶孤城，也因为他手中的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之前这些人之所以还能在叶孤城面前表现如常，是因为叶孤城待人接物其实十分有分寸，而且又是君子端方。他深知今日是薛衣人以剑会友的聚会，所以绝不肯喧宾夺主的抢了薛家庄主人的风头。

可是此刻独孤一鹤摆明了欺负他心上的人，叶孤城但凡有半分血性，就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所以不觉之间，叶孤城就从一柄在鞘中的剑变成了已然出鞘的绝世神兵。

哪怕是独孤一鹤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可是叶孤城站在他面前，其实居然也不曾有过半分弱势。

这样的叶孤城，便是叶倾阁都觉得有些惊讶。不过她很快便意识到这是对方对自己的回护，因此从来都习惯什么事都自己上的姑娘，这一次反倒乖巧的站在叶孤城身后。

这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改变，可是潜移默化之中，这改变的确就是存在的。

独孤一鹤在江湖之中成名多年，很少被后生这样的撩了面子。他本身不是多么气性好的人，一时之间就涨红了面色，持剑的手都有几分抖。虽然自持身份，独孤一鹤做不出来破口大骂的行为，可是经过了这一番，方才他望向叶孤城和叶倾阁尚且还算是平静的眼神瞬间就变得异常的愤怒。

叶倾阁对人的情绪感知很准，她接收到了独孤以后的这种愤怒，不过叶倾阁也看得出来这个人只是单纯的愤怒罢了，并没有增加什么怨毒。

可见他被阿城气到是真的，但是好歹为人纯粹正直。，那些欺世盗名的阴暗之辈不同，——虽然独孤一鹤一举一动是都夹杂着私心，不过就冲着他在生气之时尚且还能够保持自己自身的正直的这一点，倒也值得叶倾阁高看一眼了。

“叶某年幼之时，曾有人说剑之道乃是无欲则刚。不过如今看来，若是能以一剑护心中所偏私之人，倒也未尝不可。”

说完这句话，叶性格深深的望了独孤一鹤身后站着的那一群少女一眼。其实在叶孤城站在叶倾阁身前之前，叶倾阁觉得自己不应该因为一时一起与私心和独孤一鹤比剑，因为那样的话是对自己手中的剑的不尊重。

可是在叶孤城挡住她的那一刻，叶倾阁恍然明白，我们之所以追求力量，为的不也是要保护自己心中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人吗？那么是他心中所谓的这份重要，在世人眼中是否是自私，又是否是偏心，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愧于心无愧于行，这便已经足够了。

恍惚之间叶倾阁仿佛被投入到了冰凉的水中，她很深很深的向下坠下去，可最终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拉住。而她努力向上望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属于叶孤城的脸。这个男子眉眼一如初见的时候冰冷，可是在望向叶倾阁的时候，却已经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柔软与温度。

这一瞬间，叶倾阁恍然就明白了他们两个的羁绊，也忽然觉得这世间的所谓缘分也的确是十分奇妙的东西——就在几个月之前，他们分明刚刚相识。恐怕那个时候无论是叶倾阁还是叶孤城都没有想到，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后，他们会产生这样的联系，并且彼此都觉得这种联系很是奇妙，也很值得他们探索下去。

忽然想明白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叶倾阁真的觉得自己需要感谢独孤一鹤。

叶倾阁的先祖是西湖藏剑。虽然如今藏剑的许多资料已经洇灭在历史的尘烟之中，可是提起藏剑叶家，恐怕谁也绕不开那位大庄主叶英。

哪怕在很多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今天，那位藏剑大庄主的风采也依旧深深的印在叶倾阁的脑海之中。她从家族流传的文字之中认识这个人，叶家对叶英的记载虽然极是详尽，可是再详尽，却也不过是书页上的前面几笔。

薄薄的几页书卷上承载的却是这位藏剑大庄主沉重又波澜壮阔的一生。每一个叶家子弟都应该知道叶英为手中的剑到底放弃了什么，也应该知道他为何要放弃。

他为何要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却还执着的要拿起手中的剑？因为叶英的剑从来都不是为了他自己，他为的是整个西湖藏剑的百年荣辱。也是为了脚下的一方山水。为了西湖此地、为了藏剑叶家，叶英可以放弃自己的双眼，也可以斩断归途，故守故园。

每一次叶倾阁读到关于这位藏剑大庄主叶英的记载，都会觉得眉眼酸涩，堪堪就要落下泪来。她曾经以为，既然拿起手中的剑，那么就应该像大庄主那样大公无私。可是如今见到这位峨眉山庄的掌门，叶倾阁恍然明白，没有人要求剑一定要无私，哪怕是有私心却也可以迸发出不同寻常的力量。

没有再多问独孤一鹤为何要和自己有此一战，叶倾阁只是郑重的抽出了自己手中的剑。在这一屋的用剑高手与武林泰斗面前，她缓缓的对独孤以后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独孤一鹤身后的弟子看见她忽然变得郑重的神色，忽然就打了一个冷战。她们不安的互相对视一眼，似乎是想要上前去劝阻自己的师父。因为不知怎的，他们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可怕的力量。虽然在峨眉山的弟子心中他们的师父战无不胜，可是在这一刻，在他们看见叶倾阁的见的时候，他们就忽然产生了一种近乎于是恐惧的心情。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独孤一鹤也不可能单方面的叫停这一场比斗。他没有输过，但这不代表独孤一鹤就会怕输。虽然他出剑的理由并不高尚，但是独孤一鹤想要认真的领教叶倾阁的剑法的心情却是真的。

看见叶倾阁抽出了手中的长剑，独孤一鹤也缓缓的抽出了他腰间的剑。那是一柄十分老旧的剑，剑鞘是用普通的钢铁铸成，已经磨损得露出了一层酱红色。而独孤一鹤剑柄上挂着一个八卦图文的剑饰。

一道长长的穗子垂下，可以看出那剑穗倒是很新。因为那是他今年生辰的时候，他的弟子送给他的礼物。独孤一鹤虽然从来没有在嘴上说他多看重他的弟子，可是却终归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流露出了端倪。

他抽出了手中的长剑和叶倾阁对上。此地薛家庄的庭院便已经足够宽阔，两个人几步来到薛家庄的庭院之中。和叶倾阁与薛衣人比试的时候那种长久的对峙不同，独孤一鹤和叶倾阁两个人刚刚来到庭院中，叶倾阁便率先剑。

她整个人的身法十分轻盈，手中的长剑飘忽不定，挽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剑花，让人眼花缭乱的判断不出她手中的剑要从哪个方向刺出。这是和她与薛衣人比斗的时候完全不同的剑法。与叶倾阁剑法的飘逸不同，独孤一鹤手中的剑是十分的沉稳。

与其说他是用剑，不如说他正在用刀。而独孤一鹤早年的时候的确是用刀的高手，他的剑法也是从刀法之中脱化而出。

看见独孤一鹤一开始就使出了他的成名绝技“刀剑双绝”，他的那些老友们几乎一瞬间就为叶倾阁捏了一把冷汗，因为他们见识过独孤一鹤的刀剑双绝到底是多么霸道的。也曾经有人想要以轻灵的剑法去破独孤一鹤这个强悍的刀剑双绝的剑招，不过那个人最终还是失败了。

因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技巧都不值一提。在没有和独孤一鹤等同的实力之前，所有的投机取巧都会显得自己十分可笑，也注定是失败的结局。

独孤一鹤的这些朋友看见叶倾阁想要用自己轻灵的剑招去克制独孤一鹤刚猛的剑法，他们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孩子的确足够聪慧，不过却江湖经验太浅了。就因为江湖经验太浅，所以许多事情总是勇于尝试，并且想当然。

然而她今日的对手是独孤一鹤。在与这样高手对招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去尝试，这也并不是什么让他尝试的地方。

这样想着，众人便以为叶倾阁此战必败无疑。

然而见识过叶倾阁那一招风来吴山的薛衣人却还在气定神闲的看着这场比试。即使今日叶倾阁使出的剑法和当日完全不同——不仅不同，更可以说是完全相反，不过薛衣人却也看得出来，叶倾阁使出来的这一手状似时下流行的飘逸的剑法中却暗藏风雷。

更有甚者，薛衣人可以肯定，只要时机恰当，她能够在瞬间将这种清冷的剑法切换为那让他败北的重剑。薛衣人看着独孤一鹤的面目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本着“我不能一个人丢人”的心理，薛衣人决定好生观赏一下独孤一鹤一会被拍成肉饼饼的情形。

场上的局势瞬息变化，方才叶倾阁还是一直被独孤一鹤压着打，似乎面对他的刀剑双绝毫无还手之力。可是就在独孤一鹤要对她进行最后一击的时候，叶倾阁整个人却忽然如同没有重量一般的向后飘去。

叶倾阁彻底退开，退出了独孤一鹤的攻击的圈子。叶倾阁稍微站定，嘴角竟是含着一抹微笑，丝毫不见被一直压制的狼狈样子。她冲着独孤一鹤眨了眼眨眼睛，然后出乎众人意料的轻声说道：“你的招式用完了。”

独孤一鹤一愣，转而却忽然意识到方才他只只顾着追击叶倾阁，不知不觉之中便将自己的刀剑双杀四十九式都已经用了干净。方才占据上风的快意一瞬间就消失的一干二净，独孤一鹤望向叶倾阁，脸上带着一些震惊。

而叶倾阁虽然看见了独孤一鹤的震惊，可是她微微的耸了耸肩膀，对对方道：“因为我看见你的招式重复了。”

这并不是独孤一鹤想要的解释，听完了叶倾阁的这句话，独孤一鹤只觉得他胸中的怒火更加炽热了。然而叶倾阁却并不给他发作的机会，她陡然手腕一转，方才还清灵飘逸的长剑这会儿分明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当叶倾阁向着独孤一鹤横扫过来的时候，剑法之中带着的万千风雷却让独孤一鹤都喘不上来气。

这种窒息感薛衣人是十分熟悉的，看着独孤一鹤惨白下去的面色，薛衣人丝毫都不担心他会出事，反而有一种想要看老朋友的笑话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心理。

薛衣人不会承认他堂堂的一个薛家庄庄主居然会有这般幼稚可笑的想法。

你对力量一无所知。叶倾阁在心中冷笑了一下，转而便将自己手中的长剑重重的向着独孤一鹤砸了过去。

眼见一场比斗胜负已经分明，叶倾阁忽然在耳畔听到了一声带着哭腔的质问：“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师父！！！”

叶倾阁：？？？？

这是什么全新的迷惑敌人的方法吗？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质问弄得闪到了腰，叶倾阁一脸“人间不真实”的样子看向了那个冲着她叫嚷出声的人。这一刻，她真的很想劝劝那位峨眉掌门——与其在这里跟她刀对枪的死磕，还是带着徒弟去看看脑子比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