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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国部子时前后遣信使来报,到达了山口,展开了阵型,做好了攻击的准备。陆千十二部的骑兵,顺利清除掉丽军联络两营的信使、探马,牢牢掌握住了双城东西的南北通道。
赵过递来急报,岸边果有高丽伏军,不到千人。按照预先的计划,避而不战,退入渔场。军卒分成三股,一股警戒,严格控制丽军探马的侦察距离;其他两股轮番从后门潜伏出渔场,再张旗帜,扮作援军,佯以隐秘姿态入场。
军报最后写道:“丽军探马频频,急欲逼近窥伺,狐疑之状,尽显无疑。然而雨大夜黑,小人防范又严,他们不能从渔场处看透详情,小人顾虑,其会通报南面主营,派遣游骑,抄至城下,观我援军究竟。将军明断。”
这一节,邓舍有想过,自有对策。亲兵找到了黄驴哥,此时跟在身边,当即下令,命他引二百汉军,并五百汉人、高丽人老弱,配给军服,集结西城门处。待城外游骑侦得丽军游骑到来,即从西门出。
出城之后,径往渔场行军。行军途中汉军在外,汉人、高丽人老弱在内,不打旗帜,拉长队形,务必叫丽军探马看清楚出城人数。无论丽军探马有没有尾随,都不必回城,汇合赵过部之后,暂驻渔场。
“汉人、高丽老弱,将军千万小心,路上不能溜走一个。”想了想,邓舍觉得不保险,黄驴哥一个人,精力有限,别叫真的看不住,可就坏了大事;召来几个精细亲兵,吩咐,“看守老弱的任务,交给你们协调负责。跑掉一个,提头来见。”
“停驻渔场?”黄驴哥不解地道,“城中军马尽出,局面危急,邓万户为何还要行这分兵险策?小人宁愿留在城中,助将军一臂之力。”
亲兵找到他时,他正在邓舍府中和王夫人说话;见到邓舍,给出的理由是:危局当前,需得宽解夫人忧虑。这话明显的言不由衷。邓舍猜度他的心理,无非因受到诸将冷落,希望借机巴结上王夫人,攀扯到王士诚、续继祖这条线,给自己找条后路罢了。也没理会。
一笑,答道:“黄将军无须挂虑城中。早些时辰军议,没等上将军,我等筹划出一条计策。”挥退亲兵,放低声音,向他略略说了一遍。
黄驴哥吃了一惊:“这,这也太过胆大包天。”醒悟语气不对,忙沉思改口,“细细一想,不是不可行。”拱手施礼,道,“将军行事,总是出人意表。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小人佩服。”
拍马逢迎,他远不及吴鹤年的炉火纯青、不动声色,也不及河光秀的吮痈舐痔、拿低做小,邓舍听在耳中,微微奇怪他忽然转性,没空儿深想,道:“天定胜人,人众胜天。危局未尝不会变为顺境。”
“是,是。”黄驴哥看邓舍没别的吩咐了,和亲兵们一起,下城集合士卒。
雨下了两天,逐渐减小,没了起初的滂沱,绵绵不绝。
邓舍晚饭还没吃,亲兵见缝插针,端来些军中伙食,热气腾腾的,一时棚内饭香扑鼻。他却无心取用,坐回案前,铺开地图,摆几块小石子,接着推演兵棋。亲兵们习以为常,知道他思考事情的时候,最烦别人打扰,不敢提醒。一会儿饭食凉了,只管热过再送来。一直到左车儿归来,邓舍也没看那食盒一眼。
出征的八百士卒,伤亡数十。来回急行军四十里,个个疲惫不堪,邓舍犒劳赏赐每人酒一碗,肉一斤。一律记功一次。征用挨近城门的民房,允许他们休息半夜。
安排妥当不久,丽军的探马就出现在了城外。邓舍故作不知,一声令下,开了西城门,黄驴哥部悄悄地奔向岸边。那高丽探马,分出一队,遥遥掉在后边,跟踪随从。
送走了黄驴哥,邓舍明火执仗地,亲自带队巡城。一边检查城防器械,一边催促换班避雨的士卒、老弱统统出来,不许打火把,多布旗帜,轮流到城墙上走动,给丽军探马己方人强马壮的印象。做戏就要做十分,又故意鞭打留下的二三十匹军马,使得它们发出长嘶,将声音传到城外。
这一场大戏,一气做到雄鸡高叫,东方发白。
没了夜色掩护,丽军探马缓缓撤回。晚上可以随便他们看,白天可不行,容易暴露。为防止他们杀个回马枪,邓舍传令陆千十二部,扫荡城南五里,扩大控制区域,以此来限制丽军探马的活动范围。
城外五里之内路上、田间的树木、房舍,连日来砍伐、拆除了个干净。没了阻隔,登高眺望,视野开阔,一览无遗。今天没前两天阴得厉害,高丽营地隐隐可见,高耸的望楼、旗杆,淋在雨中,和双城遥相对应。
紧张忙碌了一天两夜,军马该就位的都已经就位;该安排、注意的事项、细节,也都已经安排、注意。目前来看,开局还算顺利。
邓舍望了望西边山口,文华国第二波军报没到,想必正处在鏖战之中。文华国的攻坚能力不错,而且将在外,担心也没有用。邓舍按下心神,回到棚内,考虑眼前。
地图上摆放的小石子,分成两色,青石代表己方,白石代表敌人。犬牙交错,错落有致。一盘棋局也似。拈起一块石子,他忽然感触良多。
这块拈在别人手中的石子,不就是他的这十数年来的真实写照?做贼、从军,艰难生存,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也有化身棋手的机会?虽然他的棋枰只有百里,可用的棋子不过万人。对比从前,不异翻天覆地。
可他没感到半分轻松。想想芝麻李,想想毛贵。一个人做一次棋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棋手。不求掌握别人的命运,只求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轻轻放下石子,牢牢记住了此时的感触。
好比两人对弈。双城、定州这盘棋,高丽人先落一子,他失了上手,想胜,只有从奇诡处着手。想人所不敢想,为人所不敢为,方才有翻局的希望。
案上,白石四块,一在山口、一在双城南面、一在海边、一在定州;青石六块,二在双城、一在渔场,其余三块,紧挨南面、山口、定州白石。他虽处下手,却也已紧随落子,几路军马俱出。
黄驴哥出城、左车儿回城。邓舍将放在双城的两块青石,取了一块到渔场;又把南面白石前边的青石,挪动回城。第一轮对弈,敌人没有动静。
敌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他盯着南面的白石,琢磨敌人的思路,时而拿起,时而放下。他猜测,丽军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固守不动;当然,也可能分兵岸边,围歼赵过部;或者拔营前来攻城。
如果他来攻城,我该如何应付?如果他去岸边,又该如何应付?如果他固守不动,……,邓舍深思沉吟。
开局既定,落子不能后悔。局渐深入,接下来就要看双方手段。破局、布局,静等敌人做出相应对策,视情况或者继续,或者改变。
雨棚外一阵脚步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索,是吴鹤年、罗李郎来例行汇报城中情况。为了遮雨,他二人戴着总管府前任高丽官员留下的青笠,上罩笠帽;脚穿木履,踩在城墙过道上,咔咔地响。
两人摘下笠帽放在外边,掀开棚帘,一前一后躬身进来,跪倒磕头。邓舍扰乱石子,虚虚拦住:“地上水湿,免了罢。”
吴鹤年郑重道:“大人恩典,小人不敢辞。”罗李郎头磕得快,没拦住,衬得他好似拒绝恩典一样,从地上尴尬爬起。嗫嚅着解释,又怕说错话,脸涨的通红,半晌没吭哧出一个字。
吴鹤年瞥见案上食盒,语气恭敬而带着体贴关心,道:“将军又是一夜没睡?不曾吃饭?将军一身系万人安危。身为军中之主,须得万万注意保养。军机倥偬,更不能亏待马虎。……这军中伙食,大锅饭没甚么味道。大人没空回府的话,要不小人请个人专给送饭?”
“吴总管美意,我心领了。”邓舍示意他们坐下,掩上地图,问道,“城中昨夜如何?”
吴鹤年屁股未稳,忙又站起,垂手答道:“各部、属皆无异常。”得知丽军来袭当夜,邓舍就命总管府按街巷里道,均分城区为十部,每一部遣士卒十人巡行。各部又下分五属,每属派士卒一人定点负责,各属挑选汉人或渤海居民一个,配合本属士卒检查。
这些选出来的汉人、渤海人,家眷悉数送到质子营,由邓舍亲兵一并保护。
又在街衢各处临时搭建十座高台,每座高台驻士卒两人。高台围有木板,上面可以见下面,而下面不能见上面。执弓矢,备警鼓、灯笼火把,居高监视。倘若所处位置有异常,许当场杀人,击打警鼓,点燃灯笼、火把。
总共拨给吴鹤年二百士卒,其余三十人做为机动队,闻鼓声所在,夜间凭灯笼火把指示,出动镇压。
邓舍颔首,重申:“巡行军卒,必须把将令切实传达到每一户、每一口。严禁任何人出门行走,夜晚人家灯火不得熄灭,违令:斩。敢有私下联络、互通消息、散布流言者,诛族。”
吴鹤年高声接令,罗李郎毕竟本地土著,不安地扭了下身。
邓舍知他胆小,笑道:“罗同知不必担心。本将今晨得定州军报,丽军将愚卒弱,不晓攻城之法。昨天交战,被我军阵斩了十数员千户、百户,连夜后撤三里。假以两三日,我双城援军赶到,里应外合,以我虎狼之师击彼懦将疲卒,胜利可期。
“这个道理,你知,我知,可人民不知。万一城中惊惶起乱,百姓流言传通,反而不美。真到那时,死的就不是一人一族了。非有严命重刑,不足消弭隐患。所以本将才三令五申。”
罗李郎先时随着吴鹤年一起站起,这会儿局促地弓着身子,连声道:“大人用心良苦,仁民爱物。小人自惭愚笨,智略不及。”
吴鹤年机灵,邓舍长篇大论一通,显然不是只为让罗李郎知道胜利可期,应该是为了借此告之城中百姓,接口道:“大人明为严刑,实则爱民之举。美德可学之,小人回去,一定转述大人苦心,好叫府官学习,同时教化冥顽百姓。”
邓舍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言归正传,问道:“吩咐你办的几件事,办好了么?”
“回大人,全部办的妥妥当当。”吴鹤年抖抖袖子,取出一个小本。类似邓舍笔记模样,只是小了一号。他端端正正捧在手心,翻开来,念道:“计收人民粟米若干、禽畜若干,钱金、布帛若干,……”抬头补充,“遵大人命令,皆依市价,用军卒缴纳的器物与之兑换。”
翻开一页,他继续道:“全城搜集一遍,收诸盆、瓮、瓶各若干,菜油木板柴火各若干。民室梁木、瓦石各有若干。”念完了,收起本子,小心翼翼放入怀中,最后道,“罗同知等人在征收、搜拣诸物的过程里,功劳不小。大人明察。”
本地人熟悉本地事,没罗李郎等人的协助,吴鹤年不会这么快就完成任务。邓舍给吴鹤年有过交代,罗李郎等若阳奉阴违、拖拉磨蹭,随时上报。他本都做好了杀鸡儆猴的准备。如今看来,尚算识趣。
当下,他温言抚慰罗李郎几句,推心置腹地道:“高丽人窃据双城以来,倒行逆施;小人得志,张牙舞爪。逼迫****我汉人子孙极苦。别说小民,就连罗同知你,堂堂圣人门生,也不得不俯仰其鼻息。受其使用指挥,如猪狗之被驱使!真是岂有此理!”
说到这里,他怒形于色,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小石子跳起掉落地上。邓舍说的都是实情。读书人没地位,不但在高丽,在中原也是如此,甚至更胜一筹。罗李郎颇有感慨,有不忿、有自怜,道:“是,是。”
邓舍放缓声音:“罗同知家学渊源。圣人云:亲亲尊尊。你我同为炎黄子孙,身处外国异邦,刚好合了‘亲亲’的意思。今日丽人来侵,正该同心一力。军事不用你来操心,安民抚民,罗同知,多多辛苦罢。”
邓舍读的书多为兵书,儒家典籍所知不多。“亲亲”用在这里,有点勉强。罗李郎不以为然,不敢公然驳回,道:“正该如此。”
邓舍点头,却不接口,只是微笑着看他;吴鹤年斜坐一侧,咳嗽一声;他楞了下,反应过来,赶快接着道:“大人放心,安民、抚民,小人本职本分。正如大人所说,大人就是小人的亲,大人就是小人的尊,不用交代,小人也一定会极力配合吴总管。”
他口拙,来见邓舍前,该说的话打过腹稿;吴鹤年也曾暗中提点。一番话说下来,倒是流畅。
吴鹤年暗中提点他,是因有私心。他官场老油条,深知自己孤身一人,无奈下入了贼窝,为保命、为地位,没助力万万不成。军中莽汉,和他不是一路人;好容易来一个洪继勋,清高孤傲,不假言辞。
只有罗李郎等人,和他境况相仿:有文化、被迫从贼。有了共同语言,又各有所求;一来二去,关系处的不错。尤其罗李郎,胆小、嘴笨,除了读书没干过别的,心无城府。好听点说是讷言敦厚;直接点说,不折不扣的好糊弄。所以,今日来见邓舍,特意带着一起。
听罗李郎表过忠心,看邓舍满意点头,吴鹤年松了口气;到底兵临城下,心中不安,他偷觑几眼邓舍,问道:“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罢。”
“丽军气势汹汹,城中百姓……”
邓舍一笑:“总管可是忧虑,围城久了,百姓难抚?”不等吴鹤年答话,手一挥,斩钉截铁地道,“不出十天,城围必解。本将不但要解围,还要尽歼来犯丽军。显我大宋赫赫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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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丽百官着笠。
恭愍王六年闰九月,司天少监于必兴上书:“玉龙记云,‘我国始于白头,终于智異。其势水根木干之地,以黑为父母,以青为身。’若风俗顺土则昌,风俗者,君臣百姓衣服冠盖是也。今后文武百官,黑衣青笠。僧服黑巾大冠,女服黑罗以顺土风。”从之。
--戴斗笠,是文武两班的特权。两班家眷,也有戴笠的。而高丽百姓,没有戴笠的资格。
2,笠帽。
雨天罩在斗笠之上,如清朝之官帽顶子。不戴时,折迭保管。
3,木履。
用木头削制而成,也叫木鞋。只在雨天走泥泞路时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