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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筑营第四天,太子河,对岸。
一个哨探仓急地打马近前,摆渡的军卒迎出来,问道:“怎么了?”那哨探没有回答,跳下马,跃上船,只一个劲儿地催促:“快,快,快。”
军卒不敢多问,稍顷过河,不等船只停靠稳当,哨探抢步上岸,一路飞奔,将到辕门,展开手中的小旗,高高招展,叫道:“十万火急!重大军情。门内兄弟,速速开门。”
但凡有重要军情,哨探允许营中驰马。他奔入辕门,早有人送上马匹,马蹄的的,瞬时间击开了安静的军营。无数的士卒探头相望,大小的军官一起注目帅帐方向。
那探马入了帅帐不久,很快,帐前战鼓敲响,鼓声沉闷、短促,便如一阵惊雷,在大营的上空滚滚而过。
士卒们交头接耳:“聚将?”有人道:“看来有仗要打了。”有经验的军官都知道,往往聚将之后,必是点兵,不够资格前去帅帐的,纷纷约束部下,禁止其喧哗、乱动,低声的喝斥声此起彼伏。
聚将鼓响,三鼓不到者,杖一百。
邓舍升堂坐帐,暂任的军法官毕千牛按刀旁立。亲兵侍卫执起枪戈,对面排开,一个个面目严肃,挺胸直立。肃杀之气,充盈帐内。邓舍沉声道:“开帅帐。”
毕千牛传话:“开帅帐。”
两个帐门口的侍卫,一左一右,拉起遮挡的帐幕,同时发力,打开了帅帐之门。此时正值午时,帐外的阳光刺目而耀眼,白茫茫顿时闪亮一片。
一鼓歇,近处的军官,百户以上者尽数到;二鼓歇,远处的军官,百户以上者尽数到;三鼓歇,营外、河边驻防的军官,百户以上者尽到。
帅帐甚大,容纳数十人没一点问题,诸军官按着所属千户的次序,排好队伍,站定。邓舍扫了眼,道:“点将。”
毕千牛传话:“点将。”专有点将官,掌职军官花名册的,翻开来,依照顺序,一一点名,被点到的军官出列应诺。几十个人名,点的很快,那点将官回奏:“百户以上军官共计六十四人,俱到。”
毕千牛传话:“禀大将军,百户以上军官共计六十四人,俱到。”
邓舍点了点头,面沉如水、不怒自威,他轻轻说道:“清场。”
帐内商议军机,帐外百步之内,不得有人站立。毕千牛转身,高声传达:“清场。”帐内外的亲兵、侍卫尽数退下,在规定的距离外,绕着帅帐组成个圆形,牢牢护卫。
“带哨探。”
毕千牛亲自引出哨探,跪伏地上,先朝邓舍叩头,继而面向诸军官站起。邓舍言简意赅,直接点出主题,道:“诸位,沈阳敌情有变,具体情况,请这位兄弟给大家讲讲。”
自上次整军以来,他一直坚持严格的军纪,通过持续不懈的努力,真正做到了令行禁止。沈阳敌情有变的情报,不可谓不重要,但是诸军官没一个人开口说话,最多,熟悉的人间眼神交流一下。
帐内鸦雀无声,那哨探道:“回大将军,回诸位将军,小人昨夜换班到的沈阳。在城外伏了一夜,今早黎明,见有鞑子的异动。一部约三万余人,出了东门,往东牟山方向开进。”
说完了,又行一礼,邓舍挥手命其退下。他抽出马刀,吩咐毕千牛:“地图。”
毕千牛取出地图,悬挂后壁,邓舍提刀近前,大略地看了眼,挥刀指向沈阳的位置,道:“这里是沈阳。”又顺着往东,指了指东牟山,他接着道,“沈阳二十里外,东边,此处是东牟山,驻扎了潘将军一万五千人。”然后从东牟山折向西南,沿着太子河向下,停在一个画着营帐图案的地方,道,“东牟山西南,三十里;距离沈阳四十里。太子河边,这里是我军所在位置,五千人。”
他收回马刀,嘡啷一声,将之入鞘。回转过来身子,面对诸人,他问道:“昨日我得辽阳军报,盖州攻坚战已经打响,值此关键时刻,鞑子忽有此举,其意不在潘美,而必在辽阳。我军该何去何从?鞑子有三万余人出城,我军只有五千,是去救援潘美?或是回军辽阳?救援潘美的话,怎么救?召诸位来,所议者,此两事也。”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撩起披风,扶着马刀坐下,道:“有何想法,尽请畅所欲言。”
邓舍得哨探回报时的第一反应,不是紧张,反而是长出了口气。他筑营太子河边三四天了,盖州的战事也打响了,沈阳要是再没一点动静,那可就真的诡异了。该来的,总会来;总比该来的,它偏偏不来的好。最起码,叫人松了口气。
但至于对策,说实话,他还没有成算。洪继勋、文、陈、赵过、张歹儿等,都不在他的身边,出谋划策的人太少。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所以,他当机立断,干脆召集诸将,集思广益。其实,要说到集思广益,这本来就是他的一个长处。
河光秀头一个发言,摸了摸嘴上的假胡子,他道:“将军,敌众我寡,如将军所言,我军只有五千人,而沈阳出城军马三万余;而且,沈阳距离东牟山只有二十多里地,其城内的援军半天可到,我军即便去了,也是送死。”
邓舍问道:“你的看法是?”
“撤回辽阳。……,也如将军所言,纳哈出打东牟山,其意必在辽阳。对我军来言,最好的上策,不外乎凭城坚守。”
一人迟疑,道:“河万户所言有理,但是,将军,关平章派咱来此,就是要咱做为东牟山呼应的,不战而退的话?”
杨万虎嘿了声,道:“是叫咱做呼应,不是叫咱送死。咱才五千人,鞑子三万,怎么救?沈阳是黎明时分出的军,料想此时,早已开到东牟山下,没准儿两边已经接仗。将军,咱现在去,能起到什么作用?小人以为,老河说的不错,早早撤军,方为上策。”他斜着眼瞧方才说话的人,道,“俺就不信,咱就算不战而退,回去了辽阳,关平章他还能怎样?总不能咬了咱的**去?”
邓舍沉吟不语,他如果撤回辽阳,关铎或许不会把他怎样,但是,撤军真的就是最好的选择么?
毕千牛道:“将军,小人以为,军是该撤,但怎么撤,需得考虑清楚。”
“噢?”
“就不说关平章的军令,只那潘美,可是潘平章的义子。咱要是不救,被他得知了,怕不太好说吧?”
“你的意思是?”
“不如派支偏师,即刻前往东牟山,一则观看敌情,二则也好给关平章、潘平章两人一个交代。”
毕千牛跟在邓舍身边,知道的内情多点,考虑问题也不但只从军事角度出发。他说的,也正是邓舍顾虑的,邓舍赞赏地点点头:“说的不错。是得给潘平章个交代。”他想了想,道,“大方向暂且定下来,以卵击石、自投死路的事儿咱不能干,军是一定要撤的,但也不是现在。”
他再注目地图,正寻思间,帐外一阵嘈杂。他皱了眉头,道:“谁人帐外喧闹?”
毕千牛出去看了看,神色古怪,回来报告:“回将军,却是方补真方大人来了。”
方补真做为姚好古的心腹,也略知些关铎和沈阳交往的内幕,自筑营太子河边,连着多天又一直风平浪静。他就放了警惕,文人本性冒出来,没事儿便出去转悠,踏青访水,寻章雕句。
他不是军官,不在召将之列,也没人去通知他,才回的营,闻讯便即赶来了。帐内诸人谁不知晓他名为辎重官,实则关铎放进营中的钉子?听了毕千牛的话,无不面面相觑。
帐外的喧闹越来越烈,方补真在哪儿嚷嚷:“老子辎重官儿,怎么就不是军官?……什么?百户以上的才有资格?****的百户才几品?老子的官儿是几品?为什么老子就没资格?哇呀呀,你这厮,速给本官让道,迟得片刻,小心本官可就要喷你了!”
邓舍叫声苦,他只顾了琢磨军情,却把这货给忘了。百般无奈,他只得传令:“请方大人进来。”心想,“暂不撤军的决定,反正已经定下。他真要咱往东牟山硬顶的话,最多,戏演的真些便是。”
方补真整了衣冠,昂头阔步地进来,乜视帐内诸将一眼,朝邓舍长长一揖,道:“卑职归营,闻听将军召集诸军官,不知为的何事?”
邓舍咳嗽声,道:“方大人请坐。”帐内多人,除了邓舍,都没座位。邓舍请他坐,是特别优待的意思。毕千牛搬了坐塌过来,方补真也不谦逊,毫不客气地坐下,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邓舍,等他回答。
邓舍道:“适才有哨探回报,沈阳的鞑子有些异动。”将哨探的话,一一重复,方补真闻言大惊,道:“那纳哈出,……”话一出口,觉得不对,赶忙把后半句缩回,猛地站起来,道:“鞑子一到,东牟山必然不保;东牟山一失,辽阳力单;辽阳力单,则我辽东危矣。将军不赶紧救援,还在此开甚军议?卑职虽儒生,也知兵贵神速。”
不等邓舍答话,他追问:“情报可送去辽阳了?”
邓舍道:“接报当时,我已经派了人,往辽阳去禀告平章大人了。”方补真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环顾周遭,问道,“大战在即,诸位不赶紧回营准备,还立在此处作甚?”
杨万虎瞥了嘴,啐了口,道:“将军尚且没有下令,你个小小辎重,也敢妄言军机么?”
“你!”方补真戟指大怒。
邓舍打圆场,笑道:“方大人勿急,出军肯定要出的,东牟山一定要救的,但是,鞑子有三万余大军,我军只有五千。怎么救,需得好生商议。孙子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在没有把握之前,就仓促行军、开战,这可是兵家大忌。”
方补真压下怒火,气愤愤坐回,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潘将军夺下东牟山,至今有近十天,内外沟壕、工事,想必早搭建的稳稳当当。计算兵力,潘将军部有万五千人;攻山的鞑子只是他的两倍,我可以断言,短时间里,东牟山可保无虞。”
“短时间?有多短?”方补真很较真地问道。
邓舍想了想,道:“只要沈阳不增派兵力,至少三日内,东牟山不会有事。”
“三天?”对邓舍的判断,方补真还是很信任的,毕竟他名声在外,论其以往功勋,也算个名将了,“沈阳若有援军呢?”
邓舍的思路,渐渐清晰,他道:“我认为,沈阳派遣援军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
邓舍笑了笑,道:“东牟山距离沈阳二十里,距离辽阳也不远。换了方大人是平章大人,面对沈阳一再出军的情况,你会做出何种对策?”
方补真一点就透,道:“其一,也派援军,与鞑子野战东牟山下,缠住鞑子主力;其二,调广宁等地主力,甚至可以从盖州回师,趁其城内空虚,直捣沈阳,灭此毒瘤。”
“不错,相比盖州,沈阳的威胁更大。纳哈出如果敢这么做的话,平章大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所以,我认为纳哈出再出援军的可能性不大。”
“就算可能性不大,三天的时间,我辽阳方面,怕也来不及遣派出一支援军。要知,除去打盖州的部队,现在城中只剩下两三万人,自保不及,没有余力。”
方补真来之前,有关铎的密令,沈阳一旦有变,务必要求邓舍全力支援东牟山。东牟山只要不丢,辽阳就安全。他越想越急,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看邓舍稳坐不动,他道:“将军,事已至此,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你还在等什么?”
“敌情不明,不可不慎重。”
“将军是觉得你这五千人不够么?鸭绿江边,郑三宝、陈虎的一万人,难道就不是人么?鞑子三万人,既无援军;我军加上潘美的万五千人,也刚好三万,正好势均力敌,且我有东牟山在手,里应外合之下,区区鞑虏,唾手可灭!”
邓舍岂会没有想到陈虎?他只是不愿在摸不清局势的情况下,就草率地把自己的精锐,变成关铎的炮灰罢了。方补真既然提起,也不好避而不谈,他笑道:“鸭绿江距离我军百十里,即便联合出军,也要先联系上再说吧?”
“那将军有无联系?”
“信使与给关平章送信的使者一起,早已出营了。”邓舍一边回答方补真,一边回想起方补真适才的那声惊叫,第一句话说出的,竟是“那纳哈出……”四个字,而不是首先念及东牟山的危险。细细品味,似有玄机。
他下意识地往地图上看去,忽然想到了一个蹊跷地方。得知沈阳出军消息以来,几乎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判断纳哈出之意当在辽阳,这个判断应该是正确的,明眼人谁都可以看出。辽阳大军出城,此正趁虚而入的天赐良机。
问题就来了,他纳哈出怎么挑的时机就这么好?他怎么就知道关铎要打盖州?自然,辽阳军马调动,瞒不过纳哈出的眼睛,可再联系到早先时节,潘美轻松取下东牟山,此时回想,极其可疑。不像是两军交锋,倒像是纳哈出拱手相送也似。
如今品味,莫不成纳哈出当初的目的,就在瓦解关铎的警惕,好让他放心出城,去打盖州?
邓舍想不明白。他转念再想,辽阳虽然主力出城,城中尤有人马两三万,粮草充足,即便遭困,坚守段日子不在话下。纳哈出他怎么就把握,一定能打下辽阳?盖州高家奴不过两三万乌合之众,他就不怕,毛居敬迅速将之平定,携主力倾力回援?到那时候,便如方补真所言:里应外合,区区鞑虏,唾手可灭。
他怎么就这么有信心?
邓舍依然想不明白,其中疑点重重。唯一可以确定的,纳哈出必有后手,他想起了一句话:静伏合渊之底,动欲九天之上。
“将军说甚么?”
邓舍回过神,他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改变了主意,疑云重重里,为保己方安全,必须尽快和陈虎会合,再做打算。他道:“我说‘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潘将军可谓善守者,然而东牟山危局,不能多作耽搁,杨万虎何在?”
“小人在。”
“即刻点派千人,往去东牟山,查看敌情,告之潘将军,我军必来援救。陈虎、郑三宝的双城军马一到,我即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