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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里虎台走后,第二天。
辽东诸般势力聚焦辽阳。
辽阳行省内,文武官员各归其位。城内、城外营中,双城军披坚执锐,有的站岗放哨,有的巡逻内外,严防警惕降军生乱。辽阳降军刀枪入库,以百人队为单位,排着长长的队列,由专人监督着,一行行走入大校场。
大校场占地极广,足可容纳上万人,被分作了五块区域。每一块区域之间,以精选的双城汉卒为界限,三步一人,五步一弩,拉了长长的警戒线。未曾融化干净的积雪上边,有无数的军旗招展,望之杀气森然。
这里就是庆千兴、左车儿挑选精卒的地方。
邓舍给他们定下了次序,先挑关铎嫡系,然后挑选杂牌。说是两卒取其一,关铎的嫡系毕竟精锐,非是杂牌可比,可以适当地放宽条件,遇到素质特别好的,比如三取其二,甚或四取其三,也是可以的。
等候挑选的降军,列队集中在左边三个较大的区域。
挑选出来的降军,去右边第一个区域,打乱重编,满上千人,即拉出去,封闭在不同的城外营中,接下来会把他们再次打乱,对他们进行第二次的改编,同时插入或多或少的双城士卒以及军官。
完成了这两个步骤之后,改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一半。
随后,发给代表双城汉卒身份的红色肩章,确定营号,由新任的军官带队操练,邓舍也会亲自督管。操练的目的有二,一来加快上级与士卒的彼此熟悉,二来加快士卒彼此及其各部间的磨合。
淘汰下来的降军,去右边第二个区域。
对他们的处理就简单许多,只进行一次改编,不给肩章。人数够了,便派人带着送去盖州、平壤,交给赵过、文华国安置。不过有一点,赵过与文华国只负责安置他们,没有管理他们的权力。
邓舍早先专门设置有屯田使,河光秀当过。当时屯田军的数量并不太多,如今多了两万多人。一个上万户府才六七千人,下万户府不过两三千人,加上以前的那些,够成立七八个屯田万户府了。
因此,他打算提高一下屯田使的品级,便在行省中置个营田司,各地的屯田军,一概归其统辖。也就是说,屯田军自成系统,与地方上没关系,与地方驻军也没关系。但是,在紧急状态下,如果有敌人攻城,城防军有权调动屯田军协防,屯田军必须服从。
如此一来,野战、城防、屯田三者的关系,就划分清楚了。
好处有很多,该野战的去野战,该守城的去守城,该屯田的去屯田,权责分明。并且屯田军,可以用来安置野战、城防军里的老弱病残,不愿退伍、或者无处可去的伤残士卒有了着落。冗员一减少,战斗部队的战斗力也就随之提高。
再往细里说,邓舍下一步,准备彻底地把野战与城防也分开。
野战军队为主力,粮饷最高,行省拨付;城防驻军为地方,粮饷次之,地方供给。地方怎么供给?饷可以由地方出,粮得来自屯田。
屯田军种出来的粮食分为三个部分,一部分上缴行省,一部分自用,一部分给地方驻军。凡地方驻军需用粮食,屯田军先上报营田司,营田司再报给左右司,左右司请行省长官批示,随后定下数额,同意拨给。
这么着,粮、饷、军队;屯田、地方、城防,三个不同的系统,彼此牵制,互相制约,就平衡关系来讲,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人的地位一高,有些东西,他就不得不想。而就眼下来说,邓舍也就只是想想罢了,时机不对,待要实行,非得等局势安稳不可。暂时的屯田使,仍旧由河光秀兼任就是,选了几个干吏,协助帮忙。
庆千兴、左车儿两人日夜不停,熬的眼珠子红通通的,兔子也似。一天天过去,两万人的精锐渐渐挑够。
……
别里虎台走后,第三天。
陈虎、赵过先后带军抵达。邓舍迎出城外,两万虎贲旌旗蔽天,士饱马腾,络绎不绝地开进城中。邓舍的心头稍微放松。盖州不可无大将坐镇,赵过略作歇息,与邓舍叙了别后之情,简单汇报过地方军政情况,当天就领了选出来的几千降军,赶了回去。
“陈叔此来,侄子望眼欲穿。”
陈虎皱了眉头,道:“打下辽阳,坐拥盖州、高丽数十州郡,将军,你如今也一方诸侯了。叔叔、侄子这样的称呼,需得改改。军中有阶级之法,上下尊卑分的清亮,才有威信。”
此话有理,邓舍笑了笑,不与辩论。
看赵过军马走远,两人打马回府。城头下,左右司征调的民夫紧张地修葺城门、城墙。短短的一个多月,辽阳受了两次攻城,尽管兵荒马乱的年代,居民百姓吓得不轻。街道上冷冷清清,少有行人。
陈虎做马贼多年,常年待在山沟里,抢掠的州县也基本小县城。从了军,又是杂牌,大城大邑打下的不少,有机会进去逛逛的,百中无一。到了高丽,文华国在平壤,他在南部前线,不知多久没进过大城市了。
他缓缓策马,走过街边鳞次栉比的民居,远望东边角高耸入云的楼观。不由感叹,他扬鞭问道:“耸了楼观的所在,便是辽人建的汉城么?”
所谓汉城,是外城居民对东边角宫殿的俗称,自辽朝起,就有这个说法了。那宫殿背依东北,南边开了三座大门,壮以楼观,四隅有角楼,相去各二里,称之为“城”也不为为过。
邓舍点头称是,道:“陈叔有兴趣么?带你去看看。关平章曾经大动土木,修缮原有楼阁之余,新置的景色也有。”
陈虎摇了摇头,道:“战乱不息,他劳民伤财,怎能不败?这等所在,有甚可看。末将想先去营中看看带来的弟兄们,其他的然后再说。”
“也好。”
“广宁潘诚,有无动静?”
“信已经给他送去,他没甚么反应。我散了数百探马,来回往探交通要道;也有乔装进入广宁的,似乎没有异动。”
“不可大意。”
邓舍点了点头,沿着街道拐个弯儿,看见三四个花子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地蜷曲街角,亲兵上去,撵了开去。这等境况,众人早就司空见惯,没人肯多看一眼。得来的粮草、棉衣,仅够军用,邓舍有心赈济,奈何无力。
说实话,如今他也没空理会。他瞥了眼,收回目光,问道:“沈阳怎样?”
“纳哈出很老实,自我占了东牟山,他头也没露一次。我遣了细作,他城外的警戒极严,混不进去。按将军命令,末将拔营前,留在山下了三千人马,他若有异动,第一时间你我就会得知。”
说完了,陈虎补充一句,讲出自己的判断:“观其架势,纯为防御。他元气大伤,料来没有余力管我辽阳。”他问道:“赵帖木儿呢?还没回来?”
“没有。”
陈虎道:“杀父求生的东西,死了也罢。”
说说谈谈间,到了城东门内的军营。辕门口,寒风飒飒,轮值的军卒冻得脸红,握着枪戈,腰杆儿挺得笔直。邓舍跳下马来,含笑示意,表示赞赏。陈虎面色不动,目不斜视地随在其后。
一入营中,听见边角儿上,传来一阵劈劈啪啪的嘈杂声响。
“在做什么?”
“调了工匠、民夫,赶制军械。”
非常时刻,得万事小心,谁也不知道城中有没有广宁、沈阳、搠思监的探子,赶制军械是为军事机密,必须谨慎从事。邓舍腾出了军营中的地方,命工匠、民夫吃住营中,禁止外出,方便集中制作,集中监管。
“谁人管理?”
“佟生养。”
“他懂么?”
“另外选的有老练军官具体管理。”
陈虎不再多说,他不似邓舍,事无巨细,都详加查问。既然有人管理,他就没兴趣去看。赶制军械的营地周围,岗哨密布,没有军令,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他们没去惊动,经过两三个营盘,到了安置新来士卒的地方。
看见自己带出来的军卒,陈虎的冷脸,变得稍微柔和。
他叫了几个正忙着的部属过来,重申军纪。他的营中内务,邓舍不好多管,微笑着站在旁边观看。有行礼的,扶起来;有认识的,慰劳几句。直停到入夜,士卒尽数安排妥当了,众人方才折回。
是夜,狂风大作。
……
别里虎台走后,第四天。
沙刘二送来回信,字迹又粗又大,潦草不堪。简短的几行,没甚文采,就如村夫俗子的口吻一般。邓舍知道,沙刘二对文人没好感,因为文人信奉白莲教的,罕见少有。故此,他军中幕僚最少,多不识字,会写字的,也是质胜于文。
当下,邓舍也不奇怪。那信上写道:
“知会了。等不得来年,十天内,头批军马便到。辎重凑乎,粮草短缺太多,还望邓总管周济。”落款沙刘二,盖了平章的大印。反过来,背面一行小字,写道:“俺一走,辽西没了人,要么丢了不要,要么总管派人来接,早做决定。”
信中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头批军马,十天内就到。好办,邓舍猜沙刘二就等不及,果不其然。昨天送走赵过的时候,他提前有过交代。最多再去封信,吩咐他协调好船只、水手,让开道路,做好安全措施。第二层意思,沙刘二提出了第一个要求,他缺粮,请邓舍帮忙。也不难办。辽阳有够五万人三个月的存粮,分给他半个月的就是。山东富庶,毛平章在时,督办屯田有力,余粮多得是。只要沙刘二入了山东,有救驾的旗号,不愁小毛平章不理。第三层意思,沙刘二全军撤走,辽西怎么办?
邓舍不会要。单一个辽阳,就搞得他焦头烂额,辽西地处前线,南边有张居敬、世家宝,西边有搠思监的侧面压力,北边比邻广宁。邓舍要了,就是四战之地。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取败亡。
他答应了给搠思监,但他不会给。
他对别里虎台说的话,不过巧言诱惑,争取时间罢了。真要交给搠思监,张居敬、世家宝没了人压制,两处的蒙元军队连接呼应,假以时日,无法压制。上策莫过于让给潘诚,由他顶在前线,顺便以示恭顺。最好的结果,他两线开战,便可确保一定时日内,他无暇顾及辽阳。
那么,潘诚会不会要呢?邓舍判断,他会要。
为什么?广宁现下的处境,北有蒙古部落,南有沙刘二,东有辽阳,西有搠思监。四面围堵,不打开一个缺口,就没有发展的机会。守数城之地,养数万之军,短时间可以,时间长了定然不成。这也是他想要辽阳的一个原因。
而要得辽阳,仗肯定要打。
如今,辽西不需要打仗,他只要接防,就可以多条出路,向南可取大宁等地,向东可观望盖州,他岂会放过?不错,得了辽西,就要直接面对张居敬、世家宝。可他若不要辽西,邓舍也不要,张居敬、世家宝,他一样得直接面对。
邓舍考虑的周全,形势比人强,潘诚有心也好,无意也好;从战略进攻角度出发也好,从防御自守角度出发也好,他不要不行。
再说了,张居敬、世家宝与沙刘二大小战事不断,已愈数月,疲卒了。潘诚其人,眼高手低,有勇无谋。有很大的可能,不会把他们放在眼中。不管怎么说,辽东三平章,军队最多、人马最多的就是他潘诚了。
“辽西,他铁定要。”陈虎说道,“不但辽西,辽阳他也会要。”
沙刘二一走,辽东三平章,剩下一平章。没了关铎的压制,少了沙刘二的掣肘,潘诚数万军马,他岂会甘心广宁、辽西二地?借平章之名,麾军马之盛,无论巧取豪夺,他觊觎辽阳之心,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炙。
邓舍同意,道:“唯一可虑,我曾与别里虎台提及此事。”
“将军当时怎么说?”
“答应让出辽西,给搠思监。”
知道邓舍与搠思监有密信来往的,没有文华国,有陈虎。陈虎谨慎细心,可以相信。他一听,立刻明白,不如此,不能得一个月的休整时间。他道:“权宜之计,不为过错。然则,将军打算怎生搪塞?”
“控制刘平章全军浮海的时间,他若太慢,催促他加快;他若太快,找借口拖延,务必把辽西换防的日期定在月末。”
拖延到月末,在搠思监动手前,及时把潘诚的注意力吸引到辽西。这就是邓舍定下的第二条应对。相比第一条应对,这条应对危险许多,不可测的因素太多。
沙刘二会不会走,沙刘二会什么时候走,潘诚会什么时候去接防。沙刘二走之前,搠思监肯拖延潘诚会多久,都不可测。就像走钢丝,细微的失算,便会出现不可挽回的后果。
从这个角度讲,前几日杀的信使,死的不冤枉。
要早一天知道高家奴在搠思监营中,总好过事到临头的仓促不备。邓舍有了准备,可以改变对别里虎台的说辞,从而有机会争取更多的时间,不至这般行险,押宝在别人的身上。
陈虎道:“月底换防,时间得掌握好。将军打算几时给潘诚写信,试探他的意思?”
“刘平章要来盖州,必经潘诚的防线,他不会不知。何需咱们去试探,他铁定会主动提出。咱们需要做的,只是佯装派出人马接防,一来示信给搠思监,咱们接之后,寻个时间好让给他;二来促使潘诚来争。”
陈虎道:“也只好如此。”
他顿了顿,又道:“亏得将军提前定下了两个对策,要非如此,这辽阳城早晚又得易手。”
邓舍微微一笑。
兵法云:上兵伐谋,自古名将贵谋贱战。正所谓:兵不预谋,不可以制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