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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出邓舍所料,次日一早,王宗哲二度前来。
潘诚不愿先给粮,说等邓舍去了前线,然后再给。邓舍回答道:“诸将不愿意,没有粮食就没有士气。”
王宗哲下午又来:“可以给粮草。先给五千石,换将军一万人上前线。”
“一万人上前线可以,粮食最少三万石。”
第三天下午,潘诚做出让步:“一万石,换将军八千人马拔营。”
“不如这样,广宁的粮我也不要了。我军辎重数日内必到,粮食一到,我就出军前线,行么?”
邓舍大军出动,粮草岂会后行?潘诚心中清楚,邓舍无非借此讹诈罢了。他说辎重数日就到,数日是几天?过个七八天,他随便找个借口依旧不动,奈他如何?邓舍越这么说,他越觉得看透了邓舍的用意,好容易捏住了他好名声的弱点,得使他骑虎难下,得速战速决。
他拍板决定:“一万四千石,五千人。”
在见过一个回营的斥候后,邓舍同意了,请来王宗哲,道:“明早军粮便开始交接,老先生连日辛苦,我军中将校多仰慕您的风采,今夜叙酒,请状元郎务必出席。”
是夜,除了杨万虎、左车儿、佟生养、陆千十二等必须留驻本营为明日接粮做准备的将领外,营中无论文武齐聚邓舍帅帐。邓舍兴致很高,特意挑了十几个貌美、懂歌舞的高丽军妓过来陪酒。
只见堂上酒宴,堂下莺莺燕燕。
帅帐中行酒令、划拳、劝酒、闹酒,以及唱歌、琵琶等等的声响混合一起,响彻夜空。王宗哲纵然拘束,耐不住诸将曲意奉承,一席酒直饮到将近二更天,不见散席。
邓舍歪歪斜斜,给王宗哲敬酒,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今当良宵,……”
帐外苍穹如盖,营中红旗林立。一钩弯月,数点寒星。他醉眼朦胧,环顾众将,哈哈大笑,道:“千古在前,万古在后。著我中间,渺然何有?生为男儿,战沙场,杀胡头,快意事也。今当良宵,满座豪英,状元郎岂可无诗?且吟诵来,吟诵来。”
诸将哄然凑趣,纷纷嚷叫:“吟诵来,吟诵来。”
王宗哲学的四书五经,为人拘谨无趣,全无作诗的才气。他张口结舌,好歹借着酒助,撞出来一句,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邓舍“啊、啊”两声,含糊不清,说道:“耳熟,耳熟。”
话音未落,他酒杯掉地,栽倒地上。众人看时,他鼾声大作。毕千牛忙奔上来,扶了他去别处休息。
主将既醉,众人有想走的,怎奈醉的不只邓舍一个,拉住了不让走,酒宴继续。帐外渐渐变得安静,大营无声,夜深人静,酒正酣。
一刻钟后。
中军辕门静悄悄地打开,两三个百人队驰马奔出。他们绕着营周转了一圈儿,一字排开,向外摸去。骑士们人皆黑衣,趁着夜色,一口气摸出二十里,路上逢见几拨的哨探,不管广宁的、抑或前线元军的,一概擒杀。
快到广宁城边儿,他们方才打马折回,分出两骑,一回中军,一去佟生养的前锋营。其他的并在一处,向西边奔去。
二更两刻,帅帐酒宴散去,赴宴的文官们无不酩酊大醉。
二更四刻。
帐中熟睡的王宗哲,似乎听见了些许动静。醉乡好去不愿醒,他翻了个身,接着沉沉睡去。
营门外。
“禀大将军,我中军骑兵万人,神机营骑马火铳手两千,集结已毕,候大将军令下。”
邓舍勒马回顾,英姿飒爽,哪里还有半分的醉意?他问道:“辎重营呢?”
“三千精锐,等候在前边三里外。携带有各种攻城器械,由各营集合来的军马、牲口拉送。”
“女真营呢?”
“前边五里外,等候我部。”
“传命,叫女真营先行,神机营、辎重营居中,我部殿后。分出两千人,分处左右,护卫两翼。连夜赶赴辽西。”
自决意参与战事,邓舍就没有与元军正面交手的打算。他要用骑兵突袭辽西,夺下武平、惠和,击溃元军的右翼,从而威胁囊加歹等人率领的元军主力。
然后视情况而定,可战可守,可进可退。没有战机,固守城池;倘有战机,即突袭插入。后有李邺抵挡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右有杨万虎、左车儿策应掩护,立刻就转变了敌我的形势,牢牢抓住了战场的主动权。
兵法一道,千言万句,不外乎致人而不致于人也。关键在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调动。
为了不使敌人知晓自家的意图,邓舍接连用诈。虚报骑兵人数、两翼向前、与潘诚讨价还价、中宵醉酒,摆出决战前线的架势,做出很大的动静,故意叫敌人的细作知晓,令其判断失误,从而保证了奔袭的突然性。
他不止欺瞒元军,不止瞒住了潘诚,连他军中的诸将,大多数人也只是在当晚才知道。士卒们出了营,尚且不知目的所在。
计划定下,他苦于不知惠和等地的虚实,故此借与潘诚讨价还价,一直等到派去辽西的探子回来,这才出军动身,--那探子去前,就给了军令,必须五日内回来。
他的考虑不可谓不周详,却有一点叫他意想不到。纸上谈兵终究纸上,真实的战局一日三变。
他们人衔枚,马摘铃,数万人摸黑向西而行,间或有河水溪流,时已寒冬,早就结冰,不碍军队通行。逢有山峦,提前绕过去。又有先行的二三百人,专门清理道路上的土石、树木,标注沟堑,是以军队的行军速度甚快。
当夜,便穿过了广宁与闾阳。
黎明时分,将近抵达义州西侧、闾阳东侧的大凌河,不远有座山,唤作青山。邓舍传令,借山体的掩护暂作休息。此地距离武平,约有一百四五十里,邓舍军中有备用马匹的不多,保守点计算,两天可到。
冰河如带,沃野如原。忽有斥候打马奔来。
他奔驰极快,马鞭不停地抽打,毫不可惜马力,驰奔入军,他来不及跳下,拽着缰绳任坐骑打转,高声叫道:“报大将军,义州失陷,潘平章部半数阵亡,余尽散逃。”
“何人破之?”邓舍一惊。
“兴州张居敬。”
“见没见有武平、惠和鞑子的旗帜?”
“不曾见到。”
晨风冰冷,卷起山上的残枝浮土,洒落下来,落了山下众人的满身。早晨的阳光,冷而不热,映照得数万人盔甲闪亮,战马成群。邓舍不自觉地握住了腰畔的马刀,刀柄寒彻入骨,他浑然不觉。
“将军,义州失陷,我军打武平、惠和的打算,可就落空了。”陆千十二忧心忡忡地说道。
没有义州,邓舍即便打下远在百余里外的武平、惠和,也成了孤军。孤悬在外,中有张居敬、世家宝相隔,他出、出不来,他退、无处可退。战无可胜,败则覆灭的局面,转眼落回在他的身上。
有人切齿痛骂,道:“潘诚那厮,太不经打!才几天?义州就丢了。”
“刘平章守了几个月没丢的城,换了潘诚,五天都守不住!”
“刘平章何止守,他几次反击,全获大胜,杀了多少辽西的鞑子!潘诚的人,连群残兵败将都抵不住?饭桶!简直饭桶!”
沙刘二有三万人,潘诚派来的只有一万人,但就不指望他攻,怎么连五天都守不住?邓舍没去过义州,却也听探子讲起,沙刘二真将城池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
邓舍自问,别说万人,只要五千人,即使张居敬倾巢来攻,他也足可以守上个一月两旬。义州陷落,太不可思议,没人想的到。
“将军,该怎么办?”
军马既出,无功而返的话,士气必然大落。可义州陷落,武平、惠和显然也打不成了。
“要不,咱改道去打义州?张居敬才克城,我军出其不意,必获大胜。”
“打义州有个鸟用!达不成歼灭鞑子右翼的目标,还要面临辽西鞑子的攻势,甚至,武平、惠和的鞑子也会来夹攻,咱们可不就真成老潘的刀了?”
听着诸将讨论,邓舍倚马远望。
远近群山莽莽。
近处的牵马岭,远处的巫闾山。牵马岭林木深邃,势极险峻,行者必下马攀援乃得过,故得其名。巫闾山在广宁西,舜封了十二座山,它即为幽州之镇山。其山掩抱六重,山麓有石门,两山屹立如门,数十里外也可以看见。有溪中出,岩壑窈窕,峰峦回合。
冬日冷冽,群山苍茫。山顶冷,积雪月余不化,远望之,宛如浮在云端,寒重广宁城。
义州失陷,等于辽西防线断裂,辽西的军马随时可以出来。他们出入自如,可屯驻不动,威胁邓舍部。可联合右翼、主力,三军围攻广宁城。
到那时候,战场的主动权,就不在邓舍的手中了。他若助广宁,顾忌左翼辽西。他若防辽西,又有广宁前线的元军主力,不免投鼠忌器。
叫过来探马,邓舍仔细询问。
他下了决定,果断命令:“速派信使,催促李邺营行动。埋锅造饭,两个时辰后,攻义州。”决定既下,不再犹豫,他抽出马刀,做暖刀的预备,心中记下此次的教训,一点失误,半点纰漏,丝毫的考虑不到,便会影响到全局的成败。
如果说神兵天降真的存在,就是邓舍出现在义州城下的样子。
张居敬根本没料到就在距离他三四十里外的山谷中,竟然藏着两万新到的骑兵。昨日,他带了兴州、大宁的主力来攻的城,攻城前,有探查过方圆五十里,怎奈人算不如天算。
追击溃逃红巾的士卒尚且没回来,见许多来犯骑兵的马首下,悬挂很多的首级,料来那些士卒们已经阵亡了。城中的一些街道还留有没来得及撤走的敌人负隅顽抗,不时有短暂的巷战。费了好大劲儿烧毁的城门,黑洞洞敞开着,像个熏黑的笑脸,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走运。
“这叫什么事儿?”
他瞠目结舌,看着邓舍的军马耀武扬威,三两下解决掉城外的小股元军。“那谁的大旗?”他揉了揉眼,不可置信,问侍卫。
“邓。”
张居敬险些吐血,又是邓舍!他兀自记得,他与世家宝辽东双壁的名号,头回玷污便在邓舍的手下。当时邓舍采用河光秀的计策,扬尘破敌,他一败涂地,更差一点成了俘虏。
一个横枪跃马的少年将军,驰骋城外,搭弓射箭,箭矢如电,擦过张居敬的耳朵,射中城头的大旗。他高声喊道:“我乃双城总管,今麾十万众,来救义州。彼等城外军马已被尽诛,尔等疲卒,谅非我的对手,上天有好生之德,何不速速投降?降者不杀。”
看不到边际的无数骑兵,漫天遍野,在城外风驰电掣,尘土飞扬,卖弄骑术。
邓舍开弓,则三军振军旗而蔽日。邓舍举枪,则三军扬枪戈而齐呼:“断竹、续竹,飞土、逐敌!”大呼之声,响遏行云。夹杂战鼓惊天,号角动地,城墙为之震颤,胆弱者股栗跌倒。
一人相呼,万人相应,这城池,就如危浪中的小船。城门洞开,而邓舍不入。
顾不上追逐红巾的军马未回,张居敬奔下城头,仓促聚集城中军马。邓舍说的不错,他的士卒久战疲惫,城门若没有烧毁,还有机会固城自守,如今城门大开,邓舍转瞬杀入。没了屏障,他除了逃跑,别无选择。
东门有邓舍守候,他径奔西门。出了西门不远,猛然一声炮响,山丘后,绕出四五千伏兵,当先一将,正是陆千十二。
夺义州,本不得已而为之。既不得已而为之,就要全歼,最大量地杀伤辽西元军的有生力量。邓舍询问过细作,知道了义州东城门破损后,便定下了这条伏军之计。
张居敬虚晃一枪,抛下后军,转奔向南。行不多远,见有片树林,又一声炮响,四五千伏兵转出,当先一人,正是佟生养。
张居敬两翼溃散,前锋折断,他带了中军硬生生杀出条血路,逃出数里地外,闻听身后厮杀,他转望左右,带来的三万余人马,仅剩数百。他大叫一声,勒马转向,左右慌忙拽住。张居敬奋力挣开,他叫道:“兴州、大宁军马尽灭在此,俺有何面目去见辽西父老。”
忽然间,又一声炮响。
一两千伏兵顿起,当先一将,正是陆千五。张居敬失足落马,跌坐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举起杆火铳,打火石、燃火媒,火药发、铁丸出。数千火铳齐发,数千铁丸铺天盖地,张居敬最后一句话:“天绝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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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古在前,万古在后。著我中间,渺然何有?
出自南宋方岳的《月下大醉星侄作墨索书迅笔题为醉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