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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将尽,黎明日出。
路边枯草秃树,远处结冰的河流闪闪发光。寒冬的空气冻僵了红旗,为了保暖,士卒们将弓矢插入弓囊。土地冻得结结实实,数万骏马奔腾其上,纵然马蹄上包裹有布,声音依然传出甚远。
邓舍一路行来,逢有元军哨探,无不擒斩,遇到元军溃卒,尽数掩杀。
能入五衙主力的,尽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征善战,忍苦耐劳。滴水结冰的天气里,除非休息马力,他们昼夜不歇,次日早,进了兴中州地界。
兴中州如临大敌,暂时停止了内乱,他们人马不多,没胆子出来阻截,侦骑四出,仅仅加强了防御。邓舍为了避免刺激到他们,下令远远绕过。改而向南,于三十里外横过大凌河。
从义州到大宁,沿途经过两条大的河流,一条大凌河,一条涂河。大凌河在兴中州东,涂河在大宁东,要放在春暖冰融使节,没有渡河的准备,骑兵不易通行,如今隆冬,过得轻松。邓舍之所以决定长途奔袭,也有这点因素在内。
过了兴中州,就走完了一半路程。
次日中午,邓舍留下了两千人马,驻扎附近山脚,安营扎寨,以防兴中州诸将以及周边青军抄其后路。当晚休息半夜,又一个凌晨来到,大军前行,停在大宁城外二十里,刘杨引五百军马,丢盔卸甲、倒戈靡旗,扮作溃卒,径去城门。
大宁城头,军旗林立,跨刀提枪的士卒来回巡逻。
刘杨未及奔到城下,早有箭矢射来,他勒住坐骑,仰头大呼:“俺乃兴中州张大人部,左营柳万户麾下千户是也。昨夜红贼奔袭兴中州,俺出去交战,不料落入包围,奋勇杀出,本待回城,怎料被红贼截了后路,索性奔逃来此,求大人发兵救援。”
城头守将探头瞧了眼,一言不发,勾头就走。
刘杨叫道:“城头将军哪里去?快给俺开了城门,俺要求见大人。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不知,大人不会不知。”他神情悲愤,喊叫不止,身后溃卒一起鼓噪,纷纷喊道:“快快开了城门!”
不久,那守将折回,同行另有一人,四十上下,面白长须,没着武将盔甲,一身文官打扮。
这人上下打量,熟识刘杨许久,开口问道:“尔为何名?”
看他衣冠品色,刘杨心知,必为世家宝无疑。他收了叫嚷,回答道:“回大人,俺姓马名乐哥,柳万户营中千户。”
“柳万户痔疮好了么?”
这姓柳的万户,从降卒口中问出,刘杨答道:“却不曾听闻得有痔疮。”
那文官点了点头,笑道:“柳万户实无痔疮,本官故意诈你也。……来人,开城门,请马将军入城。”趁开城门的空儿,他问道,“红贼围了兴中州?人马几许?带军者何人?城,守得住么?”
“红贼人马不下五万,邓贼亲自率领。若得大人相救,守城没有问题。”
城门缓缓打开,吱吱呀呀,城头城下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这城门说开就开,刘杨颇是意外。他望着黑洞洞的城门,抬头看那文官一眼,心想:“听大将军言语,城门断难骗开,却不料这般容易。”转念一想,不免狐疑,“这厮究竟没看破俺作假,还是城门后设了埋伏,要包饺子?”
随行一个百户低声言道:“将军,进,还是不进?”又有人道:“他既开了,为何不进?且先夺了城门,俺打马回去,报知大将军,一并大军过来,既然弄假成真,索性一股脑儿,尽杀了城中的鞑子。”
城头文官含笑道:“城门已开,马将军请进来罢。”
……
日头点点升高。
城外数万骑兵军中,人马寂静,鸦雀无声。佟生养轻轻抚摸坐骑,安抚它的焦躁不安。
军马当得久了,就如士卒,临战前的气氛它们也能体会得到。与成千上万的同类一起纵情驰骋,践踏战死者的尸骨,马蹄下去,肉陷骨断,鲜血四溅,固然大为快事,可热血过后,听着苍凉战场上那一声声失去伙伴的哀嘶,难免兔死狐悲。
这一种感觉,既亢奋,又有对未知的恐惧。
向前一步,生死难测。
……
城头,那文官二度催促:“城门已开,将军请进。”
漆黑的门洞中,刘杨看到一抹寒光,一闪而逝。冰冷的晨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掠过他的发梢。万籁俱寂,他恍惚看到,几片枯黄的树叶随风而起,姿势曼妙,好似春日的蝴蝶,姗姗飞舞。
“将军请入城。”
刘杨莫名间,有时空交错的错觉。冬日何来蝴蝶?黄叶早已落尽。天高云淡,远山寂寥。不远处的冰河上,惊飞起三两群野鸟,他猛然抬头,见城头处,那文官含笑,周遭元军有意无意,弓矢无不在手。
黄叶必为搜集而来枯枝上带有的,好端端,枯枝为何堆积门后?……他马刺踢马,反手拔刀,拽起缰绳,声嘶力竭:“门后有伏!鞑子要放火,撤。”
城头火炮声响,箭雨顿下。
城门后,震天动地发一声喊,拥出无数人马,枪戈明亮,箭矢如蝗。刘杨见机得快,呼吸间逃出里许,遥遥听见城头笑声,那文官高声说道:“马将军好走,恕不远送。转告小邓,柳万户没痔疮,却早死在了义州,本官一清二楚。”
……
城外骑兵大军,炮声惊动了探马,一拨拨奔回报警。
邓舍跳上坐骑,转顾左右:“此必刘将军诈门不成,引了世家宝警觉。”他扬枪纵马,绕阵大呼:“杀敌者赏!怯敌者诛!得首一级,赏钱一贯。先入城者,百户拔千户,千户拔万户,诸君,且随我行。”
有人翻译做女真语言,女真人听了,大呼小叫,纷纷上马。上万女真,几万条小辫子,耳环碰撞一起,叮叮当当作响一片。
迎着阳光,人人热血冲头。佟生养一马当先,卷袭奔驰,他搂着马脖子,侧身缩腰,疾驰中使出个镫里藏身,随即翻身而起,张弓射箭,正中数十步外一株小树,射断了两根相连的树枝。
“莫尔赓额!莫尔赓额!”
佟生养收起弓矢,奔到邓舍骑侧,一手勒马,抽刀向下,随即击打盔甲,口中叫道:“女真人的莫尔赓额,俺愿做兄长的引答。”莫尔赓额,女真话中神箭手的意思;引答,女真话中犬的意思。
寒风扑面,邓舍策马奔上冰河。他箭术不如佟生养之流,但骑了十来年的马,可以说马背上长大,骑术极佳,他丝毫不停顿马速,反手取出一支长箭,递给佟生养。他向女真人宣示:“你们的神箭手,我的弟弟,愿意做我的引答。我以此箭为誓,永不相负。”
女真人齐声大呼:“以此箭为誓,永不相负!”
邓舍提速疾驰,将大队抛下一段距离,随即横枪立马,奔腾的坐骑不费力停在了冰河的中央,铁蹄激扬起冰屑,他兜马回转,面对数万的骑兵,面对上万的女真悍勇,他问道:“你们,我的勇士们,愿意做我的引答,愿意做我的斜烈么?”
冰河如带,万马奔腾。远城如铁,铁骑如洪。
当此情景,众人无不心动神驰,齐声大呼:“愿为大将军之引答!愿为大将之斜烈!”斜烈,刃的意思。
邓舍哈哈大笑,转马向前。
……
大宁,夏商时冀州地,周为幽州地,战国属燕,秦属辽西。自秦汉以上,皆为中原地,而自宋已降,悉委胡虏。大好河川,壮丽江山,我中华之门庭,我华夏之藩垣,而竟染膻腥四百年,四百年汉人衣冠不见。
邓舍兵临城下,他此番虽不为攻打大宁而来,心中亦然感慨万千。
过河不久,接住了回驰的刘杨,简单问清楚了情况,邓舍抚慰两句,骑兵放慢速度,辎重营靠前,前行了十里,即停下正式扎营。吩咐陆千十二引千人,打本部的旗号,往城下挑战,城内若不应战,不必回来,巡回左右,防他城中趁己军扎营而前来偷袭。
“我军已至城下,将军准备何时设伏?惠和的探马回来了么?佛家奴有无出军?”陆千五不安地扭动身子,他总担心白费力气,骗不出来佛家奴。
“这才清晨,怎生设伏?待大营初立,与世家宝交一次手,然后晚上再说不迟。”
数千辎重营士卒,加上万余帮忙的骑兵,营盘很快有了雏形。陆千十二派人来报,大宁城门紧闭,城头上拉了许多火炮,遍布弓弩,骑兵稍微靠近,就是箭林弹雨,世家宝根本就不出来应战。
“点三千女真,取了云梯等物,作势攻城。”
……
“快晚上了,红贼攻城,莫非要通宵夜战?”有个元军的将领纳疑惑问道,“他急行三百里,也不歇歇?红贼中几时有这般勇悍的贼人了?”
站在城头,望着潮水般冲过来的双城军马,世家宝若有所思,说道:“即便铁打的士卒,没有足够的休息也不可以战。邓贼并非要通宵夜战,他无非试探我军的战力,看我军守城的意志罢了。”
世家宝问道:“四座城门,皆有红贼么?”
“红贼围三阙一。末将仔细观看,北城门红贼最多,万人以上,其他两座城门,不过数千而已。我军若要突围,不是难事。”
“我军步卒多,红贼尽是骑兵。骑兵不擅攻城,擅野战,邓贼熟悉兵事,不会不知扬长避短的道理。他故示以虚,其所意图正为诱我军突围。你看那北城门红贼营时,是否人马喧哗,极其热闹?”
“正是。”
“表面喧哗,实则杀机隐伏。本官可以断定,只要我军向外突围,他北城门营中必然铁骑四出,袭我后路,包抄合围。”世家宝冷笑,道,“惠和来信,讲邓贼狡诈,一点不假。骗我城门不开,一计不成,又用此计,本官岂会上当么?”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
大宁的元军才经惨败,军心动摇,倘若盲目出城突围,万一中伏,后果不堪设想。世家宝心想:“即便突围,也不在今日,红贼才来,锋芒正盛。过些天,待其疲了,我军养精蓄锐,然后方可徐图良策。”
听他提起惠和,那元将道:“惠和信上讲,认为邓贼明攻大宁,实图惠和。分明怯敌如虎!邓贼两万余骑兵尽在我处,他有甚么能耐再去打惠和?大人,何不再修书一封,将种种情形说与惠和知晓,若能得其来援军,解我城围,甚而破贼不是难事。”
世家宝点头称是,对佛家奴的多疑,他也有些不以为然。
惠和左有大宁,右有武平,后有兴中州,相距近的百十里,远的二百里上下,军马驰援朝发夕至,要论安全程度,几座城池中,它是最高的。邓舍不过两万骑兵,突袭不成,必然随即陷入重围,他的胆子再大,也不敢以身犯险。
而大宁不同,虽说背依腹里,可腹里军马多数或集中西部,拱卫大都;或部署南部,防备山东,鞭长莫及,难以抽调援军。它西边的惠州,军马仅够守城,指望它来增援不可能。换而言之,大宁眼下的处境,除了惠和,别无援军。
他认为邓舍的战略定为先易后难,先取大宁,然后北上,再打惠和、武平。只是佛家奴官职比他高,是他的长官,他的不满只有压在心中。正如他的判断,双城军试探着攻了两番,没有强攻,太阳刚刚落下,即鸣金收兵。
晚饭过后,邓舍军中。
全营熄灭火把,城头上望去漆黑一片,唯有辕门的气死风灯,光芒映照,甚是显眼。三更时分,数千人悄无声息地从后边出了大营,人不骑马,步行走出好远,才纵马疾驰,直奔北边的七金山而去。
两个时辰后,大宁西城门,有数骑偷偷潜出,绕向东行。
双城巡弋发现了他们,飞骑报与邓舍,请命要不要拿下。邓舍道:“数骑潜行,定为大宁信使,见我北门人众,故出西门,绕东而行。遣几个人牢牢跟着,他若折而往北去惠和,就不必擒拿。他若不去惠和,就地斩杀。”
巡弋接命而去。
“大将军,惠和探马来报。”
“军情如何?”
“佛家奴一日三惊,城头守军,昨夜增至四千。”
诸将忧形于色。邓舍微微一笑,只叫打赏探马,其他的话一句不说。终有人忍耐不住,问道:“将军,佛家奴警戒日甚一日,眼看我七金山设伏将要落空,将军为何不忧反笑,是何道理?”
邓舍一笑,却不作答,只问:“天亮攻城,谁人愿做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