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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丽孤悬海东,面积大约相当于析置出福建之后的江浙行省,人口则远不及之。
全境山地面积甚广,其位于北鲜者,即有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妙香山脉、摩天岭山脉、狼林山脉、灭恶山脉、马息岭山脉等等。这些山脉的走向或东南、或西北,连绵不绝,其中奔腾有清川江、大同江等许多的河流。山川壮观,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
三千里锦绣江山,即得名于此了。
四季之景色,春若云蒸霞蔚,夏如苍松翠柏,金秋桂子飘香,冬则水木明瑟,别有一番风味。
这一日,残雪消融,艳阳高照。
邓舍游兴大发。历数入高丽至今,几乎无日不战,无日不斗,难得有闲暇时日游山玩水。如今辽东局势大致已定,海东行省的诸般衙门也已粗略成型,又值农闲,没甚要紧的事务。他念及洪继勋、姚好古连日辛劳,当下遣了人去,邀他们登山玩景。
这真是投其所好。
洪继勋、姚好古这两个人,性格虽然不同,却都是满腹诗书,难免文人习性。闻言之下,无不欣然应召。除了他两人,邓舍还邀请了状元郎王宗哲,左右司员外郎李敦儒等几个文官。至于文华国、杨万虎这些,唤他们去游山,不如通宵拼酒更对脾气,因此也没去叫。
邓舍带了赵过,挑了几十个亲近侍卫,另外哥哥队、质子军中几个任了差事的亲兵、质子。汇合众人,一行百十人,轻骑缓马,出了城门。
平壤附近的山不少,大大小小十数,最有名的自然兔山,上边有箕子墓,邓舍去过一次的。兔山去城不足半里,距离很近,山势甚高,要轻骑慢行,把玩景色,不如城北五里外的锦绣山。
不太远,也不太近,而且山中很有些名胜古迹。此山再往东,有座牡丹峰,景色也不错。高丽王曾经登过,不过太远,还得再走五十里。
众人打马徐行,往北而去。一路上,见天高云淡,前边远近山峦隐现,右侧大同江经城东而过,逶迤蜿蜒,结了冰,澄江如练。沿途农田,空旷少人,偶尔见一二衣衫褴褛、佝偻瘦小的男女行在其间。
姚好古感叹道:“‘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昔日箕子朝鲜时,平壤即为都城。继而高句丽,亦为京师二百余年。至高丽,称西京。往日繁盛时候,摩肩接踵,挥汗成雨。
“城中亿万之人口,全凭此等衣衫褴褛之辈养活。显宦世家的子弟,从出生就带着金调羹,养尊处优,不事劳作,四肢不勤,不辨五谷。****锦衣玉食。
“农家辛苦一年,每日所得不足以糊口,诚如将军日前所讲:‘身不离田亩,手不释织轴,而食不过残羹,服不过破衣。’路上若是碰上显宦世家的子弟,惶惶跪地,不敢抬头。富人子弟稍有不满,即鞭打马踹,不用拳脚,怕污了自己的手。甚至有时候,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找乐子。
“而农家人终不敢发一言之反抗,世之牛马,也没有比他们更温顺的了。但有战乱,流离失所,先死者亦此辈。杜子美有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卑职年少时读书,不解其意,后来游历四方,所见目睹,尤甚诗中。将军‘每念及此,为之涕零’,卑职也何尝不是呢?戈戈不休,而我民也何罪?”
随行邓舍左右的群臣中,洪继勋出身世家,王宗哲书香门楣,李敦儒最不济,也是个富家子弟。他们或遭家仇,或受国难,有过颠沛流离之苦,说到农家之辛劳,除了圣贤书上有见,却没有半点亲身的感受。
如果路上见到冻死的农人,他们也许会有怜悯,但对姚好古话中的沉痛深沉,无法全部理解。
邓舍颔首不语,洪继勋不屑接话。李敦儒因他的娘子早先得罪过邓舍,此时依然忐忑,不敢开口。眼看冷场,王宗哲咳嗽声,说道:“我前宋真宗皇帝《神童诗》中有句话,言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高丽学我中国制度,倒也办有科举,……”
这话提醒了洪继勋,他想起一事儿,打断王宗哲,插口说道:“主公,却有一事,不可不提早防范。”
王宗哲讪讪收声。
邓舍道:“噢?何事?”
“卑职前些时日,见城中西来的流民中,有几个士子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卑职问及,他们遮遮掩掩不肯回答,却是因了明年胡元要开科举。这些人得了风声,打算回去应试的。”所谓西来的流民,就是从辽左、辽阳等地来的汉人,邓舍征战辽东,不少人受战火波及,逃入高丽。
赵过也道:“末将两三日前,也接了盖州来的军报,说辽左的士子,颇有浮海远行的。”
邓舍苦心经营,至今笼络得来的文人士子寥寥可数。他待人不可谓不宽大,用人不可谓不开明。无论降官、无才、有才无德,稍有才能,无不拔擢显用。就算如此,看他左右,正儿八经主动前来投他的、可堪大用的有才之士,洪继勋一个而已。
邓舍皱了眉头,心中不喜。可他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蒙元入主中原百年,汉人士子多视其为正统。邓舍平素对这种现象就很注意,结合洪继勋等的介绍,对士子们的这种心态略有分析。
如果拿后世的术语来套,有元一代,地主、士大夫对胡元政权的拥护可以归结到阶级利益上。特别南方的地主、士大夫,有坚决反元的,更多的选择了配合。因为蒙元政府用汉法治汉地,最起码承认并且保护了他们对佃农、对乡里巴人的剥削。
学术思想上来讲,先秦儒家提倡“尊王攘夷”,“严夷夏之防”,夷与夏的主要标准在文化,不在种族。
到了南宋,国势不振,饱受外族欺凌,少数士大夫,如陈亮等人,开始认为“中国”即汉人,对夷狄产生强烈的排斥。不过,这种观念并不流行。宋之遗民,主要还是由于忠君,而不是排夷。
入元之后,儒生不再讲“夷夏之防”,而着重“用夏变夷”。“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也就是说,夷狄可行汉法,那么,就承认它们为正统王朝。而元朝已行中国之道,故此可为正统。
也因此,元末群雄逐鹿,绝大多数的士大夫并没有响应号召,反而竭力尽忠蒙元。
汉人士大夫的种种心态,简而言之,其实从十几年前的一件事上,就可以看的清清楚楚。至正三年,元帝下诏修宋、辽、金三朝史,任脱脱为主管。
这个史书,蒙元早就想修,只是却有一个问题,宋、辽、金三朝,谁为“正统”,换言之,蒙元继承的谁的道统?有以宋为正统,有以辽、金为正统,至少与宋并列为正统的。各种观点辩论不清,相持不下,故此拖延不决。
到了脱脱修史,毕竟蒙人与辽、金相仿,都是戎狄,不列辽、金为正统说不过去。而汉人对这个正统观又非常在乎,也不能不取宋为正统。于是,他遂采取了折中的观点,以宋、辽、金各为正统,互不从属。至此,方才定下了修史的基调。
当时有两个名闻天下的汉人士子,一个叫危素,一个叫杨维祯。对脱脱采用的正统观,他们两个人一个赞同,一个反对,分别上书,阐述个人的观点。
危素说:“本朝立国于宋、金未亡之先,非承宋、金而有国也。”他认为蒙元并非上承宋、金,因此自成正统。元灭宋,取而代之,就像是唐灭隋,宋灭周一样。完全不必讳言,这是天经地义的。
杨维祯说:“历代离合之殊,固系乎天数盛衰之变,万年正闰之统,实出乎人心是非之公。”他认为“正统”与否,不完全取决于统治时间之长短,地域之大小,实力之强弱,名分之偏正,而在“天理人心之公”。
他反对将辽、金也视为正统,“道统不在辽金而在宋”。
他认为,元朝理应上承两宋而继承正统,而不是上承辽金,也不是自成正统。他的这个观念,是比较正统的汉人书生之看法,但不论危素,抑或是他,都没有反对蒙元不是正统的。他们所争论的,不过辽金的正统罢了。
蒙元既为正统,小明王、徐寿辉等群雄自然逆贼。是以,自当今元帝重开科举以来,纵然每次南北榜上,上榜的汉人屈指可数。可他们一旦闻讯,依然趋之若鹜。
寒风扑面,邓舍仰首望天,碧空万里,云朵如絮。他不愿为此坏了心情,笑道:“今日出游,只讲风月,不说政事。”
转下大道,行入小路,积雪刚融,土路泥泞。他扬鞭前指,说道:“早就听闻庆千兴、河光秀等人讲过,这锦绣山上有一座永明寺,百年的名刹,很有几个得道的高僧。今日我等既来,不可不去寻访。”
王宗哲凑趣,道:“丞相大人平日繁忙,少有休息,今难得半日闲。若去了他那寺中,也是那些个僧人的福分。”
李敦儒偷觑邓舍两眼,壮起胆子,堆积笑容,说道:“蒙元重佛,连带高丽也是如此。卑职往日居辽阳,常见城内城外的寺庙中,不但汉人,包括高丽的流民,信男信女来往如织。丞相大人要寻访寺庙,卑职大胆臆测,怕也有探查民情的意思在内吧?”
拐弯抹角地拍邓舍马屁。邓舍瞥了他眼,一笑,道:“员外郎好会说话。”他们百十人都骑着马,速度快,四五里地眨眼就到。此时,渐渐近了山外,邓舍深深呼吸,空气清冽,带有松柏的清香。
他征战连年,从没过今日的心情。部属们一句一个的丞相、主公,即便沉稳如他,也忍不住心生涟漪。他不由叹息,观望山林耸峙,忽有所感,扶刀策马,悠悠吟诵,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这是唐人刘禹锡的《陋室铭》中的几句,放在此情此景,诸人听了,同时心中一动。
李敦儒反应快,再接再厉,补上:“斯虽僻野,有公则行。”相比中原、江南,这里虽然是穷乡僻壤,但是有了您,大名必然行于天下。
接着拐弯抹角地拍邓舍马屁。好话听多了,未免无趣。邓舍微微一笑,对姚好古道:“山路崎岖,先生仔细道路。”
李敦儒抹了额头汗水,邓舍不理会他,他越发不安。其实,邓舍对他并无偏见,李阿关得罪他的那点事儿,算得了甚么呢?无奈李敦儒不这么想。自邓舍破辽阳,杀关铎及其亲属,他没一天睡好的,夜夜失眠,一闭眼就是噩梦。
要说起来,邓舍对待李敦儒的态度,与对王宗哲等降官并无二样。无奈李敦儒也不这么看。
他性格胆小、敏感,从他怕老婆上就能看的出来。最厉害的时候,李阿关仗关铎之势,叫他往东,他不敢往东;叫他往西,他不敢往西。
邓舍有次主动寻他说话,他之所以摆出爱理不理的态度,就有听从李阿关背后命令的因素在。
这样的一个人,没问题他也会分析出个问题来,典型的捕风捉影,杞人忧天。
邓舍注意到他汗出如浆,有些疑惑,问道:“李大人身体不舒服么?莫不是夜里着了凉?”李敦儒心想:“夜里着凉?”他不知想到了哪里,脸色惨白,两颊偏偏泛起不正常的嫣红,邓舍吓了一跳。
李敦儒嘴唇抖索,说道:“不敢隐瞒丞相,卑职已经月余未曾与贱妾同房了。”激动的把贱内说成了贱妾。
他的这个回答着实人意料。赵过面无表情,毕千牛没听懂,洪继勋嗤笑出声。王宗哲涨红了脸,姚好古不忍卒睹,转脸它顾。
邓舍先是愕然,随即猜知了他的心思,明白了他为何举止失常。他约诸人出游,为的拉拢亲近,促进感情,可不是为的惹人尴尬,不可为此坏了气氛。他望了望左右,觉得该说点什么了,他句斟字酌,说道:“当初有些误会,些许小事儿,我早已忘怀。李大人看我像小肚鸡肠的人么?”
这话没法儿讲透,他做为上官,肯说到这个程度上,已经很难得了。说完了,他哈哈一笑,活跃气氛,说道:“我见过尊夫人两次,仪态万千,端的良配,员外郎好福气也。”
李敦儒唯唯诺诺,下意识地道:“是,是,仪态万千,端的良配。”他楞了下,喃喃重复,“仪态万千,端的良配。”
邓舍一言带过,不再多说,当先驱马,奔驰山道。锦绣山上树木甚多,冬季虽没有郁郁葱葱的景色,山道两侧,隐约见樵子出没,丁叮伐木取炭的声响,散入山中冷风,静中有动,动而不闹,叫人胸怀为之一敞。
众人行至高处,登高远望。
但见左右群峰对峙,俯仰江河秀丽,目对飞瀑倾斜,耳闻寺庙钟鼓,风从林木中来,有些山峰积雪未化,恍如苍帽。观此冬日清景,遍数历历,便如行山**上,使人应接不暇。
永明寺在山之深处,左近又有浮碧楼、麒麟窟等诸般古迹风景。姚好古、洪继勋、王宗哲等人兴致上来,不免指点江山,吟诗赋词。邓舍不会作诗,细听品味,有好句子的,拍手称赞。
待的一一游赏完毕,天色近暮,众人方才兴尽而返。
回去的路上,洪继勋感慨,说道:“不曾记得有多久没有这般开怀了,今日兴尽而返,真真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邓舍笑而不语。
暮色下,平壤城池远远屹立,他加鞭催马,诸州县之官员、诸翼之军力匹配,都需要尽快定下,城中西来流民甚多、士子之赶赴应科举,这两桩大事,也需得仔细考虑,妥善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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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浙行省。
“江浙行中书省,……自两浙以至江西东部,及福建境内俱属焉,即今江苏、安徽江以南、江西鄱阳湖以东、及浙江、福建全境地,至元中又析置福建行省,后并入江浙行省,旋复析置。”
元时高丽人口有多少,具体难以查明。民国时期,朝鲜人口约与浙江或安徽一省之人口相仿。其地面积相当江苏与浙江之和,约与广东或湖南面积等大。
2,以宋、辽、金各为正统。
正统之争,旷日持久。自蒙人入中原开始,就争论不休,有两大对立的观点,“究竟应当独尊宋为正统呢?还是应当将宋与辽金视为南北朝呢?
“甚至连当时的科举考试都涉及到了这个问题:‘赵宋立国三百余年,辽金二氏与之终始。……廷议将并纂三氏之书,为不刊之典。左氏、史迁之体裁何所法?凡例正朔之予夺何以辨?诸君子其悉著于篇,用备采择。’”
3,脱脱修史及不同的观点。
“先是诸儒议论三国正统,久不决。至是脱脱独断曰:‘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议者遂息。”
至元三十一年,修端的《辨辽宋金正统》:“辽朝自唐末保有北方,又非篡夺,复承晋统。加之世数名位,远兼五季与前宋相次而终,当为北史。宋太祖受周禅,平江南、收西蜀,白沟迤南,悉臣于宋。传至靖康,当为宋史。金太祖破辽克宋,帝有中原百余年,当为北史。自建炎后,中国非宋所有,当为南史。”--这是主张三朝各为正统,仿照南北史编纂三朝史书的。
虞集提出:“今当三家各为书,各尽其言而覈实之,使其事不废可也,乃若议论则以俟来者。”--这是主张三朝各为正统,各自编纂的,这个意见为脱脱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