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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急观看处,见发笑之人,又是田家烈。
不等邓舍开口,杨行健挺身问道:“田公缘何发笑?”田家烈道:“吾适才想起一事,故此发笑。”杨行健问道:“何事?”田家烈向邓舍拱了拱手,道:“请问燕王殿下,您今次亲至益都,是为何来?”
邓舍不解其意,不愿贸然作答,以目示意罗国器。罗国器坐在他的下首,整衣起立,代而答道:“吾主今次亲至益都,所为者三。一则,助贵省剿倭;二来,往去安丰,面陛谢恩;三者,尚且有一桩大事要与贵主商议。”
“什么大事?”
“酒宴非谈话场所,不可深言。”
田家烈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往去安丰,面陛谢恩。请问燕王,准备何时动身?”罗国器道:“不日即行。”田家烈道:“从益都到安丰,有两条路可走,或者海路,或者陆路,不知燕王打算选择哪条路走?”
“海路难行,选陆路。”
“海路有张士诚为阻,诚然难行。然而,陆路亦有李察罕相隔,道路不靖。燕王选择陆路,吾深为之忧。怕难以通行。”
罗国器正色道:“圣上封我家主公为燕王,这是怎样的殊荣!我家主公纵然披腹心,输肝胆,不足报也。何况面陛谢恩,人臣本分。虽赴汤蹈火,不敢辞也。别说道路不靖,哪怕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挡我家主公的忠诚。”
田家烈道:“燕王乃心王室,赤胆忠肝,实吾辈臣子之楷模也,吾也佩服。然,燕王千金之躯,不可轻易赴险,倘有不测,悔之晚矣。这道路的选择,还是要谨慎点好。请问燕王,打算选择哪条陆路往去安丰呢?”
罗国器道:“东平、济宁现在田丞相手中。我家主公可借道田丞相,走济宁,经宿州,至安丰。”田丞相,即田丰,他官居行省丞相。宿州,在济宁以南,安丰以北,目前处在安丰朝廷的控制之下。
田家烈道:“此路似乎可行。然则,请问燕王欲待何时动身?”
两个人你问我答,绕了一圈,又转回开始的问题上。田家烈步步紧逼,罗国器皱起眉头,不满地说道:“田公这是在促我家主公走么?我家主公才至益都不到一天,人马未歇,道路未探,如何就走?况,我家主公与贵主尚且有要事商议。田公何其急也!”
“什么要事?”
“有关主公圣旨,此地非议事场所。”
兜了一个小圈子之后,两个人又兜了一个大圈子。田家烈等于什么也没问出来,罗国器也等于什么也没回答他。王士诚咳嗽声,道:“燕王初至,车马劳顿,远来辛苦。且先休息几天,不须急行。田公,毋要多言。”
他虽不解之前田家烈与杨行健为何争执,但对此时田家烈逼问邓舍何时会走却不奇怪。因为便在今晚夜宴之前,田家烈曾对他提及,疑惑邓舍为何亲身前来,怀疑其中有诈。
田家烈微微冷笑,转而再问,道:“请问燕王,此来助我益都剿倭,共带战舰多少?人马几何?”
邓舍答道:“谨按贵省要求,战舰五十。”田家烈问道:“不知水卒多少?”邓舍答道:“水卒三千。”田家烈问道:“上次刘将军部来了战舰四十,水卒一千三百。此次,为何战舰五十,水卒却有三千?”邓舍答道:“倭人势大。上次来的多为小船,这次吾所带来的,大船稍微多些。”
田家烈颔首,道:“如此,吾再敢请问燕王,上次小船多,故此剿倭不利;此次大船多,剿倭应当很有把握了?”
邓舍道:“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我海东必然会全力以赴。”田家烈追问道:“胜算几何?”邓舍道:“七八之数。”田家烈道:“十日之内,可否功成?”邓舍道:“尽量争取。”田家烈道:“何为尽量争取?”
时,堂上宴席,左武右文。
田家烈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从疑问渐渐变化为诘问,又渐渐地近乎质问。邓舍好脾气,一直面含微笑,温声和语。他不生气,不代表没有旁人动怒。田家烈猛然听见一声叱喝,左边席位上起来一位将军。
叱声极其响亮。
众人本正全神贯注听邓舍与田家烈对答,猝不及防,顿时被他唬了一惊,纷纷转眼观瞧。更吓得好几个胆弱的文臣面如土色,心惊胆跳,手软无力,筷著、酒杯接连坠地,“劈劈啪啪”,响做一片。
但见那人个头不高,骨瘦如柴,穿着重盔,捉刀而立,站在如狼似虎的武将丛中,非但不显得瘦小,反而自有一番威武的气度,便如渊渟岳峙也似,不怒而威。并非旁人,却正是海东杨万虎。
王士诚失色惊叹,道:“真壮士也!”问邓舍,“此何人耶?”
“此我海东上将杨万虎。”
杨万虎嗔目戟指,指着田家烈,骂道:“竖儒!我家主公不辞千里,远涉大海,亲提三军,所为何来?亏你问的出口!要非你益都报急,二度求援,我家主公的身份,何等尊贵!会轻身冒险,来到你这益都的地方?
“你以为我家主公是为何来?上报天恩,谋国为民,兄弟义气。这就是我家主公为何要轻身冒险,来你益都地方的原因!腐儒!不知感恩,反而夹缠不清。三岁的小孩子也要比你更知道礼节!不为人子!”
田家烈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王士诚羡慕地称赞道:“好男儿!”
杨万虎话音未落。那边厢应声站起一人,面黑如沉铁,须如猬毛磔,翻起一双怪眼,怒道:“哪里的小子,竟敢如此无礼!当着我家主公的面,大呼小叫。难道以为我益都无人么?”嘡啷一声,拔出半截宝剑。
“汝是谁?”
“某,益都泰安元帅陈猱头是也。”
杨万虎更不答话,跳出席外,扯出短刀,道:“且来相斗。”陈猱头宝剑出鞘,一脚踢翻案几,两三步奔至近前,便要大打出手。左右两侧,海东佟生养、郭从龙、刘杨等,益都刘珪、王达儿、高延世等,亦纷纷起身,摸刀拔剑,眼见一场混战将起。
海东与益都都是基业草创不久,诸将野性未驯,一言不和,即逞强斗勇,实属家常便饭,并不奇怪。王夫人并及诸侍女、歌舞姬,无不花容失色。邓舍与王士诚同声喝斥,一个道:“休得放肆!”一个说:“莫要惊动贵客。”
杨万虎当即收刃,转身回去席上。陈猱头兀自愤恨恨,不肯罢休。邓舍笑道:“泰安陈将军,人号石敢当。我闻名已久,今日终得见真容。将军,勇士也,既见勇士,不可无酒。来,来,来,我敬将军一杯。”
陈猱头这才收起宝剑,插入鞘中,与邓舍碰了一杯,自回座位去了。其余诸将也随之自安其位。王士诚再三目视杨万虎,赞不绝口,道:“忠勇之士。”邓舍道:“何如大王麾下?陈元帅勇猛绝伦,堪为虎将。”
王士诚哈哈大笑,拍了拍手,吩咐侍女们清理地面,整顿宴席,女乐调弦,歌舞并作,叫诸人继续饮酒。
王士诚问道:“适才,贵省的罗参政讲到,燕王此来,尚有一桩大事要与吾商议?不知何事?愿闻其详。”邓舍有些为难,道:“此事关系到主公圣旨。酒宴上人多口杂,在这里说,怕不机密。”
王士诚睥睨堂下,道:“来参加赴宴的,不是吾的心腹,便是燕王的亲信。何来人多口杂,怕不机密一说?燕王请讲。”
邓舍踌躇片刻,勉为其难,说道:“非为它事,主公命我图谋大都。”王士诚正在饮酒,一口没咽下去,险些喷了出来。他抓住邓舍的衣襟,不敢置信似的,吃吃问道:“图,……,图谋大都?”
“正是。”
王士诚瞪着眼,目不转睛地瞅邓舍,似乎想要从他的面上,看出真假。邓舍面沉如水,波澜不兴。王士诚放开手,往后退了点,靠在榻上,他道:“那么,燕王你是怎样想的?对主公的这道命令怎么看?”
“天下无不可为之事。”
王士诚半晌无言。良久,道:“此事需从长计议。”
“大王以为李察罕何许人也?”
“虽为鞑虏,诚然当世枭雄。”
“孛罗帖木儿,何许人也?”
“亦不失英雄。”
“图谋大都,大王以为不可,所忧者无非就是这两个人。大王想听听我对他们两人的看法么?”
“请说。”
“孛罗帖木儿承其父恩荫,方才得以统领三军。他的部下皆为他父亲的旧部。若无他的父亲,他不会有今日的地位。我与他交过战,对他还是有一点了解的。其人虽有勇悍,不过一个武夫罢了。这样的人,怎么能称为英雄呢?
“李察罕,本探马赤军户出身,非为蒙古,乃是回回。能谋善断,骁勇善战。其人起自草莽,白手起家,东征西战,南北群雄多数灭与他手。他与孛罗帖木儿不同,大王认为他是当世的枭雄,我非常赞同。
“但是,他却有致命的一点,大王可知道是什么么?”
“未知。”
“便是他的出身。想那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与李察罕同时起兵,战功远不及李察罕,地位却远在其上,何也?答失八都鲁出身蒙古姗竹带氏功臣世家故也。用鞑子的话来讲,他是‘国人’,李察罕却并非‘国人’。
“因此,李察罕战功再多,也永远比不上答失八都鲁。”
王士诚点头称是,道:“对,对。燕王分析的不错。但是,吾有一点不解。李察罕尽管出身不高,然而答失八都鲁已死,北地诸军,没有比他更强盛的了。他不但拥有晋冀的半壁,且染指陕西,占有河南,声威显赫,一时无两。
“鞑子皇帝对他也是十分的重用。去年八月,察罕取我汴梁,鞑子论其功,拜为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同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便宜行事,且赐御衣、七宝腰带,以旌其功。
“而孛罗帖木儿现在也只不过才任了一个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罢了,地位远不及察罕。察罕的出身,又怎么就成了他的致命弱点了呢?”
邓舍笑了笑,道:“诚如大王所言。察罕以非‘国人’的身份,占据多半的北地江山。所谓功高震主,该当如何?他的出身,怎么就不是他的致命弱点呢?一时虽盛,如架火上。”
王士诚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邓舍又道:“不止如此。我敢断言,至多一年之内,察罕与孛罗必生内乱。”
“何出此言?”王士诚
“察罕非为‘国人’,功高震主,此其一也。孛罗资历不足,无法与察罕相比,却也竟然能任职河南行省平章,与察罕平起平坐。察罕必然对此心中不满,或有怨言。此其二也。
“察罕与孛罗,他两人所辖的地方犬牙交错,南北相邻。孛罗有鞑子皇帝偏袒,岂会不垂涎察罕地广?而晋冀富庶的所在,亦多在察罕的手中,便如肥肉,孛罗岂会不争?此其三也。
“如此,鞑子朝廷害怕察罕势大,不可压制。孛罗嫉察罕有数省之地,生觊觎之心。察罕怨鞑子朝廷不公,不满孛罗与之平起平坐。有此三条,不出一年,此二人必有内讧。”
王士诚听的入神,脑袋快凑到他的席面上了,犹自不觉,道:“此二人若有内讧,与我何利?”
“他两人内讧之日,便是我攻取大都之时。我的见解就是这样,不知大王以为如何?”邓舍按着案几,神色坚毅,斩钉截铁地说道。王士诚偏离了自己的位子,露出左侧的王夫人,王夫人妙目悄转,恰好看到了他这一副英武的姿态,心神俱醉。
王士诚听的兴起,张口就要许诺,表示同意,话未出口,瞧见下首的田家烈猛打眼色,示意他不要轻言许诺。他虽心中纳闷,还是改变了答复,说道:“且待孛罗与察罕真的乱起,然后再议不迟。”
邓舍默然,道:“若等其乱,然后再议,怕就晚了。”
“为何?”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王士诚不知该如何回答,田家烈插话道:“酒宴非谈话场所。燕王殿下,且容留待日后再议。”刚才海东不想谈此事,这才一转眼,没多大功夫,就变成益都不想谈论此事了。邓舍一笑,不再多言。
当晚直到夜深,宴席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