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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海东诸将,有人头一个上了城头。诸人看时,大出意料,却不是郭从龙,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邓承志!
邓承志用的兵器乃为一对流星锤,他年龄虽小,力气极大,全用了蛮力,不管敌人刀剑也好、枪戈也好,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一通乱砸,一时间当者披靡。有个裨将自恃勇悍,舞枪来拦,邓承志暴喝一声,避过其刺来的长戈,猛地一蹦,跳起来老高,手起锤落,便如砸西瓜似的,顿时把那人的脑袋打了个稀巴烂,脑浆迸裂。
又有一银甲将军来到,喝问道:“来者,……。”
话音未落,邓承志已经冲至其前,锤子由下往上,一样招呼到了这人的头上,端端正正地刚好打在他的下巴上,掀起了半个脑壳子,飞上空中。半空中,这银甲将军的半个脑壳子还兀自开合着嘴,问出了后边的两个字:“……,谁人?”
“你家爷爷,海东大将军义子邓承志是也。”
他黄口孺子一个,年不过十五六岁,自称别人的爷爷,要说甚是好笑,然而城头上的诸军士卒,此时却不分敌我,尽皆骇然。
随着那银甲将军过来的还有个千户打扮之人,见势不妙,掉头就跑。邓承志岂能容他远走?左脚一翘,挑起地上头个被杀裨将的长枪,锤交左手,拿着长枪,转步侧身,发力掷出,正中那逃走千户的后心。
那千户的铠甲不错,有护心镜,但是奈不住邓承志力大,只听得“喀喇喇”脆响连连,长枪刺穿了护心镜,势如破竹,枪头直穿透了他的身子,显出在外,露出胸前,眼见活不成了。邓承志却犹自不肯将之放过,急赶上前,不等其栽倒,两个流星锤同时砸出,又再将此人的脑袋,也打了个稀烂。
益都守军惊骇大叫:“哪里来的黄毛小子!专好砸人头颅。凶残至此!”海东军卒回过神来,有熟悉邓承志的,欢呼高叫,叫起来他在军中的外号:“小岳云!小岳云!”
邓承志逞凶城头,眨眼间连杀益都三员将校,护着其后的登城士卒鱼贯上来,渐渐便要在城头站稳阵脚。边儿上惹恼一人,黑面似铁,须如刺猬,却乃益都虎将第一人,曾与万虎席上斗,满城高唤陈猱头!
陈猱头本来也用枪,刚才交战,断了枪柄,这会儿换了杆大刀,飞奔过来,更不答话,提刀就劈。
邓承志倒转双锤,往上迎住。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大刀断折。邓承志到底年幼,力气没有长成,虽用的是锤,占了武器上的便宜,却依旧有些抵挡不住,连退三步,险些被悠回来的流星锤砸到脸上。再往他身后,两步远外,便为城墙的边界。
陈猱头也不管大刀断折,横握了刀柄,当个杆棒,荡步跨前,扫开围拢上来的几个海东士卒,往邓承志的胸前就捣。邓承志受他一击,眼前发黑,反应不过来,这一捣若是中在实处,定然摔下城墙。
暮色渐深,血战正酣。
千钧一发之际,云梯上冒出个人头,龙眉凤眼。但见其人披挂三层重甲,嘴上叼刀,手中挽枪,攀援如猿,动作迅捷,却是郭从龙。
郭从龙见邓承志危急,慌忙按住云梯,翻身跃上来了城头,三两步晃开来刺他的益都士卒,反手捞住个逼近身前的敌人九夫长,不费吹灰之力,将之丢落城下,三下五除二打开了道路,大踏步挺枪来救。
因为海东军队攻的紧,这时益都的强兵悍将,多数都被续继祖调来了西城墙。负责守卫南边的高延世也在其中。
高延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恰好便在左近,顾不上肩膀伤势,挥动马槊,冲上前来,恶狠狠把郭从龙截住。但凡临战厮杀,动辄二三十合的那基本上是非常罕见的。试想,无论攻城、抑或冲阵的时候,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敌人,怎么有功夫好整以暇地单打独斗?判生死,往往一招间。
郭从龙不慌不乱,欺高延世有伤,折转不便、力气使不出来,连躲也不躲,只轻轻探手,顺着他马槊刺来的方向,一把便将枪身抓住,右手长枪回刺,本来奔其丹田而去的,微微耍个枪花,往下移了点,又伤了他的大腿,笑道:“老乡年幼,且再饶你一遭。”
这话语意双关。要被刺中丹田,下半辈子高延世可就成个废人了,不能人道,仿佛太监。“老乡年幼,且再饶你一遭”云云,郭从龙语近调笑,说完了,丢下他,径往邓承志处厮杀奔去。
高延世又羞又恼,何等高傲的性子,却在郭从龙手中接连受辱!士可杀,不可辱。他箭术了得,没时间爬起来,干脆便叉开腿踞坐在地上,张弓射箭,终因臂膀无力,却只中了郭从龙的肋边铠甲,没能穿透。郭从龙面色不变,摘下箭矢,回头笑道:“投桃报李,多谢老乡手下留情。”
射人不中,反又被辱,高延世气的大叫一声,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想当年,他初出茅庐,在毛贵麾下,迭立大功,万人瞩目;又归王士诚,与赵君用对战,连斩其所部数员猛将,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纵然看不惯他的王士诚,也不得不由衷地夸赞他一句“今之罗士信也”,可谓打遍益都无敌手,名扬山东谁不知?
偏偏自遭遇郭从龙,连番受挫。他陡然发力,欲待再射,却不料扯断了弓弦,懊恼不已,丢下弓矢,忿然叫道:“哇呀呀,气煞俺也。既生高,何生郭!”
此正为:小岳云城头逞凶威,郭从龙两放高延世。
邓承志战不过陈猱头,好容易躲开他那一捣,拖锤就走。陈猱头欲待追逐,城头下佟生养眼观六路,发现了邓承志的危险,急忙搭箭在弓,劲射出去,箭矢穿过层层的人头,犹如电光火石也似,在无数敌我士卒的胳膊、腿、身间的空隙处钻过,“当”的一声,正中陈猱头的刀柄,撞个正着,往侧边斜走。救了邓承志。
西城头这里的鏖战将近白热化,猛听见一声炮响,众人转头观看,见东边硝烟弥漫,矢石遮空,却是邓舍亲率精锐,展开了对东城门的猛攻。原来,此一计叫做声东击西。佟生养、郭从龙、邓承志等猛将骁勇对西城门之攻击,本即为虚张声势。
但见东城门外,海东军队的前锋已然用飞桥突过了护城河,五十余座云梯布上城头。数千长枪手,排列其后,发喊并钲鼓齐发。又其后侧,投石机、火炮、强弓劲弩,等等诸物并立施放。
邓舍稳立中军。毕千牛带着数百督战队,催促军队往前,顺着云梯、攀援城墙。
东城门的益都守军手忙脚乱,用钉锤、狼牙拍、檑木等奋起还击。每个垛口,放的都有滚油、人粪便之类的物事,也一起倾倒。云梯上的海东士卒,如下饺子也似的,多数爬不上一半,便惨叫着坠落下来。被檑木等击中的还好,遭了滚油、人粪便的,无不痛不欲生,即便没摔死,也疼痛的满地打滚。
自从军来,尤其永平起兵之后,邓舍不知参与、指挥过了多少次的攻、守城战,对此类景象早司空见惯。他简短地命令道:“救护伤者,换第二队上城。先上城头者,按奇功论,赏银百两,升三级。”
邓舍带来的士卒中,不止马军中有女真人,步军里也有一些异族。有渤海人、有女真人,也有之前俘虏的蒙古人、色目人。东城门处攻城的梯队,即以蒙古、色目人为先,渤海、女真人其次,汉卒最后。
蒙古、色目人组成的营头,邓舍送了名号与之,唤作“陷阵营”。
这陷阵营乃是新编不久的一个营头,名为千户的规模,却与别的千人队不同,规定的名额有定数,不多不少,五百人,从不扩编。战死一个,然后才能补充一个。并且海东全军上下,也只有这么一个编制。
那么,其组成的成员是从哪里来的?自然从俘虏中来。
想那邓舍与纳哈出、搠思监等有过屡次大战,得的俘虏当然不在少数,只不过有些被坑杀了,像李邺这种将校,与鞑子有不共戴天之仇,见一个,杀一个,从不留俘。有些则被发配去矿山开矿,原本陆千五兼着采矿的差事,后来由崔玉接任,他手底下就有好几千的蒙古、色目矿徒。而最终能留下来、被选入陷阵营的,可想而知,无一不是凶残、亡命之徒。
在一面赤红营旗的引导下,这些异族人披头散发,嗷嗷叫着,像是浑不知死为何物似的,顶着箭矢、火炮的炮弹、以及投石机砸出的巨石,前仆后继,眼中只有一个目的地:城头、城头。
不是他们不怕死,他们要真的不怕死也不会曾经成为俘虏。促使他们拼命的,说白了,完全因为邓舍的两道命令,抑或可称之为邓舍为陷阵营规定的两条军纪。
第一条,临阵不战,无有锣声而敢后退者,杀。这个杀,并非简单地砍头,刘杨教出来的刑讯高手,曾当着他们的面,折磨死过几个不听话的异族刺头,花样百出,那整个的过程,叫人看看就毛骨悚然。第二,临阵交战,首陷敌营者,赏。这个赏,也并非简单的赏赐些银两之类,表现尤为突出的,甚至可调出陷阵营,拔擢为军官。
带军之道,也无非就是两条。刑严而赏重。如此一来,他们怎会不舍生忘死?
途中,有人连中数矢,最多踉跄一下,冲锋的速度丝毫不见减慢。不远处有人被巨石投中,砸的断肢横飞,血肉迸溅,嫣红的血与小块的肉溅到别人的身上、嘴边,他们或者浑然不觉,或者伸手将之抹去,又或者舌头舔一舔,把那碎肉吞入腹内。
他们嚎叫着,穿着简陋的皮甲,高举着枪戈长刀,浑身血污,肮脏不堪地向前、向前、向前。
不知谁人在队列中唱起了异族的歌曲,似并非蒙言,也不知是哪一国的色目语。曲调沧桑,歌声悲凉。一人唱,众人和。恍惚间,有那么一霎,这歌声竟仿佛压倒了炮火连天的厮杀,混入盘旋的风中,上冲阴云。
孤城高耸,落日无光。
“他们在唱甚么?”邓舍倾耳细听,听不懂。
有知晓色目语言的将校答道:“是来自遥远西方的一首歌曲。大意为‘天地好像旅舍,人为匆匆过客。生命如夏花一般的绚烂绽放,又终将如秋叶一样的静美死去。祈求诸圣,怜悯世人,牵引受难者们的渡过苦海,行至彼岸。’”
邓舍听了,再细辩其音调,一时无言。
“将军?”
“消极之音,乱我士气。督战队何在?斩!”
毕千牛挥手落下,数个督战队的士卒弯弓搭箭,远远地把那领头唱歌之人射死当场。邓舍振奋精神,褪去上衣,****双臂,他仰头观望了一下天色,跃上鼓车,大喝道:“落日如血兮,鏖疆场。飞沙走石兮,逐射敌。诸君,且随我高声:大丈夫兮,立功名!”
“大丈夫兮!立功名!”
邓舍亲擂鼓,三军奋喝。西城门处的一支骑军绕过来,纵马驰骋,踏动护城河岸,震撼了城池。龙起卷,马长嘶,枪戈如林,尘土飞扬。又一波猛烈的攻势,宛如滔天的潮水,狠狠击向了高耸的益都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