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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而言,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进攻容易,撤退难。
打了胜仗,一往无前、风卷残云,很容易。打了败仗,还想要保存实力、避免全军覆灭,这就很难。进攻的时候,上下齐心、只管往前冲杀,也很容易。撤退的时候,兵无斗志、难以约束,要求有条不紊就很难。尤其在四面有敌的情况下,欲待安然无恙地撤走,难上加难。
就比如察罕的这次撤军,如果他有一点儿不小心,被邓舍发现漏洞,从后追击,很可能就会因此败上一场,吃点小亏。
但是,要不说察罕用兵老道,便在邓舍与张歹儿的眼皮子底下,徐徐撤走,丝毫不乱。三军行动,有规有矩。虽然是为撤退,旗帜严整、将士有序,前有骑兵开道,后有步卒压阵。邓舍闻讯之后,虽也派出了李和尚、毕千牛,尽起城中精锐,并及张歹儿联军数千,直追了三十里,却是半点下手的机会也没找着。无奈,只好调头回城。
察罕绕过长白山,进至济南,与王保保、关保、阎思孝合兵一处,却不急着就走,而是先不急不忙地把泰安各地的驻军调回,又就地休整了两天。一副大模大样的姿态。虽处在敌情之中,偏好似闲庭信步。
这也是察罕用兵老练的一个表现。
撤军,就怕急躁,越稳越好。只有稳当了,才不易生乱。文华国与赵过统军两三万人,与之隔山相对,虽有邓承志、杨万虎诸将一再请令,想要借机打察罕一下,但是却也从头到尾,竟是与李和尚、张歹儿、毕千牛一样,丝毫的可乘之机也没有发现。
于是这般,李和尚、文华国前后接力,好容易等察罕修养完毕,总算将元军远远地送出了海东现有的势力范围之外。
察罕并在临走前,在济南留下了万余人马镇守。济南周边的一些县城,有些离得远了,他放弃了;有些离得近的,他却也依样地留下有些许军队坐镇,也好以此与济南左右的羽翼。不致使得济南成为一座孤城。
消息传入益都,邓舍的心情不知是忧是喜。
喜的是,这场战事可算告一段落,真要在打下去,益都绝对支撑不住。忧的是,察罕临走,还布下济南这个钉子。济南距离益都很近,不过二百多里。洪继勋连连说道:“心腹大患!心腹大患!”
山东半岛上,因为地形的关系,险隘、关口并不多,济南可算一处。它的南边是泰山,北边是渤海,界河淮之中,堪为肘腋重地。过了济南,往东到益都,二百多里地,一马平川,几乎无险可守。春秋时,诸侯争齐,多在历下。历下,即济南。“历下多事,则齐境必危。”历下,就好比齐国的门户。现如今察罕占据济南,便等同益都门户大开。
姬宗周也是双眉紧锁。察罕撤军的喜悦过去,忧虑不免袭上心头。他忧色重重地说道:“秦兵灭齐,就是从攻克历下始。可惜我军此战虽打走了察罕,却没能守住济南。
“若济南只为孤城也就罢了。据军报言称,察罕更分兵驻守济南周边各县、要隘,以为济南的左右羽翼。撤军途中,又在高唐州击溃了田丰的军马。高唐州临济南,是又成为驻守济南元军的背后依托。
“高唐南边的东昌、东平、济宁诸路,原为田丰所有,现在也悉归察罕。如此一来,走济宁可通汴梁,走高唐可通冀宁。冀宁、汴梁,皆可谓察罕的根本之地,有他的重兵布防。济南一旦有事,他的援兵随时可到。我军想要重夺回济南,怕就十分困难了。”
“不但如此。济宁、东平诸路,现在察罕的手中,便等同断绝了我军南下江淮的道路。济南又也落入他的手中,便又等于断绝了我西入晋冀的道路。这就仿佛察罕在我益都的周围布下了一道铁幕。叫我四出无门。”
这才大战刚罢,洪继勋的思路便转向了下一步的发展计划,他不只考虑了益都的安全,考虑更多的,是该如何打破僵局,化防守为进攻。
姬宗周顺着他的话锋往下说道:“却也好在陈猱头严守泰安,未曾有失。泰安在济南的南边,相距不远,也算我山东的一处要地。有泰安在,对济南、济宁好歹有些牵制的作用。不致使得我军完全丧失主动。”
察罕本来在东南一带,也是攻陷了些许的城池。这次撤军,他把益都以西的军队全部收缩了回去,但是沿济南一线,有好几个已经夺下的城池却没有丢弃。像兖州、滕州、费县。这几个地方,他皆留有精锐镇戍。
兖州、滕州等地,都在山东的南部,与北边的济南连成一线,成为个半弧,深入到山东半岛之内。泰安,也正在这条线上,便处于济南与兖州的中间。若把济南比作察罕插入益都的钉子,那么,泰安便好似益都插入“元军铁幕”中的一个钉子。因此,姬宗周才会说泰安没丢,对济南、济宁还算好歹有些牵制。不致使得益都完全丧失主动。
邓舍笑了笑,说道:“自我红巾起事以来,南北英雄与察罕交手者甚多,有几个能做到全身而退的?更别说,能与察罕交锋数月,却势均力敌,一直不落下风,最终使得他灰溜溜主动撤军的?我海东今与察罕一战,虽然没能完胜,能有这样的战绩,却也足令天下震动了!诸位,察罕撤军,是一件喜事,何必愁眉不展?
“……,不过,姬公说的也对,泰安陈大帅,此战立功极大,大涨了我海东的威风。我已传下帅令,教文平章分兵一部,即日接防泰安。并已经遣人拿我的亲笔书信,去往泰安,请了陈大帅尽早率部前来益都。本王,要亲自为他设宴庆功!”
洪继勋等都道:“主公英明,是该如此。”
这些人没一个笨的,听邓舍忽然把话题扯到陈猱头的身上,就知道他现在不愿多谈益都面临的困境。也是,好不容易战事停歇,海东全军损失惨重,正该想方设法鼓舞士气的时候,怎能再去自找没趣、净想些叫人垂头丧气的事?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现在到“弛”的时候了。
诸人按照邓舍的意思,纷纷改换话题,暂时不再去谈此战的得失。章渝凑趣,问道:“微臣斗胆,请问主公,‘设宴庆功’,却只是请了陈元帅一人么?”
邓舍哈哈大笑,道:“自然不是。泰安陈大帅、泰山高、李诸将。赵过、张歹儿、刘杨、郭从龙等人。还有文平章,凡此战有功者,皆请!”问洪继勋,“文平章、阿过、张歹儿诸军,现在何处了?”
“文平章、赵左丞两人,送了察罕出境之后,已经率军返回了。遵主公吩咐,他们在长白山口留下了一彪军马,并也已经分遣一部前往泰安接防。其主力,大约两日后便能来到益都。张元帅部联合李将军一部,正在清扫益都沿边诸县城,大约也至多两三日,即可归来。”
元军在益都城外围了两个月,周边的县城里,很有些僵而未死的地主豪绅之流,肯定会受到影响。张歹儿与李和尚,追击了察罕一段距离后,就改而去做这事儿了。邓舍给的命令:斩尽杀绝。
一来,益都现在是前线,必须要保证地方安稳。这类死性不改、忠诚蒙元的地方势力,必须要借助此次机会,彻底地给以铲除,绝不能留情。
再则,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说实话,益都城中也很是有些府库空虚。伤亡的士卒要给抚恤,立功的将士要给奖赏。从海东调钱,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察罕走的时候,又把周边县城的府库都席卷一空。钱从何处来?收拾一批有身家的土豪劣绅,也不失一个很好的办法。
邓舍点了点头,又问道:“刘杨的水军,现在何处?”
“一部分在文登,多半在莱州港口。奉主公之命,刘杨上午送来的军报,带了有四五百人,正兼程赶来益都。计算时日,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就能来到。”
说起莱州,邓舍想起一事,他问道:“卖我莱州的那厮,可曾找着了么?”
关保陷东南,之所以能很快地攻克莱州,全因为屯田军中有一人为其内应。城陷之后,许多不愿投降的屯田军因此被屠。邓舍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不久,非常恼怒。当时就传令张歹儿,搜天索地,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为什么他叫张歹儿去做这个事情呢?因为张歹儿克复莱州后,抓了不少的元军俘虏,其中有地方青军,也有少部分投降的屯田军。
洪继勋道:“张元帅在俘虏中检索了两遍,未曾见有此人。驻莱州地方的军队,也在地方上进行了大规模的搜查,依然没有此人的行踪,料来,或许已经随关保撤走了。”
邓舍面如寒霜,怒气勃勃地说道:“这厮卖我东南,陷益都入险境,甘投鞑虏,害我数千将士遭受屠戮。实可为海东之耻。是我汉人的耻辱。这次虽叫他逃过一遭,早晚本王必令他生不如死!”问洪继勋,“他在海东可有家眷么?”
洪继勋早已调查清楚,说道:“此人本为关铎旧部,家不在辽东。因此,在海东没有亲眷。却有一个弟弟,现在沈阳纳哈出的手下,似乎还做了个小官。他把这层关系掩护的很隐秘,原先臣等并不知晓,这也是刚刚才查出来的。”顿了顿,又道:“以此推测,料来他卖城投虏,或许与他的弟弟应该脱不了干系。”猜了个**不离十。
邓舍冷笑道:“纳哈出?他弟弟的名字可知晓么?”
“知晓。”
“即传我令,着陈虎赍书与沈阳,叫纳哈出把他的弟弟交出来。五马分尸,传首海东,示众各城。以为后来者戒!”有道是“祸起萧墙”,内部的叛乱往往是最需要让人警惕的,故此得严惩不贷。
罗李郎等左右司的官员,这时来到。侍卫进来通报。
邓舍吩咐传见。诸人走入,拜倒在地,却是为的诸般战后事宜。益都城墙多处受毁,需得及时修缮。城中居民不少死在战中,也需得及早给以抚恤。城外的农田,很多也遭到了破坏,乡下的百姓们不少流离失所,该怎么安排?鏖战两个月,终于战事结束,又眼看春节快到,是不是还得需要安排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很多繁杂的事情。
邓舍听了会儿,笑道:“城墙修缮,可交给李和尚、毕千牛负责。你们征派些民夫就可以了。百姓抚恤、城外农田等事,本即为左右司的分内管辖,下去拟个章程,给我看看就行了。
“有两个要点:首先,抚恤要从厚。其次,农田、房舍受毁的,地方上如果钱不够,可从军中抽钱,一定要让百姓满意就是。至于庆贺新禧,此事单只地方不够,待文平章诸位来到,尔等可与军中商议,务必要做到军民联欢。咱们也可借此来鼓舞一下民心、士气,对否?哈哈。”
三言两语,把种种的琐事交代过去。
邓舍站起身来,顾盼诸人,说道:“察罕老贼撤军,倒是没有把留在城外的营寨付之一炬。想鏖战紧时,我军数次突围皆不得过,可见他对安营扎寨,必有所擅长的地方。三人行,必有我师。老匹夫虽为我敌,他的长处,咱们也不能不看在眼里。我以为,不如趁现在有空,诸位,咱们一起去看看?……。傅将军,你说好么?”
傅友德列席旁听,一直没说话,此时见邓舍相询,点头说道:“殿下说的不错。老贼对安营扎寨的确是有一手,前日俺与李将军携手突围,用尽了千般手段,却居然还是百战而不能破。现在他既然撤走,留下的营寨,咱们当然不能不去观瞧。若下次交手,也好能做到心中有数。”
邓舍带了诸人,又召来几个留守的军中将校,一并策骑出城。时当下午,云散日出。城门内外,到处打扫战场的士卒、民夫。风也停了,冬日的阳光沐浴身上,暖洋洋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舒服。
走过遍布石坑、散满箭矢的中间地带,邓舍笑道:“当日傅将军与李和尚突围,点火夜战,那虽处乱军阵中,却大呼酣战、丝毫没有畏惧的英姿,实在令我印象深刻。恍如便在昨日,真是历历在目。哈哈。”行至一处坑洼,邓舍停下坐骑,用马鞭指点,说道:“傅将军阵斩鞑子勇将萧白朗,若我记得没错,便是在这个地方吧?”
傅友德道:“殿下好记性,正是在此处。”
随在邓舍边儿上的诸人,有些没有见到傅友德阵斩萧白朗的场面,邓舍对傅友德说道:“且与诸将讲讲,你当时如何地阵斩萧白朗?”
傅友德其实话不多,不是喜好自吹自擂的人,简简单单地把过程讲了一遍。他说道:“当时四面皆有鞑子,俺驱骑杀到此处,遇到了萧白朗。萧白朗欲刺俺坐骑,俺先以军旗挥其面,避过他的枪戈,继而,赶马与其并行,伸手把他夹了过来,随后抽刀斫其颈。如此,便阵斩了萧白朗。”
“临危不惧,斩敌上将。万军阵中,数进数出。傅将军勇武不让前人,真我之关、张、赵也。”邓舍由衷赞颂。
傅友德面色不变,说道:“微末寸功,不敢当殿下称赞。”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眼。邓舍用“关、张、赵”来比拟傅友德,傅友德没有表示反对,虽然还是恭恭敬敬地称邓舍为“殿下”,似乎客气的语言,但他的心意却也可由此略见一二。洪继勋心道:“友德心已向此,只要再稍微略加推力,主公便可又得一良将。”
邓舍与众人出城二十里,来至察罕立营处。
遍观前后营垒,历左右诸军,见绵延数十里的元军营中,虽然人马尽去,但遗留下来的种种规章,依然井然有序。便如司马懿入诸葛亮营时的感触也似,邓舍不觉恍然自失,立在察罕的帅帐前,喟然叹息,良久,方才说道:“元人有察罕,真可谓北国之长城。”即令人把察罕的扎营模式,一一绘制下来,直到暮色深重,才返回城中。
入得府中,迎面一股香气,邓舍抬头去看,却见王夫人俏生生立在院中树下,手拈梅瓣,正等候多时。洪继勋诸人相顾一笑,都道:“主公连日操劳战事,未尝多与娘子叙话。臣等不敢多加打扰,就此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