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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直到很晚才散,除了赵过坚决要求要回城外营中住之外,佟生养与邓承志都留在了王府里过夜。至于罗李郎,他在益都有住宅,论亲疏远近,也远不及佟生养、邓承志与邓舍的关系,所以邓舍也就没有刻意地留他,甚至连送也没有送,只是吩咐了侍卫,将之扈卫回府就是。
夜很深了。
占地宽广的王府内,大多地方都已经熄了灯火,至少不多的楼阁上,还有些许的烛光。冷风从房舍与房舍之间的缝隙中穿行而过,就像是一条冰寒的小蛇似的,寒冷刺骨。星光黯淡,前后十几重的院落中,种的有不少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被风一吹,时不时便会发出阵呜咽的声响。
安排过佟生养与邓承志的住处,邓舍与王夫人回到房中。他却丝毫也没有睡意,在床上躺了会儿,实在睡不着,干脆又披衣而起,拒绝了王夫人的陪伴,叫来两个侍女,前边打起灯笼,转入院中,踏月散步。
虽然在夜宴、以及家宴上,邓舍都看似谈笑风生,实则这两天来,他的心情都不算太好,有点沉重。
洪继勋那天在议事会上的表现,一直缠绕在他的心间。越琢磨,他越觉得问题严重。当时,洪继勋主要提出了两个意见,一个是在定基调方面,提出此次酬功应以山东派系的文武官员为主,一个是在具体落实方面,隐隐约约透露出了想为陈猱头、高延世、刘果争取功劳的意思。
很明显,洪继勋这是想要插手山东,想要在山东安插羽翼。
说实话,邓舍并不怕臣下揽权,也不怕臣下结党。他很明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必然会有党派。只要有权力存在的地方,也就必然就会存在斗争。他前世曾经听到过一句话,说的非常正确,八个字,就足以将这种情况概括:“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所以,他对此还是很能理解的。
甚至,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臣子结党,对上位者来说,其实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权衡之道,历来就是帝王心术。分化、瓦解,才是掌握权力的不二法宝。臣子们如果真的都抱成一团,反而不见得是件好事。
也正因此,邓舍虽然对臣子们的结党成派,实际上早有察觉,但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越过限度,他就只当不知道。那么,他的限度是什么?还是他在前世,又听说过另一句话:“枪杆子里出政权。”对这一句话,他深信不疑。他的底限,就是军队。
海东各军的来源很杂,连带屯田军在内,现有的十数万人马,大部分都是来源自降军。高丽降军、关铎降军、潘诚降军。乃至水师,底子也多是投降的倭人。要论正宗的嫡系,严格来讲,只有寥寥不多。
虽然,经过一系列的改编与整合,降军与嫡系的区别已经渐渐不大了。现今得以掌控军权的,也全是邓舍的亲信与心腹。看起来,军队的忠诚度,也好像早就没一点问题了。但是洪继勋的表现,却给他敲响了警钟。
洪继勋想往山东安插羽翼,暂且不讲。只说他想往军中伸手,他是只打算向山东军中伸手,抑或是也向海东军中伸手了?若是前者,他是已经向山东军中伸过手了,抑或是才准备开始伸手?若是后者,他会不会已经在海东军中存在势力了?如果已经存在势力了,势力有多大?
说白了,简而言之一句话:邓舍所忧虑的,就是洪继勋在军中,现在究竟有没有存在势力。而今,海东的军队,大致分有四块儿,南韩、朝鲜、辽东、益都。细分之下,又可分为八块儿。
南韩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汉阳府,一部分驻扎在南边沿海,带军的将校各不相同。
朝鲜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平壤,一部分驻扎在关北,与南韩一样,名义上归平壤文华国总统,关北的张歹儿实则也有监督平壤的权力。辽东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辽阳,一部分驻扎在辽西。由辽阳的陈虎总统,但是辽西的庆千兴、李邺却也有相应的独立性。
而益都的军队,才经过大战,目前集中驻扎在益都与泰安两块儿。不算文华国的援军,握有军权的,一个是赵过,名义上的总统,一个是陈猱头,镇守在地方上的重将。
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邓舍的这种驻军之安排,其实本就带有互相牵制的意思。如果换个说法来讲,比如,朝鲜的文华国与张歹儿,实际上就是一个主帅、次帅,并且这两个人,一个是邓舍的叔叔,上马贼的老人,一个是邓舍亲手提拔起来的,与上马贼没什么关系。再如,辽东的陈虎与庆千兴,也是如此。一个上马贼的老人,一个高丽的降军。
--,庆千兴本该随文华国驰援海东,但是,便在文华国出发之前,辽西方面又发生了一场战事,世家宝作势对前线展开了进攻。为防止孛罗与之配合,所以庆千兴就又回去了辽西坐镇。虽然世家宝的进攻很快就被击退了,而孛罗也在不久后即撤军退回了大同,不过他既然没赶上来海东的机会,也就干脆没再动了。
再比如益都,也是同样如此。一个赵过,上马贼的老人,一个陈猱头,山东降军。
这样的安排,按说该是比较可靠的。
但是,既然就连洪继勋这样的文臣之首,都已经开始不满足现有的权势与地位,有了向军中插手的心思;那么,掌控一地军权的地方重将,生杀予夺养成了习惯,会不会也同样的不满足现状,有想要更上一层的想法?如果有,会不会和洪继勋一拍即合?
邓舍思来想去,在院子中走了很久,风很冷,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喃喃自语,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想道:“不管地方重将如何,现在洪继勋的麻烦,需得尽快解决。只是,也不知李首生几时才能把调查出来的结果送来报与我知。如果洪继勋在海东军中已有了势力,该怎么处理才好?山东倒是好说,他想伸手,我就把他的手打回去。刘果、刘果。他既然在那天的议事会上,特别提出了刘果,甚至把刘果与李和尚、毕千牛相提并论,待来日论功,我就好好地把这刘果安排一下。顺便也好借此,给他和山东的文武们一个警告。
“……,话说回来,如今在益都,洪继勋的权势也的确有些太大。未免一枝独秀。今天夜宴上,我把洪继荫与李兰要了过来,他虽然答应了,却明显的表现出有不满。这个人,就是性子太傲。如今察罕已退,也该好好地整顿一下山东。也许,应该找个人来分分他的权了?找谁才好?
“颜之希?不行。资历太浅。罗李郎?不行,此人资历虽然够了,却太过胆小怕事,没有担当。姬宗周?也不行。这个人明智有余,不足以担大任。阿过?也不行。他的性子虽然越来越持重,但是长处却不在政务上。鞠胜、李溢、刘名将、国用安、章渝?全都不行。
“益都地方上,还真是没有谁能与洪继勋相抗衡。看来,只有尽快地从其它地方上提拔了。可是,提拔谁才好呢?
“洪继勋有资历,有才干,寻常人物,在他面前根本无足轻重。姚好古倒是不错,但他在南韩,一时怕走不开。”邓舍在院中停下脚步,沉吟片刻,想起了一个人,“吴鹤年。”
吴鹤年有资历、有干才,人虽圆滑,给邓舍的感觉,却很有点绵里藏针。自然,这个绵里藏针不是对邓舍绵里藏针,而是对别人。
从他前后在双城总管府、行省左右司中所任职做事的情形来看,其人还是很有点手腕,有点用人能耐的。尤其他本在蒙元任官,浮沉宦海二十多年,可谓官场老油条了,熟悉人情世故,且能拿捏得住僚属,若将其调来益都,分权之余,在尽快消化这块儿新得之地上,也是会很有帮助。
“只是,若把吴鹤年调来益都,平壤的政务,该交由谁去接管?”
邓舍有两个选择,或者直接从行省左右司、又或者直接从朝鲜地方上拔擢一人,抑或者从别的部门、别的地方选取一人。
他想道:“树挪死,人挪活。上策自然非后者莫属。吴鹤年若来益都,猛一下,还不能就把他拔擢的位置太高,必须先得有个过渡。怎么过渡?不如就先任他为益都知府。至于颜之希,索性就把他对调,调去行省左右司,依旧如吴鹤年,并且兼管朝鲜分省政务。”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
首先,山东地方的官员,大多还是毛贵、王士诚时所任用的。虽然为了顾全稳定,暂时来说,不能大刀阔斧地进行任免,但是,局部的调整还是没问题的。邓舍早就有心,想要把其中的一部分对调去海东。颜之希,乃是为他的嫡系,先把颜之希调走,可以减轻随后的阻力。
其次,吴鹤年在行省左右司、以及朝鲜等地经营多时,势力不小。如果直接从左右司或者朝鲜地方拔擢官员接任的话,难免还会处在吴鹤年的掌控之中。既决定要把吴鹤年调来益都,邓舍自然就不会再把行省左右司留给他遥控指挥。而若把颜之希调过去,自然就不一样了。他在左右司、在平壤都没有根基,要想坐稳位子,非得依赖邓舍支持不可。
两全其美。
月渐西沉,邓舍依然困意全无,他在院子中走来走去,直把考虑的几件事反复思考成熟,这才作罢。
他想道:“两件事。一来,给刘果调个好地方;二则,将颜之希调走,把吴鹤年调来。有此两个对策,加上在今天夜宴上,我表现出来的对洪继荫与李兰的态度,只要洪继勋聪明,大约也就知道我的想法了。
“……,又则有关海东军中诸派的坐大问题,以及洪继勋是否在海东军中存在势力,此事虽然重要,却不能急躁。同时,通过对文叔与阿过的试探,暂时间似乎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并且大战才过,一时间,确实也不好下手,只有静待李首生的调查结果送来,然后再从长计议。”
回过眼,他注意到那两个侍女早冻得嘴唇乌青,灯笼中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早就换过了一根。他对下人们向来是很体恤的,此时想出了解决洪继勋麻烦的办法,更是心情舒畅许多,微微一笑,说道:“把你们冻坏了。冷了怎么不说?走,回屋里去。”
那两个侍女牙齿打架,看邓舍去的方向,却不是王夫人住处,一人壮起胆子,问道:“殿、殿、殿下,不是去娘子房里么?”
“前几天,田丰不是给我送来了两个美女?说是色目人。我还没有见过。阿水已经睡熟,便不去打扰她了。且去瞧瞧,是怎样的色目美女。”
察罕在的时候,田丰首尾两端。察罕一撤,他立马就改变了态度。尤其在高唐州又吃了察罕一次亏后,他更是前倨后恭,接连给邓舍写了好几封信。前不久,更专程派了使者,山长水远地,送来了一份大礼。这两个色目女子,就是礼物中的一部分。
邓舍当时忙,没空接待他的使者,打发了姬宗周去见的面。姬宗周回来报告,田丰不外乎示好、希望继续结盟之意。
对此,益都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为顾全大局,不妨捐弃前嫌,接受田丰的示好。毕竟,田丰在棣州、河间府还有些地盘,军马不多,也还有数千,能替益都抵挡一下来自大都与河北方面的压力。
另一种意见却截然相反,以为有仇不报非君子,察罕围困益都的时候,田丰既然不肯来援,就没必要再给他好脸色。他不仁,益都何必要义?不如趁机将之吞并了事。至于借助他为益都的屏障云云,他就那么点人马,就算继续与他结盟了,能起到甚么作用?吃到嘴里的,才是实惠。
支持前一种意见的人又提出,田丰人马虽少,但他是山东本地人,在地方上还是很有影响的,不能说全无用处。并且,他到底与海东同为安丰的臣子,若真把他吞并了,传出去,影响不好。
支持后一种意见的人不以为然,李和尚是支持此派意见的主力,他口无遮拦,当时没说什么,私下里却对邓舍说,田丰是安丰的臣子,王士诚就不是了么?
虽然说,我海东之所以搞掉王士诚,是因为他挟持小毛平章以自重,是不守臣道,是不忠,我海东应的是小毛平章之要求。但是,当察罕来袭的时候,田丰坐视不救,难道就没有观望投敌的嫌疑么?抓住这个说法,料来就算把他搞定,安丰也没什么话可说。大丈夫行事,怎能前瞻后顾?
并且,拿下棣州与河间府,益都的防线就能前推一两百里。最重要的,从此以后,山东就再无第二家,海东名正言顺,可以集中精力应付察罕。何乐而不为?
这两种意见都有道理。邓舍却不急着做出决定。
他考虑的,不但只有单纯的战术,更有整体的战略布局。棣州与河间府的意义,不是夺下来,就能把益都防线前推一两百里、可以集中精力应付察罕这么简单。才打走了察罕,如果再把田丰消灭,会给大都、给察罕、给孛罗、以及给安丰、给江南群雄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会不会令元廷觉得海东锋芒太锐?会不会令察罕与孛罗觉得海东虽经鏖战,其实元气未损,因此给他们造成压力?如果给他们造成压力,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又会不会令安丰觉得海东太过桀骜?固然,安丰对海东没什么办法,但是如果导致小明王忍无可忍,直斥海东,对海东的名声会不会不太好?
尽管邓舍从没有过臣服安丰的想法,到底海东还没到可以自立的时候。朱元璋在金陵发展的不错,可不也还是恭恭敬敬地依旧奉小明王为主公么?海东的情况与朱元璋差不多,看似势大,实则危机四伏。
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虽然如今小明王与刘福通的实力,早已经就算不上大树了,但是,打着他们的旗号,至少可以减轻一些压力,能够壮大一些声势。要知道,刘福通的三路北伐才过去不久,想当年,数十万宋军多路并进,一人呼,百万人应,卷动半壁北国,威势何等之盛!他在北地民间、白莲教、红巾军中,威望还是不低的。
这些,都需要仔细斟酌。
邓舍心中想道:“击退了察罕,算是外部稍微稳定。等再把洪继勋的麻烦解决掉,把内部也稳定下来。随后,再考虑田丰的事儿吧。”一边想,一边来到了那两个色目美女所住的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