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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从哲对众人行个礼,虽官卑人微,不见丝毫的拘束,坦然落座。
邓舍笑道:“我听说,真正的贤人能够见微知著。洪先生从蛛丝马迹中,便能够大胆推断出天下五雄里,最终存者必为李察罕、吴国公。不管这个推断对不对,最起码‘见微知著’四个字,当之无愧。方主事与洪先生既然所见略同,可见,方主事应该也是一位高明之士。
“我海东目前面临的形势,的确如你所言,内外交困。你适才说解决之道,不外乎‘外结强援,内则卧薪尝胆’。卧薪尝胆我已经知道了。外结强援,愿闻其详。”
“欲外结强援,既名之为‘强’,则首要之重,当然就是要选择强者以为结交。这也是卑职刚才请问诸位大人以为天下之五强,最终所存者为谁的原因。既然所存者,极有可能便是李察罕与吴国公,则我海东欲‘外结强援’,自然非此两人莫属。
“而李察罕,是我生死之敌也。彼晋冀与我山东,譬如两虎相争中原,势必不能容。我海东又既然与晋冀有此水火不容之势,那么,欲接强援,该与谁结,也就呼之欲出,不言可知了。”
“你是说,我海东要想渡过眼下的难关,就只能与吴国公结援?”
“不错。”
“但是,吴国公远在金陵,虽离我不远,中有济宁、河南相隔。‘鞭虽之长,不及马腹’,即便我海东与吴国公结援了,或许可为外在的臂助,于我内困有何帮助?我听说,‘攘外必先安内’,内若不稳,纵有外援,又有何益?”
如今,海东外有强敌,内部空虚。因为陆路上有察罕的阻隔,所以,就算与朱元璋结盟,顶多外部可稍壮声势,对海东内部的空虚却毫无帮助。故此,邓舍有此一问。
方从哲说道:“卑职在山东也久。虽然我进入迎宾馆还没有多长时间,但是在山东有很长时间了,对殿下在海东的作为也早有耳闻。
“殿下以区区八千永平之卒,一二年间,席卷辽东、掩有高丽。强如纳哈出、贵如高丽王,或屈膝纳贡,或俯首称臣,临殿下一怒之威,无不屏息凝气,战战兢兢,莫敢言声。是殿下之势锐,天下少见。
“非但势锐,殿下仁厚爱才之名,也早已传遍北国。残如河光秀,不以其低贱而弃之;勇如郭从龙,不以其勇敢而过宠,贤与不肖,皆得才所用。上至公卿世家,乃至布衣之士,无不对此交口称赞。是殿下之贤,亦然天下少见。
“以殿下之贤,以殿下之锐,今又横渡瀚海,更且击走察罕,是中原逐鹿之英,又多一雄矣。当其时也,南北莫不顾望,东西莫不狐疑。天下英雄顾望、狐疑者为何?
“盖因殿下横空出世,而群雄皆不知殿下之心意也。故此,远至台州,南至吴越,西到楚汉,方国珍、张士诚、吴国公、陈友谅,乃竞相遣派使者,携珠宝、带美人,不辞千里之遥,而奔走益都之道。此数人者,皆强国也,不以山水为远,而来益都,求见于殿下之前,游说于群臣之间,所为者何?
“盖因殿下横空出世,而群雄欲知殿下之心意也。臣闻之,疑不能久,久则必乱。从殿下过海来益都至今,见过的外国使者也很多了,不管对哪一国的使者,殿下都是笑语殷勤,短时间内还好,如果时间一长,则必然会导致群雄相疑于殿下,群雄一旦相疑于殿下,则我海东又外有强敌,那么,殿下必然就会很难再找到盟友。
“现在的形势,与殿下当初在平壤时是不一样的。在平壤的时候,殿下与群雄相隔有大海,互相只是为贸易商贾之利,殿下与群雄同时交好也无所谓。现今,殿下既渡海而来山东,与群雄之间的利益,就不但只是商贾之薄利,更关系到了群雄的切身根本之利。
“所以,殿下刚才问卑职,结好吴国公,或可为我海东外在之臂助,如何相助我海东内在之空虚?卑职以为,殿下的目光不应该这么短浅。殿下渡过大海,来到益都,是为了什么呢?眼下我海东内在的空虚,只是暂时的难处;长远的发展规划,才应该是殿下考虑的重点。”
“你是说?”
“解决暂时的难关,不过是我海东外交之枝节。而与吴国公结盟,却实在是为我海东外交之根本。”
邓舍问他的是该怎么解决内部困境,方从哲长篇大论,一番话下来,却把重点归结到了“枝节”与“根本”上去。看似文不对题,邓舍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邓舍召他来,为的本是看看他适合不适合做为使者出使外国,换而言之,就是为了解决内部空虚之困境才召他来的。
然而,方从哲大约是想抓住这个机会,向邓舍表现他的才干,所以却有意无意的,把话题引向了海东的整个外交方针政策。因其醉翁之意不在酒,东绕西绕下来,解决“内部空虚之困境”,也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枝节”。他并且谏言邓舍,应该“以考虑根本为重”。
也就是说,在方从哲的眼里,如何解决眼下的困境,其实是件小事。最重要的,该是如何趁击退察罕的机会,把海东的外交方针给确定下来。
不但邓舍明白了他的意思,颜之希、杨行健等人听到现在,也才算是终于听明白了。颜之希心中想道:“此子虽然只不过是个八品小官,心志不小。”虽然明白过来了,却没有恼怒,瞧了方从哲几眼,又想道,“口若悬河,口才不错。分析天下大势,见识倒也是不错。”
邓舍连受了方从哲几顶高帽子,又是“殿下之锐”,又是“殿下之贤”的,他也的确是求贤若渴、爱才心切,因此,虽然他所关心的“如何解决内部困境”在方从哲嘴里成了“支微末节”,却是也与颜之希一样,并不恼怒,索性顺着方从哲的话锋,问道:“如你所言,与吴国公结盟是为我海东外交之根本。你这个结论的根据是因为,你认为吴国公会是天下群雄中最终的所存者之一。那么,既然如此,你就不怕我海东与吴国公结盟,或许是与虎谋皮么?”
对呀。既然朱元璋会是群雄中的胜利者,那么与朱元璋结盟,不就是与虎谋皮了么?
颜之希就是这样想的。他大点其头,提出了与方从哲不同的意见,说道:“选择、并且结交盟友固然为长远之重策,但是该结交谁?却不一定非就是强者。何如结盟弱者,比如张士诚之流?先联手弱者,一起吞食强者。既灭强国,然后再决战弱者,是不是会更省力气?”
方从哲道:“卑职又请为殿下分析群雄之形势。”
“请讲。”
“察罕,据陕西而有晋冀,坚有崤函之固,悍蔽大都之首,居高临下,出则席卷天下,退则足以自守,是为天下之脊也。
“吴国公,占金陵而拥江淮,险有长江之阻,横断南北道路,四通八达,下则囊括江南,上则并吞北国,是为天下之腰也。
“我海东,连关外而坐山东,以辽东为依托,显锋芒在中原,虽侧居天下之东方,西出可击大都之首,南下能通南北之道,是为天下之臂也。
“至于士诚、友谅、国珍、玉珍、有定诸子,无非或为腿、膝,或为脚、趾,其国虽富,其人虽众,无所用力处也。
“今天下大势,盖此三分是也。我海东既然外有察罕之强敌,若要选择结盟,当然便只有选择吴国公了。臣也孤陋,却也只听说过,择其贤者而邻居,从来没有听说过,选其无用者而为盟约。如果不选择吴国公结盟,却去选择与张士诚等结盟,那么,山东必不能守。殿下渡海而来益都所图之事,也必然便会因此而前功尽弃。
“又,殿下以为,择吴国公为盟,或会有与虎谋皮之忧。以卑职看来,此实为杞人忧天。时局总是在变化的,到时候真的发展到这一步了,再说不晚。何况,现在殿下以区区山东之地,就有敢与李察罕争锋的勇气,吴国公虽强,又有何惧?试问殿下,李察罕与吴国公相比,谁为虎焉?”
“方主事所言甚是。你以脊、腰、臂为譬喻,我听起来觉得很好。你能再详细地阐述一下么?”
“卑职又请以此三喻,为殿下分析群雄之短长。”
“请讲。”
“脊者,天下之坚硬处也。日前,殿下与察罕益都激战,长达两月,最酣烈的时候,宇内之群雄无不屏住呼吸、翘起脚尖,敬畏地远远观看。则,殿下对秦军之硬,应该是很有了解的。以秦卒之勇,被坚甲,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这是察罕的长处。
“腰者,天下之柔软处。吴国公处两强之间,数年来,几乎无月不战、无日不斗,或侵士诚,或略友谅。而他与两强的战事虽如此的旷日持久,却不但没有窘困不支的景象,反倒是越战越勇。主严以明,将知以武,以吴地之富,积粟如山,这是吴国公的长处。”
“我海东之长呢?”
“较之察罕,我海东之坚甲、利剑不如之。较之吴国公,我海东之积粟、富庶不如之。然,我海东之民,生长黑山白水之间,久处天寒酷冷之中,若论吃苦耐劳、忘死敢战,却是察罕、吴国公不如我之者远甚。
“为何?臣闻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海东之地,可谓忧患之地是也。臣又闻之,穷山恶水出刁民。我海东之地,可谓穷山恶水之地是也。山既穷,水既恶,地既忧患,则我海东的百姓就没有什么担心可失去的。今主公得山东,是我海东穷山恶水之民,得以从此踏足繁华富庶之中国,主公赏罚又极其严明,得有一功,既享富贵。纵然一死,无有可失。
“是以,若论吃苦耐劳、忘死敢战,我海东之胜察罕、吴国公者则远甚。”
方从哲的意思,其实就是在说,海东太穷,百姓们连活都快活不下去了,如今一入中原之地,邓舍又奖罚分明,只要敢打敢杀,就能得到富贵。就算战死,也没什么可损失的。所以,海东的军队就特别的骁悍敢战。
为何当初海东诸将都认为女真骑兵敢战?就因为女真人太穷。得到的都是赚的,战死了也没啥亏的。只不过,如今在方从哲这些从江浙富庶地区过来的人看来,海东的汉人军队实则也是与女真差不多而已。
至多一个五十步,一个百步。说到底,还是都比富地方的军队不怕死。渔阳自古豪侠地,幽燕从来盛用武。这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邓舍微微一笑,心中想道:“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对方从哲此议颇以为然。
方从哲分析过了三雄之长处,赵过问道:“短、短处呢?”
“民虽少而皆勇,国虽穷而益坚。上下一心,后顾无忧,唯殿下之令而是从。此是为我海东的长处。而我海东的长处,就是李察罕、吴国公的短处。
“李察罕虽有十万之军,虽然占据了晋冀、陕西之地,邻有孛罗之觊觎,上有大都之牵制。是其军虽硬而不能收发由心,是其人虽多谋而不能任意施为。无法做到令从一出,没办法随心所欲。若将他比作猛虎,则孛罗与大都就是他的笼子,柙中之虎是也。这就是他的短处。李察罕少的,是天时也。
“吴国公虽积粟如山,虽然麾下的诸将都能征善战,左有友谅之扰,右有士诚窥伺。是其不灭此两强就不能一飞冲天,是其虽殚精竭虑却无法得心应手。若将他比作雄鹰,则友谅与士诚就是他的网罟,罟中之鹰是也。这就是他的短处。吴国公少的,是人和也。
“李察罕、吴国公的短处是这样了,那我海东的短处呢?又是什么?”
“我海东之短在没有地利。山东地四平,条达辐辏,无有名山大川之阻。济宁到泰安,不过百里。从济南至益都,二百余里。马趋人缓,不待倦而可至。北与辽东,相隔瀚海。来往交通,难以畅达。倘若有战,或虞不及接应。若将我海东比作常山之蛇,则海峡就是我的七寸。这就是我海东的短处。”
这个地利之短,是没办法的。邓舍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如果我海东与吴国公结盟,该怎样来实现盟约呢?”
“殿下所问者,不是问该怎样来实现盟约。以卑职以为,殿下其实是想问该怎样来擒虎捉鹰,可对么?”
邓舍不回答,只是笑,说道:“你且来讲讲看。”
“卑职又请仍以先前三喻,为殿下分析如何擒虎捉鹰。”
“请。”
“李察罕为脊,吴国公为腰。窃为殿下计,上策无过先折天下之脊梁,元廷塌陷。再取天下之腰肢,是南北混一。也即是说,擒虎捉鹰的基本原则,应该以灭察罕为先,以取江淮为次。
“那么,进一步地来说,如何擒虎?正如卑职一再所言,如今虎强而我弱,非得与雄鹰联手不可。那么,再进一步地说,如何捉鹰?殿下适才担忧与吴国公联手,会不会与虎谋皮。卑职以为这是杞人忧天。这也的确是杞人忧天,但是,这是否就是说,对吴国公就完全不需要忧虑了呢?是否就一定要等到擒虎以后,才能捉鹰呢?
“也不尽然。先下手为强。擒虎之同时,殿下也可以私下款通友谅与士诚。友谅远而士诚近,借助士诚的力量,以此来消磨吴国公的实力。如此一来,是我擒虎的同时又拔掉鹰羽,折断脊梁的同时又取下腰肢,天下的走势,不就很明显了么?”
综合方从哲的论述,是一个原则,一个确定,一个款通。原则是先取察罕,次取江淮。确定是从江南群雄中选择了朱元璋做为盟友。款通是在与朱元璋结盟的同时,又暗中相助张士诚。
邓舍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没有再表示不屑,慎重地说道:“此国家大事,非一言两语可决。”暂时不表态。邓舍颔首,又听方从哲说道:“卑职尚有一言。”
“讲来。”
“洪大人所言,固然老成谋国。结盟强援之事,也确实非一言两语可决。但是,结盟强援之事,实在是也绝不能久拖而不决!为什么呢?因为我海东如今既已入主益都,便是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已经成为天下之臂了。
“卑职又请为殿下论天下之脊、天下之腰、天下之臂三者的关系。”
“请讲。”
“若无脊,则天下塌。若无腰,则南北绝。而若无臂,则是为脊、腰皆无用。是以,我海东既已为天下之臂,则就算我无意外出,脊、腰也必然会来与我纷争不休。是为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海东已然处在了风口浪尖。
“察罕欲图江南,必先图山东。江南欲图北地,也必先得山东不可。
“我山东是位处四战之地也。而我山东的地利之短,殿下又已经知道了。所以,结盟强援之事,急不容缓!是欲以海峡为我七寸之断,抑或欲挟风云而化飞龙。卑职也人微言轻,不敢多言,唯请殿下决断之。”
既然海东占据了益都,天下大势所趋,在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将来,战事必然会一次接着一次。要想立稳脚,结盟强援的事儿,就刻不容缓。
邓舍默然,注意到方从哲说了半天,嘴唇都干了,忽然想起来,方从哲说他是陪吴使去买过土特产之后,随即就来了王府,笑道:“方主事侃侃而谈,竟令我为之忘餐。方主事,你吃过饭了么?”
“没有。”
“来人,为方主事准备膳食。”
众人又议论了一会儿。等饭菜上来,留下方从哲与刚才没有吃完饭的大臣们在堂上接着用食不提。邓舍与洪继勋等迈步出堂。出了堂门不远,问洪继勋,说道:“方从哲之才,先生以为可用否?”
洪继勋恃才自傲不假,越恃才自傲的人,越有自尊,越不会说假话。他沉默了片刻,说道:“纵横捭阖,辩丽横肆,比较长短,言必称利,此苏秦、张仪之徒也。”
邓舍笑对姬宗周,说道:“得洪先生一赞,方从哲果有自知之明。”
姬宗周说方从哲有自知,知道他本人的能力一在典章之学,一在纵横之术。苏秦、张仪,都是有名的纵横家。洪继勋称他为“苏、张之徒”,也就等同变相地认可了他在纵横之术上确有所长。
邓舍与洪继勋、姬宗周谈谈说说,快走回到议事堂时,又猛地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忘了问方从哲,吩咐侍卫,说道:“去,问问方从哲,为何他先中举而不应,来益都,又不肯出仕士诚。现如今,却愿为我之臣?”
很快,侍卫回来,原封不动地把方从哲的话重复出来:“卑职进取之臣,不事无为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