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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在陈家村体察民情。
同一时间,察罕从山东撤走、返回晋冀的消息也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因为立场的不一,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人们的反应自然也就截然不同。有闻讯而喜的,有大惊失色的,有忧心忡忡的,也有欢欣鼓舞的。
但是不管他们的反应如何,却有一个共同点,是几乎所有的有识之士都立刻反应过来的,即:在这一个战火越燃越烈的乱世中,益都此战海东获胜的结果,分明就是一种带有明显暗示意味的信号。
至于这信号,到底暗示的是对海东有利,又或者对元廷有利,却也又因为人们出发角度的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种种不同的结论综合在一起,可以大致地分为两类。
其一,认为对海东有利,放而言之,乃至对整个的义军也是有利的。继刘福通三路北伐失利之后,曾经一度陷入低潮的北方红巾,似乎又因此战而出现了兴旺的迹象。而曾经在北方所向披靡的察罕军,却也似乎因为此战,而又将要面对一个堪比当年刘福通的强硬对手。
其二,认为对元廷有利。
海东在此战中获胜,诚然会给察罕造成压力。但是,海东北有辽东,南有山东,南北并力,对元廷之所在地大都更会造成压力。压力之下,面对共同的敌人,会不会有可能会导致元廷、察罕与孛罗的放弃矛盾、并且实现联手?
这三方面一旦实现真正的齐心对外,以察罕与孛罗的兵多将广,山东必然非为敌手。
山东既非敌手,被察罕或孛罗占取。北方除了辽东,也就不再有红巾的势力了。更重要的,察罕或孛罗一得山东,他们的势力范围也就推进至江淮一线。浙西的张士诚、台州的方国珍,这两个人名义上已经投降蒙元了,察罕与孛罗再一来与他们做邻居,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会不会迫于强压之下,实质上也投降蒙元呢?殊难预料。即便不实质上投降又怎样?凭他两人能挡得住察罕与孛罗么?也是殊难预料!
如若他们挡不住察罕与孛罗,那就等同蒙元的势力再度大举进入江南。加上福建的陈友定,江浙、福建势必就会因此而重新再度落入蒙元之手。蒙元打通了江淮,重新进入江南,把南北连成一片,以江南之富庶,养北地之雄师,朱元璋、陈友谅、明玉珍,会是对手么?
金陵城中。
朱元璋与刘基等谋臣接连商议了三天三夜,考虑到了种种可能会出现的最终结果,得出了一个应对的办法。
“益都此战,海东虽然惨胜;察罕退走,主要却非因战事的关系。若不是因为孛罗突然返回大同,察罕担忧后防不稳的话,怕战事至今还不会结束。海东调兵遣将,从平壤拉来了数万的援军,战至最后,却连济南都没有保住。这就好比两人角力,一方倾尽全力,而另一方却保存了至少三四分的力气。
“海东此胜,固然有利宣我威风;但是如若在海东的压力之下,察罕与孛罗经过元廷的调解,暂时化解矛盾,解决了后方的不稳,卷土重来,再与益都鏖战一场的话,臣敢断言,燕王却绝对非其对手。”
“先生之意?”
“主公不应该因为此战而就改变对察罕的方略。越是在这种微妙的关头,越是应该滴水不漏。臣以为,等汪河从益都回来后,一方面,主公不妨先仔细询问他一下有关益都的虚实,然后可视情况,决定是否在现有已经示好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地与其私底下签订一个盟约;同时,另一方面,也应该尽早、尽快地再准备密使,往去晋冀,见一见察罕。”
“两手准备?”
“对。”
宋濂插口道:“可是,刘公不是说一旦察罕化解了与孛罗的矛盾,再卷土重来的话,燕王绝非对手么?既然如此,我金陵又何必与燕王私底下签订盟约?”
“若以力较力,燕王自然非为察罕的敌手。但是臣闻听,燕王幕府之内,颇有能人。洪继勋、姚好古,此数子者,皆计谋之士。前阵子,晋冀、大同的暗探不也有一封密报呈与主公,说孛罗之所以撤军,其中不无姚好古推波助澜的原因么?
“自古权谋舌辩之士,皆不可小觑。‘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运筹帷幄之中,用三寸不烂之舌,一言足可挑动天下风云之变。或唆外敌骤起战端,或助己国化险为夷。燕王不及察罕,此是为外力也。洪、姚出谋划策,此是为内谋也。外力可断,内谋却不可判。
“故此,示好察罕,是因为察罕外力远胜。盟约燕王,则是因为燕王内谋难测。”
说白了,刘基建议朱元璋,两边下注。海东占上风了,有私下的盟约在,可为盟友。察罕占上风了,最起码也给他示好过,可作壁上观。大争之世,人皆逐利。看他们主臣对话,全围绕着己方的利益,对海东与金陵同为大宋之臣的这一点事实,却是全都只当不见。没有只字片言涉及。
这也不怪他们。邓舍与群臣议事,每每谈到金陵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言必称利,几时又有人重视过金陵与海东同为宋臣的关系?邓舍与朱元璋一在北,一在南,远隔山水,在面对此问题时,却是出奇的相似与一致。
树大招风。安丰小明王、安丰宋政权,对他们来说,都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幌子罢了。甚至,他们两人的经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颇为相似。身为宋政权里现在最大的两个地方实权派,他两个人,却是从头到尾,都是从没见去过汴梁、也从没去过安丰,更从没见过小明王的。
“先生的意思,我知道了。但是,我却有一疑,想听听先生的见解。”
“主公请讲。”
“虽然说海东如若在山东站稳了脚跟,确实会对察罕、孛罗、大都同时造成压力,然而海东北据辽西,兵锋直指腹内;南有山东,屯驻河间之外,就以态势而论,他其实对大都造成的威胁是最大的。对察罕与孛罗的压力虽然也有,却不见得会有很大。而察罕与孛罗之间,彼此却存在有激烈的矛盾。又且他两人拥军自重,对大都的命令也不见得会肯听从。
“如此的形势下,以先生看来,此三者因外力而化解矛盾,或者说,察罕与孛罗会肯因海东并不大的威胁、而就甘愿放弃彼此的矛盾,接受大都的调解,从而达成联手的可能性,会有几成?”
朱元璋的眼光不错,做出的分析很对。
实事求是地讲,海东对察罕与孛罗造成的压力其实并不算太大,而察罕与孛罗又彼此不和,并且他两人对大都的命令也不见得肯听从。那么,他们愿意接受大都调解,协力共取山东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要知道,察罕之所以从益都仓促撤军,就是因为他与孛罗之间的矛盾已经几乎快要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了。他们会因为大都的一道命令就放弃敌视,暂时搁置彼此的矛盾,再联手并取山东么?
如果可以的话,察罕也不致在稳占上风的情况下,匆匆从益都撤军。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察罕、孛罗、大都三方的主事人都识得大局的话,察罕与孛罗也不会内斗不止。甚至大都还从中煽风点火。
刘基悠然答道:“主公所言甚是。察罕与孛罗的不和固然已经激烈渐至不可调和,但是他两人之间的矛盾,为何却发展的如此之快?为何在不长的时间内,就发展到了如此激烈的程度?其中之内在原因,却不可不深究。”
“先生的意思是?”
“他两人矛盾发展的如此之快,当然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缘故,但是根本之症结,却还是正在大都!”
“愿闻其详。”
“当今之元主,人号‘鲁班天子’,以奇技淫巧为工,日益厌政。高丽阉人朴不花以奇氏为内应,得以乘间用事,为奸利。自年来二月,搠思监重入中书省,再任右丞相以来,他两人因同为后党,更结构相表里,气焰熏天,权倾朝野。当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察罕与孛罗之所以渐与元廷离心,并且彼此之间构怨日深,与他两人是脱不了干系的。何以言之?
“臣闻听,搠思监、朴不花堵塞言道,凡四方警报及将臣功状,皆壅不上闻。是察罕与孛罗及其部将,虽有功,难得其赏。奖罚不明,将士心生怨望。时日一久,怎会不与元廷相离?
“臣又闻听,此两人贪货无厌,明知察罕与孛罗不和,不思设法调解,偏以为察罕与孛罗是两大金主,竟视南北两家贿赂之厚薄而分别啖之以密旨,南之赂厚,则密旨与南令其吞北;北之赂厚,则密旨与北令其并南。有这样的朝廷,察罕与孛罗两家,又怎会不构怨日深?是以,孛罗一回大同,察罕即匆忙撤军,其所惧者,正在此也。
“所以臣说,他两人之不和,症结不在别处,关键正在大都。”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请先生继续说。”
“但是当今之元主,得以在位二十余年,尽管昏庸,却也绝非庸碌无为之人。民间传言,死在他手下的权臣、一品大臣已不下数百人。这话虽然有些夸大,由此却也可见,此人的能力还是不低的,有过人之处。
“不错,搠思监与朴不花如今权倾内外,但他们得以内外用事,却是建立在元主日益厌政的基础之上的。请问主公,如果当元主忽然发现外部的忧患已经大到朝夕可危的时候了,他已经不能再去心无旁骛地搞些奇技淫巧了,他又是一个颇有能力的人,他会怎么去做?”
朱元璋以为然。
有元一代,世祖忽必烈以下,到当今元主登基之前,短短三四十年间,连换了**个皇帝,平均在位的时间,不到五年。如今,元主随俺厌政,但是就凭他登基二十多年,到现在帝位还固若金汤,就可知此人的确还是很有些能力的。否则,万万难以保有帝位至今。
“搠思监、朴不花权势虽高,难与伯颜、脱脱相比。察罕、孛罗军马虽众,血脉却非黄金家族。元主积威之下,不动则已,若有所动,必然惊人。翻手可为云,覆手能为雨。
“故此,臣以为,察罕、孛罗构怨虽深,若当大都、若当元主肯亲自出面调停的时候,他两人还是很有可能暂时达成和解的。只不过,这个和解究竟能否达成,却又非只大都一面之力,还要看海东会如何对招。
“正如臣方才所言,海东能人谋士也是很有几个的,他们会不会让大都顺利调解察罕与孛罗成功?却又非臣现在可知。因而,如果主公一定要问可能性有几,臣只能说:五五之数。”
刘基长篇大论下来,看似对大都、孛罗、察罕三方作出了一番详细的分析,好像说了很多,但是细细回味,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五五之数”,什么意思?归根到底,山东的归属,到底海东与察罕谁能笑到最后,现在他也还看不清楚。也所以,“两边下注”,最为稳妥之策。
但不管如何,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海东如若在山东站稳脚跟,察罕、孛罗也就罢了,大都绝对会因此而感觉到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当察罕撤军的消息传入大都,搠思监正在午睡。他闻言而惊,翻身就起,被褥被掀落在地上,丝毫不顾。等不及侍女帮他穿衣,抓了件袍子,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快步往室外走去。一叠声地催促下人:“快!快!备轿,老夫要去见朴院使。……,不,别备轿了,备马!备马!”走没几步,又道,“皇上知道此事了么?”
来报信的是枢密院里的一个同知,他回答道:“还不知道。下官得知讯息后,就直接先来报与相爷了。”
“那就先别给皇上说。皇上最近心情不太好,为皇上分忧是为臣者的本分。先去见了朴院使,商议出个对策,再奏报圣上知晓不迟。”朴院使,即朴不花。他现今是蒙元资正院的院使。
“是,是。”那同知本为搠思监党人,对搠思监擅权弄事,堵塞言路的行为早就司空见惯,自然没有异议。
搠思监从室内出来,院子里撞见别里虎台。别里虎台乃是为他的亲信,色目人,去年在辽东,曾经作为元军的代表,出使过海东。前数月,刘世民来大都,秘密求见奇氏、搠思监,也是此人从中搭的线。
他见搠思监神色仓皇,不觉奇怪,行了一礼,问道:“相爷,何事惊惶?”
“你却不知,益都之战,察罕退走,已然撤回晋冀了!”
别里虎台顿时面色大变,问道:“消息可确实么?”
搠思监拉了那枢密院的同知,拽到面前,说道:“你问他!你问他!”那同知道:“那告讯的使者是察罕亲自派来的,上午才到的枢密院。并有察罕亲笔所写的奏折,详细诉说原委。据奏折上说,益都兵强,察罕苦战无功,大雪封路,粮饷供给不上,因此不得不暂且撤军。”
“全都撤了?不是说济南已被我军攻下了么?”
“倒也并非全撤,还留了一两万的人马驻在济南、济宁、高唐州等地。只不过前锋部队,在使者出发前,也就是三四日前,便已然回到晋冀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相爷,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事关重大,需尽快要让皇后娘娘知晓。老夫去见朴院使。”
“对,对。此事非同小可,是该尽快告知娘娘。”别里虎台越想越心惊,说道,“海东之军,居然勇锐至斯?连察罕都不是对手?”一边随着搠思监往外走,一边顺着思路往下说,“察罕十万雄军,不支而退。是我大都南边失去了庇护。海东红贼北临辽西、南逼河间,倘若他挟大胜之威,骤然而动,南北夹击,则我大都?哎呀,哎呀,岂不危哉!”
“糊涂!察罕骁兵悍将,近十年来,何尝有过一败?海东红贼立足辽东,穷乡僻壤之地,又是才入山东,他再厉害,能会是察罕的对手么?益都此战,分明是察罕故意放水!以老夫料来,绝非因为‘益都兵强’云云,十有**倒是因为孛罗先撤回大同的缘故。”
别里虎台呆了一呆,被搠思监搞糊涂了,说道:“相爷的意思是说,察罕撤军是故意的?也就是说,海东不是察罕的对手。海东不是察罕的对手,则我大都南边就还有悍蔽。只要济南、高唐州、济宁等地还在察罕的手中,我大都也就没危险?那相爷又为何如此惶急?”
“老夫问你,去年京都饥荒,饿死百姓一二十万,是谁救了京都的命?”
“福建陈友定。去年夏天,京师大饥,饿殍近有二十万。秋天,陈友定运粮数十万石送至,因此缓解了饥荒。京师百姓由是得活。”
“老夫再来问你,今年四五月,又是谁运粮十一万石,来至京师?”
“浙西张士诚。”
“若没有陈友定与张士诚运粮救济,我大都现在会成什么样子?”
“早为鬼蜮。”
“他两人运粮,是怎么运来的?”
“海运,……。哎呀,哎呀!是了,今年四五月,张士诚运粮来至大都时,就已经说及,见有甚多的海东红贼战舰,游弋在山东、辽西沿途海域之上。当时,邓贼还没有入主益都,现如今?”说到此处,大冬天的,别里虎台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倒抽一口凉气。
当邓舍还没有入主益都,海东的水师势力就已经扩张至山东沿海。现如今,察罕退走,可以料知,邓舍在山东的地位也必会因此而渐趋稳固。
邓舍不比王士诚。王士诚没水师。邓舍不但有,而且经过吞并倭寇、整合高丽水军等等一系列的步骤,早已在北方一枝独秀。那么,其水师的势力,又会更因此而在渤海海峡中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
有察罕与孛罗在,海东在陆地上对大都的威胁,或者不足为忧。但是,察罕一退,山东在海面上对大都造成的威胁才是最为致命。江南漕运之断,造成的后果饿死大都二十万人。海运若是再为之一断,后果可想而知,大都必乱。
别里虎台仓急之下,脱口问道:“相爷!事已至此,该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