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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永明在礼堂宣誓的同时,有一艘军船升帆起锚,自平壤驶向了山东。随行另有三四艘较小的战舰,游弋左右,以为护航。
午时前后,这支船队抵达了莱州。莱州知府李兰早几天前,便接到了平壤分省的通知,亲自来到码头迎接。
莱州原有的驻军,在不久前的战事中近乎覆灭,损失殆尽。新任的莱州翼元帅陈猱头又因忙于改编山东旧军事宜,还没有来上任,目前暂时驻扎的仍为张歹儿的关北军。一个千户的编制。
他们也接到了益都分枢密院的命令,调派出最精锐的两个营头,从码头始,直到府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沿途俱布下了最高规格的戒严。上至千户官,下至镇抚、副千户,并亦悉数全幅披挂,冒着北风,不惧严寒,也来到了码头,与李兰一起殷勤相迎。
码头岸边,停泊的本有不少商船。早在那船队还没到达的时候,李兰便早有命令,吩咐衙役们分别上船,拉起了封锁线,禁止一切人等上下。码头上的劳力也早就被驱赶一空。此时,除了接船的官员与士卒,偌大的港口上,再无一个闲杂人等。有些冷冷清清,给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好奇乃人之本性。过往商船上的人虽然被禁止不能上下,但是躲在船舱里往外偷看几眼,谁也管不住。见莱州府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未免奇怪。几乎每一艘船上,都起了窃窃私语之声。
商船来自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都有。来自江浙一带的,不了解情况。有从平壤开来的,消息较为灵通,说道:“四五日前,便已风闻燕王的姬妾里有人怀了身孕。燕王甚为想念,打算将之接来益都。李知府接的船是从平壤来,又搞出这么大的阵势。看样子,定为燕王的娘子到了。”
果然,见那船队才一靠岸,李兰与千户便快步走至近前,乘了小船,登入舱内。
不多会儿,两人又倒退着走出来。军舰上似有人说了句什么,李兰躬身应命,招了招手,又有两艘大一点、好一点的快艇缓缓行至舰边。又等了一会儿,船舰舱中出来了一行人。有男有女,多为仆从侍女的装扮。有空着手的,有拿了些拂尘、如意等物的。
出了船舱,这行人大多分两列站好。
有几个管事却没在队中站列,其中一个像是还穿着官袍,而是与李兰、千户说了几句话,隔得远,听不清楚,也不知说了些甚么,只见李兰不断点头,唯唯诺诺。说没多久,那穿着官袍的人登下快艇,似乎检查了一番。随后,往舰上送了一个信号。留在船上的管事,见到信号,也不再理会李兰与那千户,即转身回走,重又进入舱内。
港口上停泊的一众船只,尽皆寂静无声。
又再等得片刻,终见有三个女子,千呼万唤始出来。入舱的管事弓身弯腰,随从在后。舱外诸人齐齐下跪。瞧不清楚那两三个女子的模样,顺风一吹,看见她们的面前有轻纱状的物事翻起,大约戴的还都有面纱。只见一个个衣帽鲜明,形容明逸。行走间,或柔如至水,或娇若婴孩。
其中最瞩目的有一位,穿件白色狐裘衣,头戴白色狐皮帽,被那碧海蓝天一衬,好似一颗明珠,光彩夺人。船上的人都赞道:“这一位娘子这般出众,看周围人对她如群星捧月,料来必就是李知府要接的正主了。”
还欲待细看,军舰上的人乘坐快艇,分批近至岸边。岸边停有暖轿。后出舱的三个女子分别上轿。前有那千户官引领如狼似虎百十军卒开道,后有莺莺燕燕数十个侍女跟随。左边李兰,携领挺胸衙役;右边那官袍男子,统带凸肚仆从。半点不给别人回味的时间,前呼后拥地径直去了。
人去良久,暗香犹在。
商船上的人猜测的不错,这支所来的舰队,正是为送罗官奴诸人而来。李兰迎住了,先接入府衙。因其人中女子为多,骑不成马,若要坐车,半天到不了益都。故此,当天没走。征用了一个大户人家,住了一宿。
次日一早,李兰又再亲送出城外数十里,直到邻县的边界方才折回。地方官守土有责,不能远离。接下来的路程,一方面自有路经城县里的官员相接迎送,负责膳食、伺候,一方面也自有那千户官率领精锐,继续扈从。走的皆为大道,道路很通畅,薄暮时分,迤逦入了益都城。
罗官奴虽有身孕,年小,她本又生性活泼,坐了半天的船,又连着坐了一天的马车,闷得不轻。
刚开始,她还能规规矩矩,记住来之前母亲的教导:“王爷叫你去,是疼你、宠你。你要记得好。不能再像从前,总没大没小。王爷在益都才打了几场大仗,肯定很累。万一,一个不小心,惹了王爷生气,又是何苦?王爷宠你的时候,可以当你是孩子心性;如果恼你的时候呢?像你以前,听说你竟然敢在王爷的脸上画过小猫?那就是不知尊卑!
“如今你又有了身孕,更要学会安稳一点。尤其在外人、臣子们面前,须得有大家气象,要既稳且娴。”
儿行千里母担忧。罗官奴的母亲啰啰嗦嗦说了很多,罗官奴当面乖乖答应,可惜路没走一半,这些话就全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从小到大,她没出过朝鲜。年幼的时候,又经常听到罗李郎说起中国衣冠,总是一副既向往又自豪的样子,更早就听闻,中国是个大国,富庶远胜海东。难得出一次远门,漂洋过海,来到了神往已久的内地。又且,两个月不见邓舍,她也着实思念。怎能不欢呼雀跃?
从出莱州起,不知道将那轿帘偷偷地拉开过了多少次。看山长水远,也不知道将那夫君想念了多少回。
行走道上,时不时能见到乡间野老,或卷裤过河,或带了孙儿孙女坐地观望。还有些胆大的小孩儿,会一边兴冲冲地随着车队奔跑,一边叫嚷些难懂的村语方言。本不是多有趣的事儿,却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高兴,咯咯的笑声差不多洒遍了一路。
笑过了,她不忘记邓舍,拿出随身带的小本,认认真真、一笔一划,把觉得好玩儿的事全写在其上,留着等见了面,好说与他听。小本很厚,已经满满腾腾地写了十几页。大多都是她在这两个月中记载下来的。合上本子,露出封面,她却还给起了名字,唤作:《绮窗趣事》。
底下一行小字,之乎者也,一本正经地写道:“夫君很忙,难得余闲。若能以此册,博夫君饭后一笑,稍解忧烦,阿奴之所愿也。”并署有她的名字:奴奴。这却是闺房中、私下里,面对邓舍时她的自称,也是邓舍情浓时分对她的昵称。
好容易来入益都,邓舍却因有公事,一时没空来接。他也不想惊动太多的人,更不愿扰民。只派了罗李郎并及几个府内侍卫,轻车简从,远远地出城接住。并直接打发了莱州来的那千户回去,踏着暮色,接入府内。
罗李郎虽然是罗官奴的父亲,没有得到邓舍的允许,两人却也不能私下相见。他循规蹈矩,恭恭敬敬地把罗官奴等送入王府,连门都没进,就去寻邓舍复命了。王府里边,邓舍不在,王夫人就是主人。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后院里收拾出了许多间的干净房子。又从中午就开始妆扮,换上新衣,挽起高髻,轻描黛眉,细点朱唇,粉敷双颊,耳垂玉翠。再三揽镜自照。见那镜中人眼波流转,虽早过二八豆蔻,不复青春年少;却也好比久受**滋润的巫山,端得态媚容冶,别有一段妇人的风流,好一个风韵俏佳人,方才满意。
这会儿,见轿子来入院中。
她不慌不乱,正要吩咐侍女上前打起轿帘。不等她发话,头前第一个轿子里,轿中人自己把帘子给掀开了,也不用侍女来扶,三两步蹦跳下来。立定了,一手扶住轿栏,好奇兮兮地东张西望,左右观瞧。
暮色低沉,院中已打起了灯笼。
王夫人定睛细看,只见出来的这人,童颜如玉,容色可爱,绛唇皓齿,星眸微转处,憨态可掬,年不过十四五岁,分明却还是少女。两人目光相对,这少女先是呆了一呆,继而好似忆起了些甚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笑颜如花,脆生生地说道:“是续家姐姐!”
早在双城时,王夫人与罗官奴便曾经见过面的。她也认出来了,忙移步过来,笑道:“罗家妹妹。一晃眼,年余未见。……。”握住了罗官奴的手,细细打量,夸奖道,“妹妹出落的越发俏丽了。”
罗官奴倒不扭捏,大大方方,受了王夫人的称赞,也细细去看对方,眼中露出羡慕的神色,说道:“姐姐才是好看!”
一年多前,她两人初见的时候,一个是堂堂一地诸侯的正室,一个只不过是小小双城城主的侍女。想当时,王士诚是连邓舍也处心积虑想要结好的对象,王夫人又何尝特别正视过罗官奴?也不过拿她当侍婢一流对待。谁曾料想,岁月变迁,时转境移,现如今,两个人竟平起平坐,共侍一夫,甚至,王夫人的地位还稍有不及与罗官奴。
要论阴差阳错,实令人只能感造化之神奇,叹际遇之玄妙。王夫人感慨万千,面上分毫不露,放下了往日的架子,笑语殷勤,嘘寒问暖。略略说过几句。她注意到,后边两台暖轿里,一直没见动静。
她早前听邓舍说,晓得此次来益都的有两个人,一个罗官奴、一个颜淑容。现在罗官奴已然下轿,她心中想道:“后头还有两台轿子,其中一个定为颜淑容无异。却不知另一台轿子里,坐的却是谁人?”暗自生疑。
她问道:“这后边轿中?”
罗官奴抬起手,指了指第二个轿子,说道:“坐的颜家姐姐。”
颜淑容的年岁也不大,虽也一样的年少天真,却又与罗官奴有些不同,毕竟圣人家教,讲究礼仪,人不来迎,便不好意思出轿。王夫人对此,她还是十分了然的,笑了一笑,拉了罗官奴的手,来至其前,正欲待起帘,突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从院门外直到院内,伴随着这阵脚步声,一拨拨的侍卫、侍女接连跪倒,跪拜呼喊的声音相连不绝,或雄浑、或娇脆,口中说出的话却是皆相同无二,说的俱为:“恭迎王爷回府。”声音之大,惊飞宿鸟,掠过暮空。
王夫人回眸一笑,望向院门,说道:“是殿下回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数十人的簇拥下,一个人的身影出现门口。可不正是邓舍是谁?
罗官奴猛地挣脱了王夫人的手,用力很大,吓了她一跳,来不及再去扯住,但只见罗官奴连蹦带跳,飞快地绕过轿子,跑了过去,一下子钻入邓舍怀里,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欢喜大叫:“爹爹!爹爹!”
邓舍才办完公事,也是想罗官奴,所以没吃饭,就急匆匆地回来了。
看罗官奴飞奔过来,他也与王夫人一样,顿时被吓了一跳,想要出声阻止,又怕惊住了她,提心吊胆,直等到一个暖香温玉的身子扑入怀中,才定下神来。听她在耳边开心大叫,不由又是高兴,又是后怕。
随他一起回来的诸人,多为侍卫,从平壤陪行而来的那个官袍男子亦在其中。看见罗官奴与邓舍相拥一处,侍卫们非礼勿视,跪安罢了,自去入值不提。那官袍男子笑嘻嘻,却会凑趣,说道:“罗家娘子想念殿下,还在平壤没出发的时候,就一会儿一问,连问了好几次到益都需得多久。终于见到了殿下,高兴也是难免。情难自禁,情难自禁。”
邓舍本想说罗官奴两句,有了身孕,不该如此冒失。
听了这男子故作文雅,掉书袋似的说话,他不由一笑,放下了罗官奴,虚虚抬脚,踢了那男子一下,笑骂道:“滚你的去罢!甚么‘情难自禁’?说的这般无礼!几个月不见,你的学问还是不见有半点的长进!”
“是,是。其实主公的教导,小人时刻都是记在心中的。只不过,平素公务太忙,实在抽不出空儿来读书。主公不知,那****的王祺整天装神弄鬼,披头散发地院子里转来转去,实在让人讨厌。还有那小毛平章,人小鬼大,小孩儿一个,非装老成。这两位老爷,真是难伺候的紧!”
这男子胡须浓密,嗓音尖利,虽着朱紫官袍,卑躬屈膝,口口声声必自称“小人”。挨了邓舍两句骂,受了邓舍一脚踢,一丁点儿的惶恐不见,反而眉开眼笑,好像三伏天灌下了一大碗冰冻酸梅汤似的,说不出的舒畅快活。除了河光秀,海东全省上下,再无第二个这样的人物。
“行了。”邓舍懒得与他多说,挥了挥手,叫来远处一个侍卫,道,“领了河大人,去前院安歇。”与河光秀说道,“你鞍前马后,护送娘子来到。路上多有辛苦,我已命备下膳食,你且去吃些,好生休息。等明天,我再找你说话。”
河光秀眉开眼笑,说道:“是,是。小人能得送娘子来益都,见到主公,已是天大的福分。海东的那些官儿们,都不知道有多羡慕小人呢!鞍前马后不敢当,微末寸功也不敢有。主公体恤下情,还专为小人备下了饭食,小人真是,……,小人真是感激涕零!感激涕零!”
“感激涕零?这词儿说的很对。就是你这脸上怎么笑容满面的,有些和词中意思不和。”邓舍哈哈一笑,不再理会与他,任其跪倒拜去,管自携了罗官奴的手,步入院内。暮色深重,夜色渐至。
他瞧见了三顶轿子,问王夫人,道:“颜家小姐呢?”
“还在轿中未出。”
邓舍笑道:“大家闺秀,果与常人不同。”捏了罗官奴的鼻子,调笑道,“看人家多好的坐性,非等到我来,才肯出来。瞧瞧你,野丫头一个。”摸了摸她的肚子,问道,“叫大夫诊过脉了么?”
罗官奴紧紧抱住邓舍的胳臂,答道:“才来,刚下轿子,还没有看大夫哩!下午时候,在前头城里诊过了一次脉,没一点儿的事儿。”
邓舍说她野丫头,她也不生气,往轿子那边照了一照,由衷说道:“颜家姐姐本就好脾气,好性子,识字读书也多。还会弹琴画画,又会写诗填词,奴奴向来就很羡慕,自知相比不上的呢。不过,如果殿下喜欢,颜家姐姐也说了,以后若有空闲,也会教奴奴画画、写诗。”
她童言浪漫,难得半点嫉妒心也无。邓舍每每政务军纪繁杂之余,又怎会不喜欢与她说话逗趣?
王夫人在前相引,素手轻提灯笼,一晃一荡,走过散满幽香,扑鼻缭绕。举步行动,用足了身段,腰如柔柳,婀娜秀美,****晃动,曲意摇摆,莲步款款,带了邓舍与罗官奴又重来到第二顶轿前。
邓舍亲手掀开轿帘,接过王夫人的灯笼,凑近往里一看,只觉眼前一亮,一个身穿白色狐裘、头戴白色皮帽的少年女子,正坐在其中。
她眉清目秀,眸子清澈宛如水晶,颈项纤细温柔,肌肤晶莹细嫩,虽在轿中闷了这许久,神气娴雅,姿态轻盈,不见有一丝一点的纷乱,脸上有一种安闲的态度,无法形容。邓舍倒退了两步,唇干舌燥,心头乱跳。
初春的夜安静无声,笼罩了天地。有星光探出了头,闪烁明亮。
邓舍道:“颜、颜小姐。”
颜淑容缓缓起身,闲步出轿,她与邓舍只见过一面,举止间却落落大方。若说罗官奴坦然承受王夫人称赞时的大方,是娇憨不认生;那么,她此时的大方,便是文雅而自然。她裣衽行礼,道:“万福,燕王殿下。”
“请起,请起。”
征战疆场、驰骋万军阵中,也从不会有畏惧的邓舍,猛然里,竟有些手足无措。他又往后退了两步,好似才脱开了那叫他窒息的感觉,深深呼吸了两口冰凉的空气。呼声未落,听见边儿上又一声深深地呼吸,转头去看,却见是王夫人。很显然,颜淑容的容貌与仪态也把她给镇住了。
上次邓舍见颜淑容,颜淑容穿的是男装,匆匆一见,已把他吸引。这一次,颜淑容换回了女装,更有灯下月光的映照,平添三分姿色,再加上坐姿娴雅,又与上次截然不同。邓舍不经意之下,自然难以吃消。
他定住心神,问道:“奇怪。阿奴,不是只你和颜小姐来了么?这第三顶轿子,坐的是谁?”想道,“莫不是李阿关,又或李闺秀谁也来了?”
罗官奴道:“是李家妹妹。”
“哪个李家妹妹?”
“关家姐姐的女儿。”
“李家妹妹”,“关家姐姐的女儿”。邓舍莫名其妙,转眼见王夫人也是一头雾水,他忽然隐约猜出点甚么,道:“请她下来吧。”
一个与罗官奴年岁相仿的少女从轿中走出,眉眼依稀,长的好似李阿关。行过一礼,勾着头,不声不响。邓舍皱了眉,问道:“你是阿关的女儿?”那少女应了声是,道:“奴家宝口,便是关家娘子女儿。”
邓舍不满,说道:“却怎么把她带来了?”早些时候,李阿关说过,想叫她女儿也一起来。邓舍没答应,拒绝了。拒绝过的事儿,李阿关还不肯放弃,他当然生气。
罗官奴好心解释,说道:“奴奴在平壤,没甚么玩伴,便只有李家妹妹常常相陪玩耍。远来益都,爹爹又忙。关家姐姐怕奴奴发闷,因此就也送了李家妹妹一起同来。爹爹毋恼,关家姐姐却是为奴奴着想。”
邓舍勉强收起怒气,请颜淑容先行。
他们都还没饭食,且往堂上用膳。看到邓舍恼怒,李阿关的女儿没有人敢去招呼,要不是罗官奴频频回首相叫,怕她不得在轿子旁边站上半夜。跟上了诸人的脚步,她一副恭谨的样子。没人注意之时,她悄悄抬起了头,目光盯在邓舍的背上,借助灯光,可见一点仇恨的光芒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