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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有点后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洪继勋、姚好古上书请他立妃的时候,他就该把妃子定下。拖延至今,搞的安丰朝廷又过来横插一杠子。接受吧?刘福通的女儿,嫁过来海东,会一个人来么?肯定会随行带一些人,这就等同放手安丰,任其插手到了海东。不接受吧?这可是小明王的意见,“皇上赐婚”,天大的恩宠。怎么拒绝?敢不给“主公”面子,成何体统?怎么也说不过去。
他以手支头,听着群臣争执。
群臣立场鲜明,洪继勋坚决反对。文华国也不同意。罗李郎不知是因避嫌还是怎么,闭口不言。姬宗周与他一样,也是保持缄默,不管谁发言,都是只管笑眯眯地点头。只有章渝,一力支持,对此表示十分的赞同。
章渝唾沫四溅,吹得胡须乱飞,站在堂上,大声地说道:“皇上赐婚,臣岂能辞?君为臣纲。皇上赐婚与主公,是天大的恩宠。主公若是不肯答应,试请问诸公,奈天下何?奈海东臣子何?天下人会怎样看主公?海东的臣子与百姓又会怎样看主公?
“‘夫人臣之于君也,犹四肢之载元首,耳目之为心使也。’岂有四肢不从元首,有耳目竟违心使?主公若是拒绝,臣也闻言:‘上不正,下参差’。无有礼,无有纲,必上下瓦解。臣也不知其可!”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五常是维系制度稳定的基础。邓舍不但是安丰的臣子,更且是海东的主公,他如果拒绝了小明王的赐婚,就是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他是海东的主公,行为四省之规范,都不能做到以身作则,何以要求臣下?
洪继勋嗤笑,说道:“天子赐婚,臣而拒绝。自古至今,历代并不乏见。朝廷虽为好意,主公就一定要接受么?先封主公燕王,再以太保之女赐婚,天子之恩宠固为重矣!当察罕来时,为何却不见天子之军?”
他认为章渝未免有些上纲上线。
话里意思隐约点出,海东虽与安丰名为君臣,却不一定就非要什么都得听安丰的。为什么察罕来袭时,安丰没有援军?如今察罕退走,小明王倒是想要来“赐婚”了。小明王与刘福通的意思昭然若揭,分明只不过想藉此插手益都罢了。况且,益都有急时,安丰不救,本就是小明王亏理在先。为人君者,见死不救;又怎能要求为人臣者恪守“纲常”?
--,这其实也正是借用章渝适才所说“上不正,下参差”的意思。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章渝说道:“察罕来犯之时,朝廷怎无援军?出使安丰的使者归来当日,就已经明明讲到,说当察罕与我在益都激战,皇上与刘太保闻讯之后,也是当即就遣了有军马前来支援的。只是因为察罕势大,所以未能入我山东之境。洪先生当时也在场,难道没有听见使者的这句说话么?”
“未入我境,岂能称为援军?可笑,可笑!”洪继勋晒然。
听他强词夺理,章渝激动的脸都红了,有心斥责,没有胆量,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道:“你,你!”他冲着邓舍跪拜在地,伏首叩头,说道:“‘从命利君谓之顺,逆命利君谓之忠。’夫为人臣者,不亦难乎?臣之所以坚请主公答应皇上的赐婚,实出肺腑忠诚。主公,万万不可拒绝!”
言辞诚恳,只差把一片忠心掏出。
邓舍笑道:“章公之意,我已知矣。你的忠诚,我也很明白。”洪继勋哼了声,道:“‘坚请’不错,‘忠诚’未必。”邓舍一笑,不等章渝辩解,问姬宗周,说道:“姬大人,你听了半天,没有说话。你的意见呢?对此事,你怎么看?‘言者无罪’。有什么看法,尽管讲来。”
“臣以为,洪先生与章大人说的都有道理。以臣看来,洪先生所虑者,不外乎是在担忧,如果主公答应了,刘太保之女嫁来海东,或许会出现后妃干政之事。毕竟刘太保之女有安丰以为倚仗。刘太保亦天下之雄杰也,颇有人望。臣以为,这个担忧是不无道理的。”
“如此,你是赞成洪先生的意见了?”
“章大人所言也对。主公要是不答应,影响不好。对海东的影响倒也罢了。主公仁厚爱人,海东上下无不爱戴。臣子们与百姓对主公的敬仰,绝不会因此事而就出现改变。但是,天下人会怎么想呢?不可不深思。”
“天下人会怎么想?”
“臣愚钝,不敢妄言。”
“说了‘言者无罪’。你且讲来,听听看。”
“臣的一点浅薄陋见。若是主公拒绝了,则我海东与安丰必生裂隙。将我内部的裂隙出示给外人观看,怕有些不妥。察罕来犯我境的时候,安丰的援军虽未能入境,到底还是有援军来了,间接地也减轻了一下我益都的压力。主公一旦拒绝,当若察罕再来的话,怎么办?主公又想与吴国公结盟,我海东若想要连同金陵,也绕不开安丰。”
姬宗周遮遮掩掩地说了很多。许多话不能明言。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说,如果邓舍拒绝,就等同把不臣之心宣示给了天下。如此一来,就又等同给了察罕从中取利的机会;同时,想要再与朱元璋交好,怕也就难为。
邓舍沉吟不语。洪继勋只是冷笑。
文华国插口问道:“这么说,姬大人其实是赞同章大人的意见了?”
姬宗周偷眼观瞧邓舍的神色,缓了一缓,又道:“要说起来,此本为主公家事。臣也低微,是不敢替主公下决定的。只是,臣也曾有读过史书,观历代之后妃,请以前朝隋唐为例,与主公说之。
“隋文帝的皇后独孤氏,乃为周大司马独孤信之女。唐高祖的皇后窦氏,乃为隋神武公窦毅之女。此皆名门闺秀。如若以此来看,主公若能得刘太保之女为妃,似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话里又有一层意思,洪继勋担忧后妃干政,这是不错。但是,如果运用得当,说不定也还能借用刘福通的名望,化弊为利。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姬公所举之例,皆开国之帝王。我只不过是宋室一臣,岂能如此类比?不妥,不妥。”姬宗周道:“是,是。臣一时疏忽,举错了例子。该死,该死。愿请主公责罚。”
见邓舍笑的舒畅,他暗自里却对所举两例甚为满意。
邓舍本来对安丰就没多少忠诚之心,自称宋室臣子,不过大树底下好乘凉。此一道理,人人心知肚明。要说他心无异志,谁也不会相信。否则,他如若当真忠心耿耿,又何必还为小明王的“赐婚”而大感头疼?
邓舍又问罗李郎,道:“罗卿何意?有何见解?且说来。”
听洪继勋、章渝争执了这么长时间,邓舍对自己的想法却丝毫半点没有吐露。罗李郎不知道他的心意,不晓得他究竟是倾向同意,抑或是倾向反对。不过说实话,罗李郎的想法却是与洪继勋、文华国相同。
他实际上对此也并不赞同。
但是,如果反对,又害怕邓舍怀疑他存有私心。他左右为难,讷讷半晌,憋出来一句,说道:“姬公所言甚是,此为主公家事。何必询问臣下?若强要臣来言之,臣委实孤陋寡闻,从未曾闻听过刘太保有女。”
罗李郎急得额头出汗。他此言一出,洪继勋忍不住“噗哧”一笑。
“这是您的家事,不必询问臣下。如果一定要问,我连刘福通有女儿没有都不知道,实在没有什么好的意见好说。”满堂皆笑。邓舍大笑道:“罗卿、罗卿,何必如此惶急?我与你相识多年,却不知你原也是一个妙人。”
“臣惶恐,臣惶恐。”
“文叔,你的意见呢?”
一群文臣说话,都是文绉绉的。文华国说话直,直言不讳,说道:“刘太保,俺不识得。他的女儿,俺也没见过。主公千辛万苦,弟兄们拼死拼活,打下了偌大的地盘,好容易立足方稳,却不是做饭给别人吃的!”
“怎么说?”
“刘太保之女一来,安丰离咱又咫尺之遥。臣没读过书,臣也不识字,却也知道,这事儿麻烦的很,处理起来也定然棘手。与其如此,何不干脆就不答应?至于不答应的原因,也好说。主公后院佳丽三千,选一个,然后给安丰回话,就说妃子已经定下了。‘人无信、人无信’,……那个怎么着怎么着?姬大人,你学问深,这句话是怎么说的?”
姬宗周干笑了两声,说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对呀!人要不讲信用,连饥渴都不知道。连饥渴都不知道,还能叫人么?所以,臣以为,一句话就能把这事儿给打发了。主公以为如何?”
姬宗周似乎出自好心,解释说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这个‘可’,却不是饥渴的‘渴’,而是可以的‘可’。意思是说,……。”文华国不等他说完,一挥手,将之打断,大大咧咧地道:“一个意思!”
邓舍一一问过诸人,做出了决定,不过却不肯就说。
他简单地做了总结,说道:“诸位的意思,我全清楚了。此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诸位稍安勿躁。待到明日,我自会召使者来见,把我的答复告诉与他。并呈送奏折,上至安丰。”接着话锋一转,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带入了另外两件事体,蹙眉说道,“函山之战、莱芜贪腐。对此两事,诸位有何见解?趁此机会,也一起来议议。”
洪继勋道:“函山之战,我军虽稍有失利。臣以为,却是无足挂齿。不必为忧。”
“为何?”
“济南之元军,不过万人。仅足其自守,不足其外侵。探究察罕虽然撤退,却不肯放弃济南的用意,无非打算以此来做跳板,好为下一次来取我山东做准备。但是就以济南来看,固为齐鲁名邑,城坚而沟深,垒高且墙宽。然而,察罕却忽略了,济南的西边,即为黄河。
“现在还好,河水结冰。济南若有事,他可立即从西边的高唐州等地调遣军马来援。待到二三月间,等冰河开化,以黄河之水,滔滔万里之势,奔腾卷袭之涌,何止可以用天堑来言之!若我当其时,尽起大军,径袭济南。察罕以何来援之?济南对察罕来说,中有黄河之间隔,不过无根之木。济南对我益都来说,其间一马平川,毫无阻碍,却是探手可及。是以,函山之战,我军虽小有失利;纵观全局,却是不足为忧。”
济南的西边是黄河,天冷结冰,察罕的军队可以来往便利。一旦河水开化,济南便成孤悬之势,等同了一座孤城。城池虽大,虽坚,若邓舍到时候能下决心,倾益都之力,往去取之。察罕的军队未必能守得住。
当然,前提有两个。首先,察罕与孛罗依然保持不和,察罕无力顾及济南。其次,益都的民生恢复得不错,损失惨重的军队能得到及时的补充。并且有信心,在夺回济南后,有能力应付察罕或许会随之而来的报复。
济南,是山东的重镇。要想打破察罕的钳制包围之态势,是必须要先把济南夺取回来的。有关如何夺取济南,邓舍早就与洪继勋等计议成熟了。济南若为根本,函山最多皮毛。因此,函山一战,确实不值得太过重视。
邓舍颔首,又问道:“那么,莱芜贪腐呢?”
“当此内忧外患之际,地方官不知体恤国事。论法惩处就是。”
“我问的就是该怎么惩处?”
“治乱世,当用重典。以前秦之暴,汉承之以宽。此是为‘宽以济猛’。以汉末之乱,曹魏行之以刑。此是为‘猛以济宽’。‘宽猛相济,政是以和。’自蒙元入主中原,沐猴而冠,至今已近百年。天下承平日久,贪腐成风。因贪腐而生变,因变动而生乱。是如今之时,又一乱世。不以重典,无以刑之。臣以为,当从重、从严。”
“如何从重?怎么才算从严?”
“查如属实,斩立决!”
邓舍站起身来,摇了摇头,道:“斩立决?不然,不然。”洪继勋道:“主公莫是嫌重?”文华国是从苦人家出来的,最恨贪官污吏,叫道:“不重,不重,却还嫌轻!”罗李郎地方士绅出身,对此类事早已司空见惯,也不以为是多大的问题,有几个官不贪?他嗫嚅了几下,想发言,没说。
姬宗周自以为猜到了邓舍的心思,笑着说道:“主公仁厚。若不想杀之,何妨由赵左丞上书?由他来提议从重处罚。待其书至,主公可以给以批示,吩咐斟酌减刑。此是为‘恩从上出’。”恶人让赵过去做,好人则由邓舍为之。此亦可算为自古以来,帝王施恩臣下、显示宽仁的不二秘诀。
邓舍说道:“我曾经听说过一句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食君之禄,不为君分忧,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用国家之公器,图谋一己之私利。是为不忠!乃不忠国家。
“身居州牧之职,不以生民为念。尸位素餐。为区区财货之欲,罔顾百姓死活。是为不仁!乃不仁苍生。
“鞑虏膻腥我中原几近百年,中华衣冠因之而沦陷亦几近乎百年之久!当此英雄奋起,风起云涌之时,正为驱除鞑虏、光复中华的关键时刻,无为民族,贪图蝇头小利。是为不义。乃不义民族。
“前有列贤,不追慕列贤的伟行,是为无礼。乃无礼列贤。上有祖宗,不思为祖宗报仇,辱没门楣,枉为人子,是为不孝。乃不孝祖宗。生而为人、读圣人书,不学圣人之道,是为不学无术。乃使天下人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贻笑大方,丢尽尔等圣人子弟的容面!
“此等不忠、不仁、不义、无礼、不孝、不学无术之徒!斩立决?未免太过轻饶!我再三细思,只把‘当机立断、可断生杀’的权力给阿过,远是不足。此等人,怎可一杀了之?”
邓舍凛凛发威,群臣慑服。姬宗周大起胆子,问道:“然则,主公之意?”
“查经属实,不论尊卑、不乱贪腐数目,即悉数拉去街上,当众剥皮充草。斩其头,传首山东;悬其身,城门示众。株三族!以儆效尤,为后来者戒。”
只听得“嘡啷”一声,众人去看,却是罗李郎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洪继勋以下,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论贪腐数量,一概剥皮充草。已经算是很重了。严重点说,简直惨无人道。什么是剥皮充草?把人的皮完整地剥下来,剥皮的过程中,受刑人还不能断气。皮剥下来后,以草充实之,再缝起来。往地上一放,还是个人形。听一听,就让人觉得恐惧。更且只是因为贪腐,便株连三族?
姬宗周喃喃说道:“太重,太重。”
章渝也是一脸骇然,挺身欲出,想要谏言。邓舍不容置疑,说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了。天已很晚,诸位请各自退去吧。”挥袖转入后堂。诸臣你看我,我看你,无奈只得跪拜告退。
他们出的堂外,没走多远,后边追上来个侍卫,说是奉邓舍之令,又把洪继勋与文华国给叫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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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察罕来犯时,朝廷怎无援军?
元军攻取山东的时候,“九月,刘福通以兵援田丰,至火星埠,(时察罕已死)扩廓帖木儿遣关保邀击,大破之”。火星埠,在临朐县南。
2,剥皮充草之说。
有说朱元璋将贪官污吏剥皮充草。“国朝初严于吏治,宪典火烈,……,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以为将来之戒。于府州县卫所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于公座旁各置剥皮实草之袋,欲使尝接于目而儆于心。”又有说这其实并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