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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诚得悉后,连着两天没有召见海东使团的意思。也没有另外给他们安排地方去住,只是遣了人日常送来酒席招待。诸人难耐枯等,坐立不安,罗国器去找那先前出使益都的东吴使者,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出使海东了不止一次,上次出使益都的是他,上上次出使平壤的也是他,两次皆受到了热情的招待。按道理说,该“礼尚往来”。但是,对眼下海东使团备受冷落的情形,他却也是无可奈何,说道:“俺已把贵国使团到来的事情告诉了太尉。并也如实地转告了贵国使团的来意。”
“那为何贵主迟迟不肯接见吾等?”
那人沉吟说道:“俺给太尉说此事的时候,在场的并非只有太尉一人。还有饶参政也在。太尉本在正与他下棋。俺观看饶参政的反应,在闻听过贵国使团的来意之后,他的面色似乎甚有不豫。也许?……。”
这人初次出使平壤的时候,就得了有不少的好处。还因此而帮着平壤,走私了许多的浙西流民过去,充实劳力。前阵子出使益都,又得了好处不少。虽然当时察罕重兵压境,邓舍自顾不暇,却也还是礼节周到,送了极多的珍宝与他。并且专派高官,百里相送。
俗语云:“吃人手短,拿人手软。”这人尽管贪好财物,却也常常自诩,是个“讲义气”的。答应不答应借粮,是张士诚的事儿;但是海东使团能不能尽快地见到张士诚与此却也并不相违。至多,张士诚不同意,拒绝了就是。就这样放在这儿,不理不问算甚么意思?
这人也有些着急。着急之余,竟有些惭愧。故此,他在方才的话语里微微点出,提醒罗国器,说不定,也许是这一位“饶参政”从中作了梗。
“饶参政?”
罗国器既来东吴出使,对东吴的显宦自然早有了解。饶参政,姓饶名介,字介之。临川人。本任官蒙元,职为翰林应奉,出为浙江宪佥,累升淮南行省参政。张士诚据吴,慕名请造,仍官原职。不仅显宦,而且博学多才,谈锋机敏,也同时是一个有名的文人、书家。现在张士诚府中,与另一个名士陈基,相与主典文章。士诚的案牍、公文之类,多出其手。
时人赞之:“介之为人,倜傥豪放,一时俊流皆与交。书似怀素,诗似李白,气焰光芒,烨烨逼人。”
罗国器听了,长长一揖,表示感谢。自转回住处,与方从哲诸人计议。将原委说的明白,罗国器问道:“饶介之虽本为元臣,甚得士诚信重。早有听闻,其宾主间,甚为欢洽。如今有饶介之从中作梗,计将安出?”
有份参与议论的,都是在使团中职司不低的,其中也有那个憨大胆,也有那个谨慎人。
谨慎人言道:“自士诚据吴,好延揽宾客,所赠遗舆马、居室、什器甚具,无不充足。在江南颇有好士之誉。无论贤与不肖,争相趋之。辄能得富贵。且日前吾随诸君入城,路上有听闻寻常百姓言语,凡言及士诚,必交口称道。可见其亦有民心。有此等仁名,有如此民心,岂能不得士之死力?饶介之虽然本为元臣,能与士诚宾主欢洽,究其原因,无非一来士诚有此等美誉,再则士诚也已降了蒙元。却也是不足为奇。”
憨大胆言道:“扯东扯西半天。大人问的是‘计将安出’,不是想听你夸士诚美誉!”
“只有知道了士诚的美誉,深入了解了士诚与饶介之的关系,明白了士诚对饶介之的信赖程度,然后才可以对症下药。老兄何其急也!”
“你且讲来,如何对症下药。”
要想对症下药,上策莫过于直接去寻饶介之。只要能把他给说动了,使得其改变了主意,问题当然就能迎刃而解。但是,海东使团在浙西人生地疏,门路不多,想见饶介之怕是不容易。这个办法十之**难以行通。
上策难行,是否能有中策?
中策,绕开饶介之,直接托人去帮忙说辞,比如那个曾出使海东的东吴使者,去给张士诚下说辞。把张士诚说动了,问题也自然也可以得到顺利解决。但是,以张士诚与饶介之的关系,饶介之侍从文学,几乎每天都要与张士诚见面的。要想绕开饶介之,怕会更也是难上加难。
他熟思良久,却也是苦无良策,看诸人都在看着他,等他回答。只好徐徐答道:“难以一蹴而就,非得缓而图之。”
憨大胆拍案而起,说道:“岂不废话!”双目圆睁,抖擞衣袖,左手按住腰间,振奋右臂而发怒说道,“想那士诚使者来我海东,主公殷勤招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待其之情,不可谓不深厚!咱们千里迢迢,远至平江。却将咱们空闲投掷,见也不与相见。难道这就是有‘仁厚’之名的张士诚,接待客人的方法么?”十分生气。
那谨慎人急道:“且小声!”
一边说,他一边忙转头向窗外去看,不放心,又走到门口,打开门,往外边左右看了一看。还好,没有府中的仆役、侍女刚好经过。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渐渐转小的细雨,还在下个不住。落在树上,沙沙作响。风一吹,遍体生凉。室内多人都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罗国器皱了眉头,说道:“天冷,把门关上。……,诸位,咱们远来出使,务要不辱使命。临行前,主公就有言道,说我等的此次出使,定然困难重重。如今虽如今未见士诚,已先遇一阻碍。这其实也早在预料之中了。主公又常说:‘每逢大事有静气’。大家不必焦躁,沉下气来。好生计议。”见方从哲静坐在一边儿,不说话,他问道,“中涵可有办法么?”
罗国器或许没有急智,但是毕竟经历丰富,当过儒生,从过军,也曾经心高气傲,也曾经历经坎坷,尝尽了世间冷暖,早把昔日的那点棱角抹去。自入海东,又连受重任,阅历与经验都也要得到了很大的长进。别的不说,单就沉稳的度量上来讲,确也是磨练出来了。
人的经验和阅历很重要,初次遇到困难,只觉难于登天,束手无策。把这个困难解决,过去之后,再遇到困难,就有了经验,知道不管怎样的难题,总有一个办法可以将之解决。关键就在:能否找到这个办法。
对能否说动张士诚,罗国器的确心中无底。然而,真到了遇到困难时候,比如方下,使团诸人中,最能静气沉思、不急不躁的,却也是非他莫属。
方从哲站起身来,负手在室内踱步,转了两圈,与那憨大胆说道:“时将军不愧行伍本色,壮气可嘉!中涵有一语相问,待到去见士诚的时候,时将军可有胆量,与我同行,并把你刚才的那番话再讲一遍么?”
憨大胆名叫时三千,上马贼老人,现为军中千户。
使团跋山涉水,出使大国,团内不可没有军卒护卫。这时三千虽为马贼、行伍的出身,小时候却也读过村塾,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外貌上也不是很凶悍。打扮起来,换上文士服,远远一看,还能给人点文质彬彬的印象。故此,邓舍就把他也给抽调入了使团,是为随行士卒的指挥。
时三千挺胸凹肚,高声答道:“龙潭虎穴,俺也视作平常。时老爷又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不过见一个区区张士诚,有何不敢?”
“好!好!”方从哲大喜喝彩,说道,“有将军此话,有将军的好胆色相助,咱们此番说动士诚的把握,便多有了三分。”罗国器听他话外之音,似未把目下的困难放在眼中,问道,“怎样说动士诚接见我等,解决目前的困境,中涵,你莫非已有定策了么?”
方从哲抿嘴一笑,说道:“先我等来时,把借粮的来意直言相告与东吴,中涵就曾有窃思,以为士诚或许便会因此而不肯接见咱们。但是,若不把来意直言相告,咱们又难免稍有欺瞒的嫌疑。即便见着了士诚,他或许也会因此而心生不满。先入为主,产生抵触,反为不美。因此,也就没有劝说大人,不要把直言相告。又譬如两军对垒,堂堂之阵,光明正大,本为王者之风。但是,中涵既已有此忧虑,自也不会不先未雨绸缪。”
“中涵有何计策?”
“请大人再去寻那东吴使者,告诉他,我海东使团今来,不止为借粮而来,更也会东吴的安危而来!请他去问一问士诚,是想困坐东吴,终难逃覆灭之局;抑或是有冲天之志,请问他想不想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这,……。”
只说借粮,无关东吴痛痒,是海东求东吴,张士诚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加上一个话题,拉上了东吴的安危,即便是空言大话,张士诚事关己身,哪怕他只是有一点点的相信,也就不能不对此加以重视。
罗国器却有个疑虑,道:“若是士诚仍然置之不理,不予理会呢?”要想引起张士诚的重视,前提是得叫他能相信,哪怕一点点的相信也是相信。可是,如果他压根儿不相信方从哲的这句话呢?又该怎么办才好?
方从哲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关己身,方寸必乱。士诚接见我等,不过浪费些时间;不见我等,则关系东吴存亡。孰重孰轻?
“不过,大人所忧也是。为保险起见,便请大人再给那东吴使者讲一句话,请他转告士诚,就说今之松江,即昔之东吴。试请问之,昔之曹魏,又即今之谁人?若士诚果有降元之诚,的确是很有诚意地降了蒙元,想做鞑虏的奴仆,则咱们也不就再提借粮的事儿,现在便可以走。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如果士诚另有其志,则见不见我等,请他自决!”
如果张士诚真的投降了蒙元,那么,海东借粮的目的定然是达不成了。但如果他并不是真地投降了蒙元,对方从哲的说辞就不能不深思了。
罗国器听罢,低头想了会儿。他也确实别无办法,只有按方从哲的主意,去找了那东吴使者,把方从哲的原话转告。那东吴使者也挺肯出力,当天下午,即就又去见了张士诚,又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告之。
到了第二天上午,张士诚派遣宣使,召海东使团入见。
“中涵真有大才。”在去往太尉府的路上,罗国器这样对方从哲说道。方从哲笑了一笑,却很谦虚,说道:“故作惊人之语,本为古之说客故伎。能说动士诚见咱们,难为本事;能说动他肯借粮给咱,却才算能耐。”
这话说的很老实。不过,这“惊人之语”也不是好发的。最起码,得说中对方的心事。得有点影子,对方确实在忧虑此事,这才能把对方说动。
海东使团来的人不少,去见张士诚的不需要全去。罗国器是正职使者,他是一个;方从哲副使,也是一个。方从哲又点了时三千的将,时三千也又是一个。总共就他们三个人。在太尉府宣使的带领下,径迎细雨,穿通衢,走过几条热闹的街道,转入士诚府上。
王士诚的太尉府,不是占的原本苏州的府衙,也不是占的苏州豪门大户之府邸,而是占据的原本苏州城中的一座寺庙。庙宇叫做承天寺。
张士诚毁去了佛像,占据宫殿,以为府邸。承天寺中有一个万岁阁,很有名的。大约是看中了这个名字,也许还有这庙宇富丽堂皇的原因,现下他就日常起居在其中。早在其才入苏州,刚据承天寺时,还有一则小事。也不知是出自何种的想法,他亲拈弓矢,发了三箭,射在梁栋之上。
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来至承天寺外。
抬头一看,只见寺门外边,两侧雄赳赳、气昂昂站了数十上百的士卒,尽皆黑甲,披挂黑色披风。细密落下扯不断的雨丝打在他们的铠甲、戈矛上,发出微微的响声。早春的天气,还是很寒冷。沐浴在雨中,这些士卒却皆肃然而立,没一个人乱动一下。人未及前,已有一股森然的杀气迎面袭来。罗国器、方从哲对视一眼,皆是想道:“先声夺人。”
罗国器久经沙场,方从哲也有胆色,时三千更不在话下。罗国器带头走前,方、时两人并行在后,三人昂然迈步,行往去庙宇殿中,长驱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