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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万虎顺利地取下了棣州城,次日下午,捷报便就呈给了邓舍。
又没过几日,包括王达儿等降将在内的六千多降卒以及俘虏,也都被送去了益都。一同送去的,还另外又有一份正式的露布。
消息传出,刘十九很快就知道了。邓舍刚给他在外边找了个不错的宅子,他才从燕王府中搬出去。得悉此事,他的左右随从们皆是大怒。无不怒形于色。好点的,只是连连摇头,更有脾气坏的,乃至破口大骂。
有人与刘十九说道:“前几天,那小邓突然没来由的接连给田丰下了两道令旨,命其来益都议论军事。当时小人便就觉得不对!果不其然,一遭到田丰的拒绝,他竟就妄动干戈,居然攻取棣州!联系前后来看,这明明便是他的又一个阴谋!
“……,看杨万虎以及罗国器送来的露布以及报捷文书上边,痛斥田丰,说他甚么不遵燕王军令、抗拒圣旨,有不臣朝廷、狐疑观望、投降鞑子之意,好大的一顶帽子!小邓,真是今之曹操!没有我安丰朝廷旨意,他居然便就敢擅杀堂堂封疆大吏,胆大如此!还更反咬一口,说田丰有不臣之心。依小人来看,他才是明为宋臣,实为宋贼,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是可忍,孰不可忍。老爷,你应该立即对此做出反应!”
“俺该做出甚么反应?”
“小人有上、下两策。”
“说来听听。”
“当庭面折,据理力争,将小邓的奸贼本相公布于众。并以此为号召,号召益都地方的忠贞臣子、忠勇将士们报国恩、杀奸贼!事若成,则老爷,……。”
刘十九不等他说完,打断道:“行了,行了。你的上策俺知道了,不用说了。下策呢?你的下策是甚么?”
那人正说的慷慨激昂,被刘十九打断,好悬没得噎着,干咽了一口唾沫,调整下思路,接着说道:“小人的下策就是,……。老爷,小邓的不臣之心已然暴露无遗,而老爷身负国恩,以如今的形势而论,如果还留在益都无异与虎谋皮!事情若是传去安丰,老爷定会被千夫所指,落下骂名。老爷若不想行上策,如今之计,早点收拾行囊,该应立刻回去安丰。”
“回去安丰?”
“是。回去安丰,把小邓的反状奏与朝廷,说与刘太保知晓,……。”
“行了,行了,你的下策俺也知道了。不必多说了。”刘十九背着手,在房间里转悠几圈,神情变幻,忽而蹙眉、忽而举首,半晌,呲牙一笑,说道,“嘿嘿!”他的诸随从们不由愕然,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有人问道:“请问老爷,为何发笑?”
“早先,俺在安丰的时候,与沙刘二常有见面。多次曾经听他说起,燕王在辽东杀伐决断。想那燕王,名声显露之前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百户,一有机会,握有大权,就连关铎,也是说杀就杀。因为俺不曾亲历此事,所以那时候还是体会不深。但这一回,燕王又杀田丰,俺却是身处局中。”
“老爷身处军中,又怎样?”
刘十九长叹一声,说道:“只是想一想,却就不由感到心惊。”
“因何心惊?”
“田丰,益都丞相,朝廷的从一品大臣,虽因察罕之侵而实力大损,但是却也还有上万的人马。而燕王才取济南,刚惹了察罕,在强敌也许很快就会压境的形势下,却还敢冒着失败的危险,轻取棣州。难道他就没想过,如果取棣州失败,他会面临何种的局势?势必将会逼得田丰投降察罕,而棣州若落入察罕之手,则等同益都西北无防。燕王,燕王,……。”
“燕王如何?”
“胆大如斗!”
“然则,老爷有何打算?”
刘十九沉思良久,好半天,才咬了咬牙,似乎横下心的样子,恶狠狠地下令说道,“问本老爷的打算?来人,磨墨、铺纸,本老爷要上书朝廷!”
前边谏言刘十九面折邓舍的那人大喜,说道:“老爷英明!”刘十九不识字,说话此人是他的文胆,平素有公文来往,全都是这个人写的,急忙走到案前,磨好了墨,铺好了纸,提起了笔,问道:“老爷打算怎么写?”
“田丰欲叛朝廷,将投察罕。幸赖燕王早知,举大军、临其城,一鼓而歼之!燕王忠贞,乃心王室,既灭叛贼,请朝廷赏!”
执笔之人闻言色变,惊道:“老爷?”
刘十九看也不看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这么写!”又吩咐左右,说道,“待此奏折写成,先别急着送去安丰,呈给燕王殿下看一看!他要甚么不满意的地方,按照他的意思,去改!然后,再奏报朝廷。”
诚如洪继勋所说,安丰现在就是一艘漏船,刘十九虽是刘福通的族弟,但是即便夫妻,也还是大难到时各自飞,何况族人?邓舍有地盘、有人、性子也杀伐决断、极有魄力,既然在令海东南下的事情上,刘十九已经惨败、彻底落在了下风,那么,便就干脆借此转头阵营,向邓舍示好,趁安丰朝廷还在,趁刘十九自认为还会有点用的时候,在海东博个地位。
当然,海东或许很快就将要面临察罕的来犯。海东与察罕,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但是,较之安丰,海东总还是强出太多!
刘十九与诸人说道:“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适。’吾意已决,要投海东。尔等如若有异议,俺也不拦。不但不拦,还会给你们发送盘缠。想回去安丰也好,想另寻出路也罢。各从诸位之便。”
他的随从们大眼瞪小眼。室内沉默许久,最终,包括谏言刘十九的那个人在内,没有一个人提出离开。
刘十九这边的勾当,邓舍暂时还不知道。棣州的捷报送来时,他正在议事堂中与群臣议事。杨万虎的信使呈上露布,邓舍打开,大致看过,笑了笑,与诸臣说道:“田丰谋逆。万虎、国器已然前线破贼,攻克棣州。”
取棣州之事,群臣中有很多都不知道的。杨万虎前一封的捷报又是密奏,邓舍也并还没有宣示给众人看。因此,不少人都是此时才知。闻言之下,堂上诸人或惊、或喜。喜的人,是事前已知的。惊的人,是事前不知的。
短暂的混乱过后,群臣皆回过神来,拜倒贺喜。
邓舍问那送露布的使者,说道:“露布上说,斩贼两千余。为何只有两千人?”
田丰的棣州军号称上万,实际不过八千来人,而被俘获的就有六千余,如此算来,斩杀的其实也就是两千上下。只不过,按照惯例,凡是在战场上杀敌,写在捷报上的杀敌数字从来都是与实际的杀敌数字不一致的,通常都是十倍计之。比如,实际杀敌千人,写在捷报上,就是杀敌万人。这看似是虚报战绩,其实是约定俗成,和冒功领赏没有多大的关系,主要是为了振奋本国百姓的士气,同时威慑敌国百姓。自古皆然。
所以,邓舍有此一问。
那使者答道:“本来,杨将军是打算按照惯例来写露布的。但是被罗大人劝阻。罗大人说:‘若是杀鞑子,杀敌国之军,十倍之,可以扬我国威,但行不妨。然,现在却是平贼、平叛,有何国威可扬?如果还是一样的十倍之,不就是主动在向百姓、向敌国表现我海东的不稳定了么?’故此,依照罗大人的意见,此一份露布上所写的杀贼数按的便是实数。”
“国器真乃国器,有栋梁之才。”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罗国器的成长还是很快的。不过,邓舍多读史书,知道他这一招儿其实还是学自古人。但是贵就贵在,罗国器能够做到活学活用。读书多,又能活用,或许不足称奇,但是“人才”两字却是绝对可以称得上了。群臣也都是顺着邓舍的话,称赞罗国器此举得当。
今日议事,议的乃是民事。
备战察罕,虽以军队为主,地方上也要协助。不但协助克敌,更重要的是要积极保境。察罕上次来犯,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导致许多的府县都是元气大伤。而今三月中旬,春麦都已经种下。要是察罕再来犯,如果又来一次烧光、抢光,上次是好不容易从浙西借了十万石粮食,方才能够得以应付一时之急,难道还能再来一次?纵然得胜,亦然得不偿失。
群臣群策群力,想出了几个办法。
或者地方结寨,由各地的县令出头,组织壮丁,发给简单的兵器,虽然说挡不住察罕的大部队,但是对付游兵散骑之类的应该还是没有问题。或者由各个防区备下巡逻,时不时地去地方上去转一转,也能安定局面。等等如此。当然了,这所有办法的前提却还是只有一条,那便是前线要能守住。只要前线诸军能稳守住防线,不出现溃败情况,察罕的军队不能长驱直入,任意施为,则后方纵然稍有损失,也可在接受的程度之内。
因露布来到,邓舍略略地与群臣说了几句有关棣州的事。
有臣子问了一句:“田丰如何?”邓舍没回答,洪继勋轻描淡写地接口说道:“已没在战中。”上一封捷报洪继勋看了,故此他知道。
又说了一会儿,群臣无话。话题重又转回到今天议事的议题上边。直说到入夜,才讨论得差不多。按照以前的旧例,要是议事太晚,邓舍多数时候都会留群臣饭。但是今夜,他却一反常态,只道声“辛苦”,便就吩咐随从送群臣出门。待群臣走后,他也不吃饭,独自来到书房坐下。
点上蜡烛,照亮室内,刚刚坐下没有片刻,听见脚步声响。抬头看去,却是洪继勋。邓舍一愣,起身相迎,说道:“先生怎么没走,又回来了?”
洪继勋只往邓舍脸上观瞧,看其神色,不答反问,说道:“适才堂上,臣见主公自接到棣州露布之后,便若有所思。直到议事将散,还时常都有走神。棣州报捷是为喜事。臣却也愚钝,不知主公为何反因而踌躇?”
邓舍大笑,说道:“先生真慧眼如炬!”
“主公踌躇是为何事?”
“先生不知,数日前,我收到通政司密报一封。因为消息还没探得确实,所以也还没与先生说。”
“主公且不用说,容臣来猜一猜,看看通政司的这封密报讲的是什么。”
“噢?先生能猜得出来?”
洪继勋微一闭目,拿折扇敲了敲手,随即把眼睁开,说道:“通政司此封密报,定是从大都而来!”
邓舍暗下一惊,面上神色不变,听洪继勋继续往下说。洪继勋“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了两摇,又说道:“不但是从大都而来,所讲之事,也定是与察罕有关!”邓舍吃惊而笑,道:“与察罕何事有关?先生再猜!”
“今当察罕强敌将要来犯,我军取下棣州,是坚固了我前线的防御。是以,主公定不是为防御而踌躇,见捷报而有所思,必为察罕有变!察罕有变,又肯定和我军的防御无关,……。”洪继勋“啪”的一声,又将折扇合上,非常确凿地做出了推断,说道,“定是察罕遣人去见搠思监,又或朴不花!”
“如何就断定是察罕遣人去见搠思监,又或朴不花?”
“察罕有变,既和我军防御无关,那显然就是和我军出击有关了。主公踌躇,不是为防。防有何踌躇?布下阵势,等察罕来犯就是了。所以,主公踌躇,定是为攻。正因为我军防御已备,而忽闻察罕有变,似我军有趁势出击的机会,所以,主公才不由踌躇,踌躇我军是不是也该随之改变方略,一来,依约配合孛罗;二者,借机取察罕之地。臣所猜可对?”
邓舍点了点头。
“既然主公踌躇是为攻,那只有什么原因才会使得主公突然从防御想到出击呢?又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主公忽闻,察罕有舍我益都,先取孛罗之意。我海东在晋冀的细作,一日两报。其所报内容,臣都有观之。察罕直到现在为止,想要出军何处的意思还是很不明朗。那么,既如此,主公又是从何得知察罕有先去攻打孛罗的意思呢?只有是从大都得知。
“按察罕与孛罗交战的往例,每逢他两人开战,都必定会有一方先去大都,以求得蒙元朝廷圣旨的支持。而又,当今之元帝,或明或暗,支持的是孛罗。综上所述,由此又可以推断得出,察罕如果想要先去攻打孛罗,则便就必定会先遣人去大都求圣旨。而他若是遣人去大都求圣旨,可以找的又也只能是搠思监,又或朴不花。为何?此两人乃是奇氏一党,乃是蒙元皇太子一党。又且,蒙元的皇太子对察罕也早就是秋波不断。”
洪继勋把折扇在手中转了一转,似笑非笑,问邓舍,问道:“敢问主公,臣所猜可对?”
“先生真神人也!”邓舍从案几上找到通政司的密报,递给洪继勋,说道,“先生请看。这就是大都密报。”洪继勋接住。他已经猜对了,没必要细看,略看一眼,重又放回到案上,问道:“不知主公是怎么想的?”
“如果此事确实,则显然是我军出击的一个良机。但是,我现在所以踌躇,却就是因为此事至今还不能确定。察罕用兵,神鬼莫测,往往出其不意,难以猜度。《孙子》云:‘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察罕用兵,就是这样的,堪称一个‘神’字。我所担忧,若他遣派王保保见搠思监,实际上是‘虚’的呢?是故意给咱们看的呢?其实他想攻取的还是济南,甚至不但济南,更想再大举来犯我境呢?”
如果察罕遣派王保保去见搠思监,其实只是个幌子,故意做给海东去看的,该怎么办?
察罕肯定知道海东在大都有细作的。他在晋冀不动,然后在大都做出一副去寻搠思监,好似摆明车仗想要先攻取孛罗的架势,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为了迷惑海东。若是海东因此而懈怠防守,他便趁虚而入。如果是这样,该怎么办?所以,邓舍踌躇不定,没有确定的情报,就难以定下成策。洪继勋问道:“通政司有没有再遣人前去大都仔细打探?”
“三四日前,已经遣了人去。”
“不知所遣何人?”
“为首者姬冲。”
“姬冲?”
“姬宗周之子。”
洪继勋恍然,说道:“难怪这几天议事,见姬宗周总是神不思属,却原来是因为其子被通政司遣去大都了。……,姬冲?”他有点印象,低头想了会儿,记了起来,说道,“姬冲此人,臣在宴上见过。颇有其父之风。谁也不得罪,在益都城中,似乎很有点名声。通政司遣他去,行么?”
邓舍一笑,说道:“我与先生一样,也只是在家宴上见过他几次。与他并不熟悉,对他也并不了解。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李首生选了他去大都,想来应该是自有道理。”所谓“家宴”,邓舍有时候会在燕王府中置办酒席,小规模地请客,请的都是些近臣,允许其带子侄。
洪继勋道:“主公说的是。李大人精明能干,料来也定然不会选错人的。只是,……。”话说一半,他停了下来,轻轻地拿折扇敲打案几。
“先生?”
“啊?”
“怎么话说一半,停了下来?只是什么?”
“只是,臣在想大都密报。若此事确切,则我军的方略该如何改动?”
正是:取棣州,服刘十九,方定守御策;忽接报,闻晋冀变,乃思为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