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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邓舍虽与洪继勋等人说话表现得信心十足,其实他内心中,也还是有些忐忑。军报上说,王保保已至巨野。王保保何许人也?尽管他现在的名声还不是太显,但在后世,邓舍对他可早就是久闻大名了。
洪继勋适才提起了朱元璋,通过朱元璋常用兵的手法来对朱元璋的性格脾气做了一个分析。邓舍在后世时,曾经听说过一个有关朱元璋、王保保、李思齐的故事。故事很短,也很简单,但很鲜明地表现出了这三个人不同的性格特点。
说是李思齐投降朱元璋后,王保保退去漠北。朱元璋遣派李思齐为使者,去见王保保。两人见面,言谈甚欢。李思齐后辞别回程,王保保派了一队骑士,把他们送到边界,说道:“总兵有旨,想请您留下点东西以作遗念。”李思齐是使者,没带什么东西,说:“我为公差原来,无以留赠。”那骑士又说道:“请留一臂。”李思齐知不可免,断一臂与之,还京而死。
朱元璋的借刀杀人,王保保的快意恩仇,包括李思齐见不可免、便断臂与之的狠辣,皆跃然纸上。因为这个故事太具有传奇性了,所以邓舍牢记不忘。王保保这个人,见李思齐了以礼待之,临别送行索要一臂。朱元璋赞其为“天下奇男子”,只从此事也可看出,“奇男子”他当之无愧。行事出人意料。把他的行事风格放在战场上,会不会也总是出人意料?
殊难预料。
但是,难以预料归难以预料,邓舍毕竟为海东主公,在臣子们面前却需得保持自信。与洪继勋等议论军事,直说到入夜,诸人方才拜辞。送走群臣,邓舍留在书房中,一个人观看地图,推演前线的战事,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有军报送来。
细作探知,大约是奉了王保保的调令,河南的察罕军马中有一部开始向济宁路方向运动,并又有济宁路单州、济州等各地的军马也逐渐开始有朝巨野一带集结的态势。如此,济宁路的敌人就大致形成了两条战线。前线是兖州、巨野,以防守态势为主;后边是正在赶去的河南军马。可以预想,待河南的军马赶到,王保保十有**,必会由防御转变为攻势。
邓舍与前线下达军令,既定部署不变,短期内,仍然以围兖州、调巨野一带敌人驰援、从而打援为主,若敌人不动,则可改打援为攻城。总之,无论打援成功与否,务必要在河南的敌军来到之前攻下兖州城。
打下兖州,就等同卡住了济宁路的脖子。在未来可预见的激战中,海东就能占据较大的主动权。
另外,在遥控指挥济宁战事的同时,洪继勋以棣州为诱饵、调敌来犯的计策也开始付之实施。一方面,姬宗周奉令出巡。另一方面,命陈猱头、李兰在东南沿海征了千余民夫,扮作士卒,装模作样地向棣州陆续出发。
一边是明攻,一边是暗诱。明攻的对手是王保保,而暗诱的对象则是远在临汾的察罕帖木儿。以一人之力,对敌父子二人。经过连番血战的磨练,邓舍虽说有时也会不太自信,但该有胆略的时候他却也绝不会犹豫。
如果说,邓舍的胆略是胜则开疆拓土、败则有可能退回海东,那么他需要前线将士们做的,却就是抛头颅、洒热血,胜则立下功勋、败则战死疆场。从济宁送军报到益都,一来一去需要两天多,只这两天的时间里,战局就又出现了变化。变化的导火索是封信,写自庆千兴,传入兖州城。
庆千兴既然身在前线,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就比邓舍还要清楚敌人的动态。自王保保去到巨野,济宁路诸地的元军就全部动了起来,接二连三地开至巨野、济州沿线。庆千兴认为,在这个时候,是需要对兖州做出一些恐吓的动作了。不然,兖州城内的敌人看援军持续来到,必定会士气振奋。他们士气振奋,反过来,海东军马也许就有可能士气低落。在这个时候,给敌人一点恐吓,也好能振奋一下本部的斗志。
因此,他写了一封信,令弓箭手射入城中。这其实也是攻城的惯计,“攻心计”,同样的内容写了数百封,一阵箭雨,悉数射入城内。守城有法,得敌人之信件,不可私留。需得全部呈交给最高指挥官。贺宗哲得信,展开观看,见上边没写几行,大意写道:
“以惴惴兖州五里之城,十里之郭,敝卒三千。焉能抵我十万强军?先顺者赏,敌之者诛。不降则屠。”
口气非常大。虽然话语不多,但是却言简意赅,几句话便把敌我形势分析得十分透彻,兖州只有两三千的守卒,纵然有后方的援军正在赶来,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怎能抵抗海东的十万强军?“不降则屠。”
特别是,贺宗哲看这封信的措辞觉得很眼熟。想了半晌,猛然想起,似乎年前察罕围困泰安时,就是写了这么一封类似内容的信,同样地射入城内,招降陈猱头。现下里倒好,局势反过来了,换了庆千兴写这封信。
贺宗哲几乎可以肯定,这绝对是庆千兴故意的,想以此来动摇他的军心。
“城外红贼布阵如何?”
“贼渠李和尚部已然来到,与庆千兴、傅友德合军一处,驻扎在城南。杨万虎部驻扎在城北。总计贼军一万多,不到两万人。”
“巨野的消息如何?”
“小主公传下军令,命将军死守城池,不得轻易出战。单州等地的援军正夜以继日赶来巨野、济州。此外,河南军马也有调动。目前,河南军的前锋已经快要入我济宁境内。连带单州军,总计援军两万余人。如果再加上东平路等处可随时调动的军队,此次来援我城的人马约有三万。”
泰安的海东军马总共也就三四万人,而王保保调动的援军就有三万人。且王保保还有坚城可为依托。如果等到他的援军赶到,兖州战事的结果会是如何?不言而喻。所以,贺宗哲对庆千兴的这封信也只是一笑了之。与左右说道:“此是为红贼见我守城严密,无机可趁。故此虚言恫吓耳。”
有人说道:“将军所言甚是。现在唯一可虑者,是河南军、单州军,乃至东平军的驰援暂时间却还不能到位。红贼不会看不出这个形势,如果等我援军来到,他们就没戏唱了。所以,近日内,末将以为,贼军定会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势。我守军连经两次败战,先是失守济阳,继而在汶上中伏。军中士气确实低迷。若贼军不计牺牲、猛攻猛打?”
贺宗哲晒然,不以为然地说道:“巨野便在我城后,小主公亲临前阵,对我守军的士气定有振奋。即使贼军猛攻,守个七八日的城还是绝无问题。至多十日后,各地的援军就会络绎来到。待到那时,破贼易如反掌。”
说到这里,他又神情复杂的自失一笑,意味深长地与诸将说道:“其实,要说实话,本将还真是巴不得贼军能来攻我兖州城池一次!”
诸将皆面面相觑,不解其意。贺宗哲也没再多做解释,只是起身,负手踱入内室。诸将看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苍凉。
王保保和贺宗哲打的主意都是坚守兖州、等待援军。海东如想克敌制胜,首要一条,就不能让元军的如意算盘打响。便在贺宗哲与部属商议的同时,庆千兴、李和尚、傅友德等也在议事。甚至,城北的杨万虎也来了。
一个帅帐之内,四员海东上将。
庆千兴是总统领官,他高踞主位,下首两侧,左边是李和尚与傅友德,右边是杨万虎。并及一些副万户、千户以上的将校,满满堂堂,坐了有二十来人。皆全幅披挂。帐外的阳光透入,映照得他们身上铠甲耀眼。
庆千兴说道:“泰安方面的军令,本来是令咱们在城外安营扎寨,最好能诱使一部分的鞑子援军来袭,先灭其援,继而再陷其城。但是,王保保到底将门虎子,至今我军围城已有多日,一直不见他有遣派援军来到。
“是‘围城打援’之计暂时已不可执行。根据线报,鞑子的河南军正急行军赶来济宁;东平方面的鞑子也似有异动,有渡过济州河、攻击我汶上城的态势。若汶上被夺,则我军的侧翼便就不安稳。若河南的鞑子军来到,则我军攻陷兖州之事就势必会成为泡影。形势在变化,本将以为,我军也应该随之调整一下方略。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便是为商议此事。”
李和尚、杨万虎皆是为海东悍将,论资历远胜庆千兴。虽然说,他们对庆千兴的才干也是很钦佩的,昔年双城一战,庆千兴都能和邓舍打一个不分胜负;而且庆千兴为前线总统领官的委任也是邓舍亲自任命的,所以要他们遵从庆千兴的军令可以,但是若想使他们伏首贴耳地如同其下属将校,却也是万万不可能。因此,庆千兴话音落地,他两人都没接口。
傅友德微微起身,问道:“将军以为我军该如何调整方略?”
“‘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以两鸟相比,兖州是一鸟,鞑子的援军是一鸟。既然鞑子援军不来,我军打不成援,那么便干脆先将兖州攻克!只要能夺下兖州,纵使鞑子的河南军来到,我军至少也可立不败之地。”
“那泰安的军令?”
“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况且泰安耶?军情如水,战机稍纵即逝。若是唯唯诺诺,只唯数百里外的军令是从,则就算是白起复生、淮阴再世,临敌对阵,也是非败不可。”庆千兴话语一顿,说是这么说,要让他擅自改变泰安军令,别说诸将也许不会从之,就算是他本人,也不致如此胆大,放缓了语调,又接着说道,“当然了,我军改变策略,也还是需要给泰安请示一下的。若诸位皆无异议,那本将即日便上报泰安。”
杨万虎与对面的李和尚对视一眼,按刀问道:“请问将军,若如你所言,改变我军策略。具体的行事,该如何行事?”
“凡攻城,强攻为下。不战而屈人之兵,此是为上策。按目前之形势,不战而屈敌军已无可能;但强攻也不可取。以本将之计,该取中策。”
“如何中策?”
“调贺宗哲出城,与其野战。”
“我军围城多日,贺宗哲闭门不出,定是已得王保保军令,命他固守不可出战。而且,贺宗哲前番驰援汶上又中我伏,已经吃了一次亏。将军还想要调他出城,与之野战?说来容易,做起来怕是难之又难。”
“贺宗哲此人,本将也曾有闻听。不是庸将。要不然,察罕也不会让他来镇守济宁。身为名将,落败汶上。坐拥数千精锐,而被我军围困。如果没有王保保来巨野,也许他会吃一堑长一智,固守不出。但是如今,王保保已来巨野。王保保何许人也?是李察罕的假子。年少气盛。
“本将敢下断言,他下给贺宗哲的军令上,除了命之不许出城外,定然还别有训斥之言!杨将军,本将且来试问你,如果换了你是贺宗哲。前番大败,现在城池被围,又受上官的严厉训斥。你会作何想法?”
杨万虎愕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欲戴罪立功。”
“正是!这就是贺宗哲此时的心态。别看他在城中守的稳,那是因为他无机可趁。难道说,你觉得他就真的是想等河南、单州、东平等处的援军来救援他么?难道说,你就觉得他真的想等到河南等处的援军来救下他么?不错,等援军来到,他必然得救。可是,得救的同时,怕也正是他得罪之时!察罕军纪森严,王保保年少气盛。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所以,他现在肯定是看似稳当,实则急切地想要寻找机会,戴罪立功。为何本将招降、恐吓的书信射入城内后,他半点反应也无?如若俺料的不差,嘿嘿,其实他正就是在想等咱们去攻城呢!若能打退咱们的进攻,不管怎么说,也总算是功劳一件吧?”
诸葛亮把“将”分为六种。
“察其奸,伺其祸,为众所服,此十夫之将。”这样的人可以当九人将,带十个人。“夙兴夜寐,言辞密察,此百夫之将。”这样的可以当百人将,带一百个人。“直而有虑,勇而能斗,此千夫之将。”这样的人可以当千人将,带一千人。“外貌桓桓,中情烈烈,知人勤劳,悉人饥寒,此万夫之将。”这样的可以当万人将,带一万个人。“进贤进能,日慎一日,诚信宽大,闲于理乱,此十万人之将。”这样的人可以当十万人将,带十万个人。“仁爱之合于天下,信义服邻国,上知天文,中察人情,下知地理,四海之内,视如室家,此天下之将。”这样的人,可为天下将。
先前,洪继勋献策给邓舍,针对察罕的脾气性格,定下了用棣州作为诱饵的计策。此时,庆千兴又也是针对贺宗哲的性格,提出了再次“诱其野战”的计策。他们两个人,都是标准的“十万众将”,且“中察人情”,能根据敌将的性格如量身定制般的选择计谋,近似“天下将”的层次了。
而用这六种“将”来比这会儿同在帐中的杨万虎、李和尚和傅友德,则杨万虎、李和尚都是绝对可以胜任“千人将”,勉强算是“万众将”。傅友德才投靠海东不久,具体的将才还没怎么显露,但是就他表现出来的勇武来看,最起码做个“千人将”也是绰绰有余了。
泰安的赵过,能荐举贤能,为人敬慎,诚信宽大,经过多年的沙场征战,也可谓“闲于理乱”,且“仁爱信义”,称他一个“十万众将”,乃至与洪继勋、庆千兴一样,近似“天下将”,则显然也是毫无疑问的。
再说那贺宗哲,如果也用这六“将”来套比,也许他至多是个万众将的程度。
以万众将来对十万众将,这就好像秦末刘邦用韩信、灌婴、曹参击魏,适时郦食其刚从魏国出使归来,刘邦问他:“魏大将谁也?”郦食其说:“柏直。”刘邦不屑一顾,道:“是口尚乳臭,安能当韩信!骑将谁也?”郦食其答道:“冯敬。”刘邦说道:“是秦将冯无择子也,虽贤,不能当灌婴。”又问:“步卒将谁也?”答道:“项佗。”刘邦很高兴,说道:“不能当曹参。吾无患矣!”而之前,韩信亦问食其:“魏得无用周叔为大将乎?”郦生说:“柏直也。”韩信道:“竖子耳。”遂进兵。
所以,无论贺宗哲会不会中庆千兴此计,但如果没有王保保的来临阵指挥,可以说,海东取济宁几乎是必胜的。
只是,没有如果这一说,王保保现在已经来了,那如今对庆千兴等来说,也就是只有在察罕的河南援军赶到之前,先争取把兖州攻克。听了他的一番分析,杨万虎、李和尚、傅友德等皆无异议,表示赞同。
庆千兴说道:“诸位既无异议,那本将这就便上报泰安,听赵左丞裁决。”他信心十足,巧用计谋,要二调兖州军,再与贺宗哲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