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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姬冲的表情,姬宗周不由心中一沉,却还是强笑说道:“冲儿,你来看,这是主公传来的令旨。”展开令旨,把邓舍主动提出可以先送姬冲回去的那几句话轻声地读了一遍。,读过了,递给姬冲,叫他也看了看,接着说道:“主公都已经同意你回去了。冲儿,你还有什么想法?”
他自知他这个父亲的权威怕是不够大,所以搬出来了邓舍。
姬冲恭恭敬敬地看过令旨,重又卷好,放在案上,推还给姬宗周,说道:“父亲大人,主公只是说您可以先送孩儿回去,却没有说一定要孩儿回去。”
“你此话何意?”
“主公在令旨上说得很清楚。父亲身负有‘巡防使’的重任,当此大敌将来之际,最好是与罗大人共守棣州,不要回去益都。父亲大人,孩儿以为,主公的命令实在很对。现在只不过仅仅是风传鞑子将要来取棣州,而其究竟会不会来、又或者鞑子究竟何时会来,还都是未知数,眼下并不能确定。父亲大人,您若是肯听孩儿一句,现在真的是不需要急躁。”
姬宗周沉下了脸,说道:“为父身为‘巡防使’,自当有守土之责。这些话不需你说,我也早就是心中有数。怎么?莫不成你以为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因为心虚胆怯么?……,哈哈,你也太小看你老子了。
“自从天下大乱以来,你老子也不知道已亲历过多少次的战事。远的不说,就说去年,察罕数万大军兵围益都,为父在城中,日夜随主公巡防城守,纵使临阵接敌,也从不曾有过一丝胆怯!而今区区鞑虏,万人之众,既无名将、又无精卒,悍然来犯我棣州。对你老子来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阵仗罢了,完全不在话下。
“……,姬冲!今天我叫你来,下午就派人去找你了,你拖延到三更才至,居然叫你的老子等你到现在!不错,你是有军务,而且你也说了,等一会儿你还要有军务。为人臣子者,理应尽忠职守,你晚来早走,来去匆匆,这些我都不说你什么。但是今晚上这件事,你必须听你老子的!”
再懦弱的父亲,也想在孩子们的面前表现勇敢。
尽管姬冲的一番话只是委婉说辞,没有挑明直接劝谏姬宗周不要胆小,但是姬宗周又岂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涵义?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并举出益都之战的例子,来证明他绝没有害怕。随后话题一转,又将话锋带回原题,因见邓舍的令旨似对姬冲没形成什么影响,急怒之下,不免旧时的习惯出来,重新拿出父亲的强硬做派,高高在上,想要强迫姬冲听话。
姬冲全不当回事儿,道:“嘿嘿。父亲大人自知有守土之责,当然最好不过。但是父亲,难道你却忘了?孩儿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千户,现如今却也是主公的臣子,更也是罗大人的部将。父亲有守土的职责,莫非孩儿就没有听从上官命令的职责么?大敌将来,孩儿却临阵弃逃。”扭过头,偷偷地瞄了姬宗周一眼,撇了撇嘴,说道,“……,那像什么话!”
“小畜生!”
“父亲,您又忘了。您骂孩儿什么都好,这三个字最好千万别再提起。”
姬宗周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戟指点向姬冲,气得浑身发抖,说道:“小……,逆子!”
姬冲看他真的发怒了,忙离开座椅,直挺挺地跪倒在地,说道:“孩儿知道,父亲所以想送孩儿先回益都,全是出自一片爱护孩儿的慈心。大人,孩儿刚才不该顶嘴,是孩儿错了。请父亲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
姬宗周这两天因有心事,几乎是饭也不怎么吃,觉也不怎么睡,怎么说他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身体难免有些吃不消。姬冲虽然很少与他见面,但这些情况却还都是知道的。所以,一见姬宗周真的动怒,便急忙认错。
多少年了,没见过姬冲认过错。姬宗周尽管大怒,一时间,却也少不了有些愕然。一愕然,底下的话就说不出来了。他指着姬冲,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怒火不知不觉又渐渐消散。他发出了第四声长叹,无力地坐回椅中,说道:“既已知错,你起来吧。”
“是。”
姬冲爬起来,拍了拍手,打了两下沾在膝盖和衣襟上的尘土,端端正正地也坐回椅中。
姬宗周说道:“这件事便这么定了。不过,你刚才说的也不错,你不但是主公的臣子,也还是罗大人的部将。虽有主公的令旨在此,但你若回去益都,罗大人那边确实也是需要去打个招呼。这样吧,你不是说副万户寻你有军务商议么?等一会儿,你该去还是去。做事情要‘有始有终’。
“至若罗大人那边,你就不用去管了。自有为父帮你去说,有主公的令旨在,料来罗大人也还是会给为父这几分薄面的。你看,如此可好?”
“好是好,……。”
姬宗周面上一松。
“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孩儿什么时候答应父亲您,愿意先回益都了?”
“你刚才!”
“孩儿刚才只是认错。父亲大人这几日非常辛苦,孩儿不该惹您生气,故此认错。但是,孩儿可从来没有答应先回益都。”
“苍天无眼!老子怎么生出来你这个逆子!姬冲,你年岁小,不懂事。我知道,你想上战场,你想立功劳。你临去大都前,对你的弟弟们说,‘富贵险中求’。你年轻气盛,你想为家族出力,你想要青史留名。这些,父亲都理解你!说实话,为父也很欣慰。可是,姬冲,你可知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你不要以为你去了趟大都,你办了件大事,你得到了主公的一句赞赏,你就是英雄好汉,你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了!
“姬冲,父亲知道,外边有很多人在传,他们都称呼为父是‘不倒翁’。只怕就算是你,就连你也对为父有些不以为然。然而姬冲,你又是否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主公是不是少年英雄?主公是不是天纵奇才?‘英明神武’四个字,主公当之无愧。可是姬冲,你知道不知道,主公的英名背后、主公的赫赫威风之后,是有多少已经阵亡的士卒尸骨?
“现今守棣州的是安辽军。海东五衙之一。你来这支军队中当副千户已有些日子了,应该对这支军队较为熟悉。为父且来问你,如今安辽军中最先的老卒还有多少?八千人的营头,到现在已经换了几茬士卒?”
姬冲答道:“安辽军最早的时候差不多万人上下,现如今,老卒中有能活到现在的不足五千。”
“安辽军从其成军至今,不过短短一两年。阵亡的士卒就已有近五千人!海东五衙。你算一算,单就五衙精锐,总共阵亡的会有多少?这还不带各地的城防军、各个的杂牌营头。姬冲!你若肯听为父的话,老老实实地回去益都,纵然或许咱们姬家难成权势豪门,但至少做个富家翁却还应该是绰绰有余。活在乱世,能保住一条命就已足矣!难道这还不够么?
“而若是你一意孤行,非要按你的想法去办,姬冲!难道你是想你我父子同时命丧棣州么?……,即便你不爱惜你的命,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弟弟们?你不是口口声声想要为姬家出人头地而出生入死么?如若你我父子皆命丧此地,而你的弟弟们年岁尚幼。为父且来问你,咱们姬家该怎么办?谁来照顾你的弟弟们,谁来抚养他们成人成材?谁又能保证咱们姬家能渡过这个乱世?姬冲,你是想让咱们姬家香火无存么?”
姬冲默然良久,说道:“父亲从主公令旨,留在棣州,是尽忠为公;父亲送孩儿先回益都,以照顾诸弟,是爱子为私。父亲大人,如果孩儿按您的话去做了,您确实是公私兼备。但是,父亲,孩儿也想问您一句话。”
“什么话?”
“孩儿顽劣,从小没少惹您生气。辛辛苦苦一二十年,您把孩儿抚养成人。尽管平时孩儿总是给您顶嘴,但是父亲大人,难道您觉得孩儿就真的是铁石心肠,没半点感情的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大人留在棣州,把孩儿送回益都,既顾了公、又顾了私。但是孩儿若遵从父亲大人的吩咐,先回去益都,却是既没为主公尽忠,也没为父亲尽孝。自古以来,岂有主君有战,而忠诚的臣子临阵退缩的?又岂有做父亲的征战前线,反而为人子者却逍遥后方的?
“父亲大人,孩儿不才,但此等不忠不孝之辈,亦不屑为之。”
“不忠不孝?主公已有令旨,允许你可以先回益都,你若不从,才是不忠!父亲有命令,而做儿子的不听从,这也才是不孝!”
姬冲离开座椅,二度跪在地上,展开袍袖,五体投地,恭谨非常地给姬宗周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不复惫赖的表情,神色平静,说道:“父亲,请您不要多说了。孩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孩儿也知道当此之时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时辰不早,副万户将军还在等着孩儿呢。父亲大人,孩儿这就告退了。这两天您饭吃得少,觉也睡得不多。有句不当讲的话,孩儿想对您说。您知道,主公最佩服文丞相,并曾手写了一句话赐给您,是这样写的:‘文天祥以身徇志,不亦伟乎?’
“父亲大人,主公这既是在表示对文丞相的钦佩,更也是在提醒您。‘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此,足矣。”
“你,你,……。姬冲!你不要执迷不悟。我方才给你讲的那些话,你都没有听见么?为主公尽忠,为父没有意见。可家中你的诸弟皆幼!”
“父亲,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孩儿临阵脱逃,就算苟活了一条性命,但主公以后还会重要孩儿么?即使得父亲的余荫,侥幸获得主公的一些赏赐,可是也正如您所说,乱世人命贱。富而不贵,即使有万贯家财,早晚也终会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可是,若孩儿与父亲您一并坚守棣州,就算不幸战死,主公是个念旧重情的人,家中诸弟也一定会因此而得到更好的照顾,这不是比孩儿回益都还要更好上千倍、万倍么?”
“冲儿!”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事情已经至此,多想也是无用。孩儿军务在身,不能多留。父亲大人,请您早点安歇吧。”姬冲撩起衣袍,转过身去,大步出了房门。姬宗周看他身影消失门外,茫然若失。
是夜,姬宗周一夜未眠。
……
却说次日,罗国器总算开门,姬宗周登门拜访,两人相见礼罢。
姬宗周问道:“强敌将临城下,大人闭门两日,不知可有所得?对我城中该如何防守,是否已有成算?”
“两日苦思,略有所得,正想要与姬公商议。”
“大人请讲。”
“昨天四更时分,信使送来了主公的军文。在军文中,主公明确提出,若是鞑子果真来犯,要求咱们棣州必须守住。并做出保证,益都的援军必会在开战后的十日内来到。”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一旦开战,益都的援军可能要十天才能来到?”
“主公有主公的考虑,现如今巨野、济宁的战事正紧,益都城中所剩的机动兵力只有度辽军数千人而已。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的确不能轻动。此是其一。其二,鞑子若来犯我城池,定气势汹汹,若想尽快地将之击败,上策莫过于先用坚城挫其锐气,继用精锐骤然奔袭。故此,主公令咱们必须在战事的前期阶段时、独自守住棣州,而援军不会派来太早。”
姬宗周点了点头,说道:“那么,请问大人,你打算如何用四千人马来顶住元军的大举来犯呢?”
“城内的设防不必多言,突出一个‘坚韧’即可。
“此外,为便于指挥军队作战,我决定把前敌指挥所从帅府中搬出,设置到城里的大营里边。如此,一来,可有利掌控全军;二来,大营距离北、西两门都不远,若鞑子来犯,他们最有可能进攻的也就是这两座城门,也同时有利视战况适时地调遣部队。
“再有,防御贵在居高临下,我还打算在疏浚完护城河后,再把城门四角的望楼加高一下,并多建几个,以增加我守军箭矢的威力。
“除此之外,对城外的防御我计划在城池的外边,选择高地,构筑成两块阵地。这样,这两块阵地就能与我城中城掎角之势。既可以发挥警戒的作用,使敌人不易包围;又可以实施机动兵力,无论鞑子从任何方向接近城池,都能给以包围和反击。”
“选择城外高地,构筑成两块阵地?墨子云:‘诸外道可要塞以难寇;其甚害者为筑三亭,亭三隅,织女之,令能相救。’所谓‘织女之’,就是说亭为三隅,形如织女三星之隅列。大人此举,正合古人守城之术。”
织女三星成三角,古书中常常用“织女”来比喻三角形。如果把阵地连成直线,则击甲而丙救,或击丙而甲救,均嫌过远。惟阵地的位置成三角形,在任何一处遇敌,其它的两处都可以大致相等的路程前去支援。
姬宗周称赞了一句,又问道:“只是,我军人马不多,才四千来人。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分配兵力?”
“棣州是重中之重,放三千人守卫。外边两块阵地不需人马太多,各五百人足够。”
“五百人?若敌猛攻之,怕是难以久持。”
“无妨。可多置投石机、火炮等物,以及遍挖陷阱,多洒铁蒺藜,多置拒马。人力不足,用外物弥补之就行了。”
“本官懂大人的意思了。大人其实不是想用外边的那两块阵地杀敌,而只是想用外边的那两块阵地牵制敌人!令敌人如芒在背,无法放开手脚、集中精力攻我棣州城池。”
“正是如此。”
“大人妙计。主公既已然许诺十日内必有军马驰援来到,则我守军就只需要能够把敌人牵制够十天,便已足够。此战的重点,不是破敌;而是坚守待援。”
“不错。坚守待援,也即便是耗敌锐气。”
姬宗周拍案叫绝,说道:“军队的作战就像是流水一样,没有固定形态,应该随机应变。今观大人布阵,便是如此的啊!实在深得其妙。”
“如果姬公没有意见,就按此施行?”
“全凭大人决断。”
两人商议已毕。
罗国器一声令下,选出有作战经验的将校与精擅地形之学的军校学生分别出城,寻找合适的高地建筑阵地。待选定地点,由姬宗周负责,出动了大批的民夫,夜以继日,加急修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