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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历朝历代多是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换而言之,通俗点讲,多是帝王与士大夫同为统治阶级,但其实帝王与士大夫之间还是各有不同利益的。有两个古人曾经说过两句话,已经把这种“不同”说得十分清楚。
一个是三国时的鲁肃。
当赤壁之战的前夕,诸葛亮出使东吴,欲说服孙权联手刘备共抗曹操。曹操水陆并进、号称八十万军马,且挟天子以令诸侯,“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有大义上的名分,因此孙权犹豫不决。
同时,东吴的群臣也大多反对战争,提议投降。
惟有鲁肃坚决支持诸葛亮,并在私下里对孙权说出了一番话。他这样说道:“如肃等降操,当以肃还乡党,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乎?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将军宜早定大计。”
强敌来犯的时候,抑或国家战败的时候,士大夫可以投降,不失富贵。然而,帝王如果投降,苟且偷生且难!
这是帝王与士大夫利益不同的第一个地方。
另一个是唐朝的张说。
唐玄宗时,前广东都督裴先下狱,玄宗与宰相一起商议对他的处罚。一个叫张嘉贞的人认为应该施以杖刑,张说用“臣闻刑不上大夫”的原因表示反对,并说服了唐玄宗。张嘉贞很生气,退朝后对张说说道:“您何必把事情说的这么严重呢!”张说回答他道:“宰相,时来则为之。若国之大臣皆可笞辱,但恐行及吾辈。吾此言非为先,乃为天下士君子也。”
宰相是运气一来就可以作的。倘若对朝廷大臣都随意鞭笞侮辱,只恐怕“吾辈”也会有这一天。当利益出现冲突的时候,士大夫首先想到的不是维护国家和帝王的权益,而是借助权势和口才维护本阶层的利益。
这是士大夫和帝王的第二个利益不同之处。
鲁肃是三国时的名臣,他对孙权很忠诚,说出了广大士大夫阶层的心里话。张说是唐时的名臣,前后三次为相,深孚众望,且有文名,与苏颋齐名,人称“燕许大手笔”,亦可谓士大夫的代表人物,不能说他对唐玄宗不忠诚,但是关键的时刻,他还是选择了维护本阶层之利益。
由此可知,就可以推导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朝代、有那么多的皇帝对臣下非常苛刻。也所以,真正明智的主君对臣子应该是有正反两面态度的。一种是正面的,信任臣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在信任的同时也要保持本人的主见,要有本人的判断力,绝对不能够“人云亦云”。
故此,虽然洪继勋是海东的智囊,并且“策事十有九中”,但在是否出兵辽西、进逼大都这个问题上,邓舍还是保持了独立的思考。
当夜,他没有给洪继勋答复。
次日,又闭门深思了半天。
下午的时候,他终于做出了决定,遣人召来群臣,先把洪继勋的提议讲出,然后不直接说本人的决定,而是询问诸人,说道:“诸公以为如何?”
本来安静的堂上,顿时如同捅了马蜂窝,到处一片嗡嗡的声响,人人交头接耳,或者面色大变,或者不敢置信。总而言之,九成以上都是吃惊。
且说文臣班列之中,洪继勋之下,次位是连中三元的王宗哲,他现任益都行省御史台治书侍御史。面色最为震惊的就是他,乃至已不能说是“震惊”,简直就是“惊吓”了。他本性谨小慎微,从没敢正眼看过邓舍,此时闻言,却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邓舍,但是瞳孔放散,显然视线并非是落在邓舍身上,只是下意识而为之,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只见汗出如浆。
王宗哲下边,是罗李郎。
罗李郎乃是益都行省左右司郎中,品级不高,实权却大,可谓是行政方面的主要直接负责人,且是外戚,又并且邓舍的这次召集群臣不是正式的朝会,所以能排在第三位。从外表来看,他木着个脸,低头谨立,好像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拢在袖中的双手却不由自主一阵阵地颤抖。
罗李郎再下边,就是吴鹤年。
吴鹤年现为益都知府,是山东的首府。如果这一次的会议是全海东的会议,他怕是连上朝堂的机会都没有,只行省、行御史台、各行省左右司的官儿就把他挤到九霄云外去了。可这回的会议毕竟不是正式的朝会,而且会议的地点是在益都,因此他能排在第四位。
他的反应和王宗哲、罗李郎等人截然不同。
先是偷眼观瞧邓舍神色,然后从后边打量洪继勋的举止;见邓舍似胸有成竹,又见洪继勋纹丝不动,他当下心中敞亮,晓得此一提议必为邓舍与洪继勋之前就商议定下的,略一思忖,跨步出列,跪拜在地,高声说道:“好比棋枰对弈,敌我陷入僵持。主公以此来破局,实在堪称妙绝!”
邓舍还没有说话,武臣班次中有一人出列,亢声说道:“吴鹤年谄媚惑主!臣请主公斩之。”诸人看去,见说话之人出人意料,却是才到益都不久的陈猱头。
还是不等说话,依旧武臣班次中,又一人出列,高声说道:“贪、贪生怕死岂武将本色?主、主公此议诚如吴大人所说:委、委实妙绝之策!若、若出辽西以逼大都,臣、臣请为先锋,率、率军先趋棣州。”
不用看人,只听其声,结结巴巴的,诸人都知道必是李靖。
邓舍早先曾把许人、李靖等从海东调来,安排了许人驻防益都,把李靖分去文登,作了在莱州驻防的陈猱头之副手。前阵子,又调了陈猱头率部来益都助防,李靖也随着引带本部一起来了。看来,也许是李靖确实反对陈猱头的意见,也许是他两个人的关系处得并不是太好。
或赞同、或反对,两类意见针锋相对。
要说邓舍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为何还要询问群臣的看法?听赞同和反对的两方互相驳斥呢?无它,并不是邓舍闲得没事干,只是因为在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之前,是必须要统一臣子们意见的。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要不然,就算是强制执行下去,若是臣下不理解,效果也不会好。
所以,虽然看诸臣的意见“针锋相对”,邓舍也不恼怒,和颜悦色地笑道:“陈将军,你因何反对?”
陈猱头说道:“巨野、棣州两处的战事已经快把我军拖入窘促。赵左丞虽然攻克了巨野,但是并没有能全歼济宁路的鞑子,退缩在南部的王保保时刻都可能会发动反攻。这是其一。其二,棣州方面,罗国器、胡忠、王国毅等虽夺回了棣州城,然而,也并没有能将来犯之敌尽数消灭,据军报,在我棣州当前的鞑子至少还有万余人之众。自四月初开战,仗打到现在,可以说,咱们益都已经是一无兵卒可调,二无粮秣可筹!主公,在这样的形势下,还从辽西开战?固然,如果获胜,也许会稍微缓解一下我棣州、巨野两处战场的困窘状态;可是,如果失败呢?就算不失败,如果不能速战速胜呢?……,将会出现三处战场皆陷入拉锯之局面!”
陈猱头话说得很直。
打辽西、威逼大都,借此来化解棣州之危,乃至巨野的僵局,确实算是个好计策。可是,如果失败呢?甚至即使不失败,如果不能速胜呢?辽阳是益都的大后方,就等同把大后方也拖入战场之中了!若是不能速胜、抑或失败的话,就不单是会威胁到益都了,极有可能连辽阳都保不住!
还是那句话:赌注太大了。
邓舍微微一笑,心中想道:“老陈的这番话应该是他的肺腑之言了。却没想到,他看似粗卤,逢大事心倒是挺细,想得还挺全面。”对陈猱头的观感不觉为之一变,又想道,“他既肯对我出肺腑之言,也由此可见,对我海东他已经是甚有归属感了。”不仅没有因为陈猱头的直言而生气,反而很欢喜。因为这说明,陈猱头已经把海东看作是他的归属了。
当下,他又问吴鹤年、李靖,说道:“龟龄、老李,你两人为何赞同?”
吴鹤年说道:“陈将军的疑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臣以为,陈将军只看到了不利,却没有看到有利。固然,若我辽西不能速胜,也许局面就会变成不可控制。可如果我辽西能速胜呢?若能速胜,察罕毕竟是蒙元朝廷的部将,到时候定然进退失据,是救大都好?是不救大都好?救大都,则棣州、巨野两处我军必占上风;不救大都,……,则奈其部众何?”
就像邓舍最初在双城、以至才入辽阳时,虽有自立之意,奈何部属中原为辽东红巾的不少,换而言之,自认为该效忠宋政权的不少,因而难免掣肘。如果辽西威逼大都了,察罕不去救援,他的部下们会怎么想?
曹操为何“挟天子以令诸侯”?名分与大义,在很多时候还是不得不从之的。刘备自称“汉室苗裔”,孙权说曹操是“汉贼”。难道孙权和刘备就真的是忠诚汉室么?不然,这只是一个号召天下人的借口。
放在察罕的身上,就像吴鹤年说的,真要是海东威胁到了大都,即使他的部属们全都不是忠诚蒙元的,但只要他敢不去救,名声肯定就坏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他的一个部下以此来反对他。
更别说还有关中的张良弼等等割据势力在虎视眈眈了。
陈猱头接口说道:“臣请主公勿听吴鹤年此言!”
“为何?”
“确然,若我军能速胜辽西、威逼大都,的确可以使得察罕进退失据。可是,若我军不能速胜呢?吴鹤年只说对我军有利一面可能会造成的结果,却不提对我军不利一面可能会造成的后果。试问:其居心何在!”
两个人唇枪舌剑,可是说出来的内容都如同废话。因为他们一个坚持有利的一面,一个坚持不利的一面,谁也说不出到底出军辽西会是有利、抑或是不利。这样的话,即使再辩驳十个来回,怕是也得不出来定论。
其实,这也不怪他两人。
姑且不说吴鹤年可能存在的投邓舍之好的想法,就拿这“有利”和“不利”来说,本来就是个“赌注”,没有去实践,还真的是谁也确定不了。
听了半晌废话,邓舍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转问李靖,说道:“老李,你又为何赞同?”
李靖也实诚,实话实说,道:“臣、臣听说,乱世里人,毒、毒些的反讨便宜,那、那懦弱的常自空着肚皮挨饿。取、取辽西、逼大都之计,就、就臣看来,端得可称‘毒辣’二字。故此,臣、臣赞同。”
说的都是大实话,其实蕴藏了一个道理。何谓“毒辣”?别人想不到的就是“毒辣”!如果文绉绉地概括一下李靖的意思,他就是在说:此计胆大妄为,有出奇制胜之效,料来察罕帖木儿是想不到的。因而他赞同。
邓舍不禁失笑,说道:“‘毒些的反讨便宜’?老李,你此话真是得了此计的精髓!”一言既出,说明了他的决定。
陈猱头膝行趋前,还欲待再谏。
洪继勋最终忍耐不住,陡然转过身形,嗔目竖发,戟指斥道:“古人云:‘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人笑其用重求所轻也。’只看到若是我军不能速胜,却不能看到若是我军速胜,这样的人,就堪谓‘用重求轻’!吾又闻古人云:‘人之不逮,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做不到的可以原谅,无意的冒犯可以不计较。出军辽西明明是我军可以做到的事情,只是看有无胆色而已!你却一力阻止主公去做!这实在就不是可以‘理遣’的了!李靖所言不错,你真是贪生怕死,胆小如鼠!”
陈猱头愕然,继而大怒。他知道洪继勋权势滔天,可他之所以谏言邓舍本无私意,全是从公出发。再忍耐,也不能忍受如此当庭的侮辱。他涨的满脸通红,挺身就要起来。眼看争执就要变成争吵。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先生所言,未免过矣!”见陈猱头已经挺起了半截身,顺势说道,“陈将军、李将军、龟龄,你们都请起身吧!”
有他这一圆场,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得到缓解。洪继勋哼了声,回转过身,退入班次;陈猱头也不好发作,行了个礼,也一样退了回去。李靖、吴鹤年等亦都随之归位。
邓舍想道:“只在群臣讨论中,就出现了如此大的争议。在以往的军事决定中,这可是从没见过的。嘿嘿,李察罕,李察罕,以此推测之,看来我出军辽西是你十有**都不会猜到的了!”
他看向诸臣,说道,“陈将军稳妥持重,谋国者正该如此。不过,洪先生、吴大人、李将军的意见却也不能说是错。以我看来,此计不妨试之。若果能速胜,棣州、巨野之窘不就便可解之了么?即便不能速胜,细细想来,似乎对我海东也没有太大的损害,至多从辽西撤军就是。实际上,就算不能速胜,如果用之得当,也是足以扰乱一下察罕的方略!诸位可能不知,察罕从大都借兵,已有一部分的大都驻军正在向棣州移动。我军这个时候打辽西,最起码这部分的大都鞑子肯定会龟缩回去的!所以,我认为,出军辽西、威逼大都,四个字可以形容:‘利大过弊’。”
察罕帖木儿从大都借军的情报,陈猱头等还真是知道的不多。因为邓舍之前根本就没和他们说过。说了又何必呢?起不到半点积极的作用,空自打击士气。
陈猱头皱起眉头,想了会儿,勉强说道:“若是如主公所言,有察罕从大都借兵,打一打辽西,‘敲山震虎’,臣没有异议。”
棣州现在就较为危急了,再加上大都的军马,更是危险。从这个角度考虑,出军辽西、从而迫使大都撤军,似乎还是可以为之的。不过,尽管如此,陈猱头还是有点不太赞同,他保留意见,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说道:“无论真假威逼大都,此事皆非同寻常。请问主公,有何打算?”
出军辽西就是出军辽西,还能有何打算?他的此问看起来好像莫名其妙,可是邓舍半点没有觉得奇怪,微微一笑:“陈将军是在问,我军该打出什么样的旗号么?”按住扶手,站起身来,环顾诸人,吐出了几个字,说道,“待议事毕,我就会遣人去安丰,请圣旨,伐大都!”
“请圣旨,伐大都”。
不止是因为威逼大都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含在其中。朱元璋应诺结盟,那么邓舍和他同为宋臣,到底谁为主,谁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