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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军右翼。
铁甲军、火铳与弓弩手来到。
王保保重新布阵,借千余步卒稍微困住了常遇春、蓝玉之机,命五百铁甲士卒组成了五个彼此相接的百人方阵,形如弧形。每一个方阵都是横排十人,纵列十人,俱皆披挂重铠,手执大斧,听从鼓声,向前推进。
鼓点一响,向前一步;鼓点两响,向前两步。依此类推,直到鼓声暂停,角声响起,人皆立定,高举大斧。随后,角声停,重鼓响。
重鼓一响,大斧一劈;重鼓两响,大斧再劈。又依此类推,直到重鼓暂停,响鼓起。响鼓起,军旗连飙,阵型散开,各自为战。
--这三种响声都是有讲究的。
即所谓“鼓之则进,重鼓则击。金之则止,重金则退”。
鼓声最先响的时候,是列阵迎敌,“一步一鼓,步鼓也。十步一鼓,趋鼓也”。而当重鼓响起的时候,便是结阵阻敌,“一鼓一击而左,一鼓一击而右”。而又当响鼓起、军旗飙时,则便是只有一种情况,即敌人已经冲入阵中,已无法凭借阵型对抗,所以要散开各自为战。
但这个“散开”,并不是说就这么“星散”了,而只是五个方阵散开,每个方阵里边的一百名士卒还是聚集在一起的。并且,随着战事的发展,鼓声、角声很可能还会继续响。再响的时候,就是“散而复聚”。
每个方阵都有一个代表本队的鼓声,也许是不同的音调,也许是不同的节奏,当这种特定的鼓声响起时,被命令到的各队便需要向主将指定的方阵聚拢,重新集结在一处,从而或者防御,或者是阻击,或者是进攻。
防御是固守;阻击是阻止敌人的前进;而进攻,便往往是用局部优势的兵力歼灭敌人局部劣势的兵力。
鼓角、旗帜,在战斗中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可以传达简单的命令,比如全军进攻,抑或全军撤退;另一方面,也可以传达较为复杂的命令,就像是阵型的调动等等。那么,如果命令太过复杂,会不会出现部属们听不懂的情况呢?这个在通常情况下是不会的,因为从军入伍,无论是将校还是普通的士卒,首先一件事就是“识旗帜,辨金鼓”。
“旗帜”,就是主将指挥战斗的手;“金鼓”,就是主将指挥战斗的声音。不管是哪一支军队,对此的要求都极其严格,“鼓失次者有诛,喧哗者有诛,不听金、鼓、铃、旗者有诛”。只要出现违反、不从,就是斩首。
铁甲营乃精锐中的精锐,在这一个方面上更不会犯错。
五百人结阵毕,皆执大斧,闻鼓声而前。前头的千余步卒听到鼓声,纷纷散开,让出了一条通道。不过他们虽然散开,却并没有就走,而是继续围在周围,寻机再战。火铳、弓弩手亦随在铁甲营后,按照鼓声向前。
很快,战场清理开,形成了吴军三百余骑兵对阵元军五百铁甲士的局面。
奔马对重铠;刀枪对长斧。
面对铁罐子似的铁甲士,骑兵们顿时便有了无处下手的感觉。
他们在阵中鏖战至今,坐骑的冲击速度早就不如最初;而且,因为场地的狭窄,四周还有元卒的包围,也不可能有足够的空地来再让他们从容地提升马速。一边是养精蓄锐、有重甲保护;一边是激战已久,马力渐疲。
铁甲营向前推进,周边的元军士卒保持包围,可供吴军骑兵驰骋的空地越来越窄。铁甲营后的火铳、弓弩手相继就位,开始发射弓弩、火铳。
近距离下,这些武器,特别是强弩的威力非常大,能够贯穿整个铠甲,若在平地上射中了人,甚至可以把整个人都钉在地上。其巨大的冲击力,哪怕是如现在面对骑兵,如果射中合适位置,也完全可以将战马掀翻。
眨眼间,吴骑接连中箭。
元军的这支火铳、弓弩手是王保保从“神弩军”中调来的。“神弩军”为下万户,现存三千来人,有五个千户的编制。其中最精锐的有两个,皆有独立的编号,一个号称“射骑”,一个号称“材官”。
“材官”,是西汉时弩兵的一种名称。“射骑”,用的则是三国麹义的一段故事。袁绍与公孙瓒在界桥大战,麹义用强弩千张,大败公孙瓒的万余骑兵。公孙瓒麾下鼎鼎大名的“白马义从”就是因为此战一蹶不振。
“材官”与“射骑”两千户虽说都是弓弩、火铳手,但是却分别有各自不同的擅长,前者擅与步卒野战,后者擅与骑兵野战。当日赵过攻打巨野,“射骑营”对上的是佟生养,给女真骑兵曾经造成过不小的伤亡。
现在,又和铁甲营联手,对付上了常遇春。
常遇春的亲兵队长常二一边随着常遇春控缰兜转,保持马速,一边大声地说道:“将军!我部入阵已有多时,弟兄们累的不轻,坐骑也都很疲累。鞑子调来了铁甲营、神弩军,咱们是轻骑,怕难与争锋啊!”
常遇春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怎么?”
“要不?先撤吧!”
“撤?咱们如今深入敌阵数百步,往哪里撤?一旦后撤,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必败!只有鼓勇向前,把对面的鞑子击退,才有求活的可能!”
常二说道:“铁甲军尽重甲,神弩军皆强弩,怎么才能击退?”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常遇春避开一支****过来的弩矢,听见身后有人发出一声惨呼。却是他避开了,后头之人没能避开,应矢坠马,摔倒地上,砸出一股尘烟。
他用长矛点了点常二,命令说道:“给你十骑,先去冲冲铁甲阵,看看****们的能耐!”
迎着越来越密集的箭矢,常二应命驰出。指派给他的十个人还没有来得及跟着出阵,两支劲弩射来,来如流星,不及闪避,一支中了他的坐骑,一支中了他的面门,大叫一声,人与马一起,栽倒在地。
常二能做到亲兵队长的位置,本身绝非寻常之人,在吴军中颇有勇名,不料竟出阵即亡,大大出乎了常遇春的意料。他偷觑左右,见俱变色。
亲兵副队长观音奴与常二的关系很好。合力冲阵半晌,常二没有死在敌将手下,反因中箭矢而死,他不觉大怒,又是愤怒又是为常二不值,叫道:“将军,且看俺去与二哥报仇!”催马奔出,径往铁甲阵去。
常遇春忙点数骑,仍令随从。
吃一堑长一智,有了常二的前车之鉴,观音奴比较警惕,手中长枪舞开,护住面门与马身,冲到铁甲阵前,暴喝一声,长枪刺出。刚刚刺出,猛听到鼓声大作,当面的十几个敌人同时听从号令,举起大斧,猛往下砍。
面对战马奔来之势,没有一个铁甲士卒躲闪的。十几杆大斧或前、或左、或右,净往观音奴的身上、马上招呼。纵有三头六臂,一时间也无法招架,况且他长枪已出,只有眼睁睁看着锐利的斧头或落在他的马上,或砍在他的身上。铁甲营的士卒都是力士,力气很大,一斧下去,能把马脖子砍开一半。马嘶哀鸣,前腿一软,侧摔倒下。观音奴一声没出,头、臂、腿都被砍开了,与掉落的长枪一处散落地上,鲜血染红地面。
不过,他也没有白白战死,战马冲锋的力量也还是把铁甲阵撞击出了一个凹陷,被正面撞击到的铁甲士卒踉跄了一下,吐出一口鲜血,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轰然倒地。但是,排在其后的士卒,马上就将空当补上。
几百个人,几百副铁甲凝聚在一块儿,就好像个钢铁怪兽;一两个人的打击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常遇春之所以刚才遣派常二去冲阵,其实是为了想看看铁甲营的军纪。连经两个人的阵亡,证明了确实军纪严明。
随从观音奴出列的数个骑士进退失据,蓝玉驰马奔出,带了三十多人,三度冲阵。两个小部队汇合一处,有勇将为锋锐,声势远胜观音奴,就如攻城槌撞上了坚实的城门,响如雷动,尘土大作。
弥漫的尘土里,看不清楚战况的细节,只听得接连不断有人、有马、有铁甲沉重倒地的声音。蓝玉诸人呼叱不绝,铁甲营士卒默默无声。枪尖撞击斧刃,摩擦令人牙酸;大斧砍中铠甲,清脆如滴水穿石。有人怒骂,有人催马,有人招呼同僚,有人只闷头苦战。更夹杂箭矢雨落的风声。
种种声音传出,以及混合外边的鼓声、角声、催战声、助战声,旁观者、围听者无不失惊动容。尤其元军的普通士卒,到底不能和精锐相比,过度的吃惊骇然之下,乃至有两股颤栗,站立不稳的。
天气阴沉,渐有风起。
风从北来,经过蒲水,带了点水气,横穿元阵,经过阵中这块激战的地带,把尘土吹散了一些,露出了部分战斗的过程,如惊鸿一瞥,很快有更多的尘土被双方的士卒、奔马扬起,又将之遮掩在了其中。
元军的“步鼓”之声早就停止,“重鼓”响如雷鸣,急如骤雨,扣人心弦、动人心魄。鼓声十响,挥斧十下;十五响,十五下;二十响,二十下。挥斧是个体力活,二十下之后,前队、后队转换,后队往前、前队暂作休整。第三十次鼓点响起,尘土下落,蓝玉驰马冲出,回归本阵。
随他入阵的三十余骑,跟随归来的不到二十。人人都是满身血污,尽皆挂彩,半数以上戈矛已断,换刀在手;就连蓝玉本人胳臂上也受了斧伤。再看元阵,尽管也有伤亡,但阵型却依然坚固无缺。
重鼓暂停,“步鼓”又响,铁甲营的士卒随鼓点前进。走没几步,“步鼓”变成了“趋鼓”。“趋”者,快走的意思,十步一声,这是进攻的前奏。
甲士和弩手配合确实很厉害。如果说甲士是盾牌,弩手就是武器。凭借轻骑兵要想突破,实属不易。不客气地说:以卵击石。特别在目前吴军骑兵皆鏖战半晌,无论体力抑或马力都难以为继的情况下,更是不好对抗。常二、观音奴先后阵亡,蓝玉冲阵亦无结果,吴军众骑不由后退。
蓝玉毕竟年少,虽有锐气,在全局上想得不多,急与常遇春说道:“将军,鞑子铁甲、神弩两军果然了得!我部已疲,请先稍退,暂避其锋。”
常遇春勃然大怒。
他按住缰绳,单手提矛,在万军敌阵里,回首与众骑厉声说道:“幸得生为男儿,如果死无所名,岂不愧对此身?还不如描眉画粉,穿上妇人的衣裳,打扮成女子的模样!壮士应该死在疆场!宁阵前死,不辱虏手。”
堂堂七尺丈夫,岂能因为怯敌而退?如果这样,还不如去做个妇人。战死疆场正为男儿归宿,宁愿马革裹尸,也不能受辱敌手。
吴军入阵的这些骑兵们本来都是吴越、淮泗间的勇士奇材,受此激励,全部振奋起来,皆攥拳、举刀枪,说道:“今在存亡之地,死生从将军。”俱皆奋勇,呐喊高叫。常遇春打马疾驰,众人紧随其后。
三十六计,走为上。
振奋起了士气后,常遇春却不肯就与铁甲阵硬拼。
快到阵前的时候,他忽然一个大转弯,带着三百骑从阵前擦了过去,改往南冲,撞入普通的元卒阵里,搅杀一番,又突阵而出,向东驰去。顺着入阵的原路,一干人径直往蔡迁、冯国胜所在的方位杀去。
常遇春虽好身先士卒、杀入敌阵,却不代表他就是鲁莽之辈。他敢陷阵,是因为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但如果在没有把握时,他却也不肯主动送死。
赛因赤答忽说:“专死不勇”。
事实上,常遇春对此也是非常赞同。
嘈杂乱杀的阵上,凉风吹开了阴云,露出了悬挂在天中的日头。阳光洒下来,明亮了聚集成堆、成千上万的铠甲与军器。战至此时,天已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