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方补真犯颜直谏,刘伯温纵议英雄(1 / 1)

蚁贼 赵子曰 3219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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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会,徐、宿降将与益都的文武百官正式相见。邓舍传下令旨,公布了对他们的任职。从此之后,这些人就算海东的一份子了。

因为之前邓舍曾给益都的重臣们透过风,说起过他打算如何安排徐、宿降将,所以,对陆聚、陆离、萧远等人的任命,众人虽有意见,倒也还罢了,只是梁士荫居然能够得入益都通政司,且仅居李首生之下?

上至分省参政罗国器、刘世民,下到左右司郎中罗李郎、益都知府吴鹤年等等诸臣,无不惊诧莫名。

罗李郎素来胆小、吴鹤年为人圆滑,他两人虽然惊诧,但因怕触邓舍的霉头,故此至多也就是“暗自惊诧”一下而已,无论如何不会为此谏言的。

益都参政刘世民则就不同了,他的性格比较耿直,当时就出列谏止,说道:“梁士荫才来益都,对我军的情况、及对我海东面临的整个局势都并不了解。臣以为,他不合适进入通政司。”

摆明旗帜,反对梁士荫进入通政司。不过虽是反对,刘世民说的尚且算是委婉、客气。同样反对的还有方补真,--他前不久才刚从南韩回来,比起刘世民来,此人的脾气更加耿直,说话从来不带拐弯的,跨步出班,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主公昏聩!”

邓舍宣读过对徐、宿降将的任命后,本来正一边喝茶润润喉咙,一边笑眯眯地听刘世民谏言,冷不丁忽然瞧见方补真出列,首先便是不由心头一跳,刚喝的一口茶还没咽下去,果然就听见了“主公昏聩”四个字。

他连连咳嗽,险些被茶水呛住。

方补真黑着个脸,只当没看见,继续说道:“通政司是我海东第一等的军机要地。平时,就连赵左丞、罗参政等诸位大人都无权插手干预,梁士荫何德何能?一个刚刚投降的人,凭什么进入这等机要衙门?……,主公,你一向英明,今天却怎么如此昏聩?!臣坚决反对。”

陆聚、陆离等虽也见过张士诚,特别陆离,在外放到宿州前,更是曾经在松江府任过官职,但是张士诚身边的大臣要不就是只会溜须拍马、要不就是只知歌功颂德,即便有所劝谏,也都是婉转进言,何曾想过这世间居然还有方补真这样的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当面斥责主上“昏聩”!一时间,俱皆惊骇,全都心惊肉跳。

陆离暗中想道:“这厮莫不是活腻了?当着满堂文武的面,竟敢如此落燕王的面子!直斥‘昏聩’?别说燕王年少气盛,便是放在宽容如张太尉的身上,恐怕也要勃然变色。就算不当场砍头,怕也少不了一顿板子!”

“张太尉”即张士诚。“太尉”之职是蒙元封他的。

但是结果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邓舍勉强制止咳嗽,把茶碗放下,和颜悦色地说道:“拾阙,……。”

“‘拾阙’乃臣之字,如果私室闲谈,则可用之。而如今,臣是在公堂之上,与主公谈论国事。请主公呼臣的官名,或直呼臣名。”

“咳,……。方都事,你之前没有见过梁先生,也没有和梁先生交过谈。我想你对梁先生还不够了解,所以有此误会。梁先生实有大才,……。”

“纵使再有大才,新降之人,一无功劳、二无资历,主公贸然将之置於重地要位,臣请问:如何服众?”

“方都事,……。”

方补真第二次打断邓舍,大声地说道:“不能服众,却身居要位。主公,这就好像将一柄锋利的钢刀交给了一个小孩儿,非但不能伤敌,反而极有可能会伤到自己啊!……。”他重复他的意见,“臣坚决反对!”

邓舍就算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当着徐、宿降将的面,方补真半点情面不留,并且还一再打断他的话,不由渐生怒气。他沉下脸,说道:“你坚决反对?是不是你反对的事儿,我就不能做了?”

堂上群臣齐齐变色。

“主公身为海东之主,坐拥数千里地,稍有差池,便会危害到千万百姓,此其一也。臣等为什么肯捐亲戚、弃土壤,从主公於矢石间、不计生死?无非是因主公乃当世之尧舜。可是如果主公稍有犯错,也同样就会置臣等於险地,此其二也。干系如此重大,主公岂可鲁莽?……,所以说,不是臣反对的主公就不能做了,而是错的事儿,主公绝不能做!……,”

方补真说的很直接,如果邓舍犯错,首先会危害到海东百姓,其次会危害到海东文武。所以,“错的事儿,主公绝不能做”!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这番话固然直接,也一点儿没错,但就这么不加掩饰的说出来,邓舍不免恼怒。特别是“臣等为什么肯捐亲戚、弃土壤”这一句,更是令邓舍非常不满。这种君与臣的利害关系,君臣间皆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儿;当着主君的面,**裸地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堂上诸臣听后,更是惊骇,都替方补真捏了一把汗。

邓舍却也知道,如果就“君臣利害”继续说下去实为不智,改而抓住他的最后一句,手握佩刀的刀柄,瞪着他,恶狠狠地问道:“照你这么说,你反对的,就是错的?……,你就一定是对的?我就一定是错的?”

“臣并无此意。但就此事而言,臣以为主公你是错的。……,如果主公打算一意孤行,臣也没有办法,但是主公就不怕士大夫们因此而望绝计穷,有去归之思么?”抬出了群臣,用群臣有可能因此离去来威胁邓舍。

君臣两人一句接一句,针锋相对,火药味儿越来越浓。

堂上寂然无声,诸臣相顾骇然。大部分臣子的额头、背后都是冷汗涔涔。

吴鹤年、河光秀几乎同时出列。

一个跪地拜倒,替方补真求情,说道:“方都事脾性如此,绝非有意冒犯主公。主公大人有大量,还请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一个则横眉立目,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方补真的鼻子,尖声骂道:“谁给你的狗胆?敢这样与主公说话!目无君上,无有尊卑。简直不知死活!”

方补真不屑一顾,挺身直立,乜视河光秀,轻蔑地说道:“朝堂议事,哪有你这阉人说话的地方?非男非女之人,也好意思与国家大臣讲‘尊卑’?一边儿呆着去!要不然,哇呀呀,小心俺可就要喷你了!”又接住吴鹤年的话,高声说道,“臣当然无意冒犯主公。臣所捍者,理也!”

“你捍卫的是理?你讲道理,我就不讲道理了?”

邓舍霍然起身,挥手就想叫侍立堂下的时三千上来,但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住;徐徐落座,勉强压住怒火,说道:“河光秀斥你目无君上,不知尊卑。你可知罪么?……,我不怪罪你,但是你能改么?”

“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则臣心可改。”

邓舍终于大怒,拍案斥道:“滚出去!”尽管勃然大怒,却没丧失理智,仅仅是叫他滚出去,没有唤侍卫上来捉拿。

“圆者可滚。臣为人方,不会滚。”

群臣班次中传来“咚”的一声。邓舍转目去看,却是罗李郎吃受不住这种紧张的气氛,双腿发软,一个没站好,跌坐在了地上。注意到了邓舍的视线,罗李郎惶恐失措,爬起来,跪倒在地,颤声说道:“臣知罪。”

邓舍怒目相视,看看跪在地上、满头大汗的罗李郎,又看看昂首挺胸、丝毫不带畏惧的方补真,忽然怒气全消,“噗哧”笑了一声,说道:“罗郎中你有何罪?”该认错的不肯认错,没错的却说知罪。确实好笑。

“罢了!你个方喷子。……,听说你在南韩时,姚好古曾有劝你,让你改改你的臭脾气。你不是一向最服老姚,视其为恩师的么?在这一条上,却为何不肯听他的话啊?你可以不尊我,但连恩师你也不尊了么?”

--“方喷子”是鞠胜给方补真起的绰号,因为很贴切,所以海东高层官员无人不知。而姚好古劝说方补真之事,便不说当时只有他们两人在,只邓舍远在益都,却又是如何知晓的?自然还是全靠通政司密报。只不过这个密报不是来自益都通政司,而是来自海东通政司。

“姚大人尝教臣,说为人臣者,应该‘从道不从君’。臣不肯改,才是尊师。若是改之,反而不是尊了。”

“从道不从君”,出自《荀子·臣道篇》。孔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邓舍喟然叹息,说道:“好一个‘从道不从君’!”站起身来,在堂上走了两步,问陆聚、陆离、梁士荫等,说道,“诸君观拾阙何如?”问徐、宿降将觉得方补真这个人怎么样?

梁士荫说道:“铁骨铮铮,犯颜直谏,不惧鼎镬。此唐之魏征、前宋之包公。”

邓舍高兴地说道:“这就是我海东的俊杰啊!……,来人,赏。”

随从捧了银盘上来,作为赏赐,放在了方补真的面前。

方补真不想要,正欲待严词拒绝,邓舍说道:“你且先收下,且先收下。……,哎哟,忽然肚痛。诸公,今儿个朝会便到此为止吧。洪先生,你随我来。”捧腹蹙眉,不再管堂上诸臣,自转入后室。

方补真阻之不及,追了两步,被时三千拦下,无可奈何,有心拉着刘世民等候在堂中接着苦谏,却又被吴鹤年等几个大臣连拉带拽地拖了出去,推推搡搡地走出了老远,邓舍在后室犹能听到他的大叫:“通政司机要衙门,梁士荫新降之人,岂可入内?臣坚决反对!臣坚决反对!”

……

“洪先生,我算知道唐太宗为何在退朝之后,会恶狠狠地说‘会须杀此田舍翁’了!”

洪继勋一笑,摇着折扇说道:“而且,就算恶狠狠,也只能在退朝后过过嘴瘾,还无法在朝堂上发狠。……,主公,做君上难,做明君更难啊!”

“知我者,先生也。”

邓舍借腹疼遁入后室,之所以带着洪继勋一起,是因为还有件事没有来得及在朝堂上说。

具体说来,应该是两件事。一件改编徐、宿二州的降军;一件也是时候正式商讨成立新军之事。分别交代下去,命洪继勋主抓,行院协同。

……

自此朝会后,陆聚、陆离、梁士荫等人的名字很快传遍了益都、乃至海东官场。

有识者评价说道:“陆聚高居参政,陆离、萧远皆为佥院。张冠、刘凤得万户、副万户之职,不日将有实授。更有梁士荫,居然能够得入通政司,虽有刘世民、方补真的苦谏不能止之。这一次,主公真是大手笔啊!上到分省、行院,下到军中、兵权,无不给以重用!及梁士荫之得入通政司更是异类。一帮降将,才入益都不及两日,便跃居显赫高位。有他们这些榜样在前,还不怕淮泗诸城踊跃来降、淮泗名士接踵来投么?”

一时间,徐、宿的这帮降将赫然成了益都、海东官场的新贵,炙手可热。

……

益都按下不说,只说金陵。

常遇春负气归来后,含羞带愧,自请责罚。

朱元璋详细询问了整个单州野战以及燕军奇袭徐州的过程,感慨地说道:“早就听说赵过木讷,是个口齿将军,而且很年轻,才二十多岁。然而,却不意竟有如此智谋!唉,难道是上天授予的么?”没有处罚常遇春,而是令他先去休息。随即,召来了李善长、刘伯温,密室商议。

“燕军抢先得了徐州,使咱们的图谋落空。两位先生,如今该怎么办?”

“被燕军抢了徐州?”李善长闻言,不觉皱眉。

刘基却哈哈大笑。

“有何可笑之处?先生因何发笑?”

“臣笑燕王。”

“燕王怎么了?”

“妄称豪杰,自居英雄,却犯下了这样的大错,做出了这样的蠢事!”

“噢?此话怎讲?”

“臣请问主公,如今元失其鹿、海内沸腾,无论贤愚,都纷纷揭竿而起,从北到南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称孤、也不知有多少人道寡了,但是在他们中间,可称英雄者几人?”

朱元璋沉吟片刻,说道:“天下群雄之中,如今友谅最桀、士诚最富。他们两个人一个原本是捕鱼儿,一个原本是贩盐子,能赤手空拳地打下一片江山,威震江南,足可称得上英雄。”

刘基摇了摇头,说道:“张士诚空有豪富,没有大志,此守成之主,毫无开国气象,算不上英雄。陈友谅空有大志,却无谋略,弑主篡逆、穷兵黩武,也算不得英雄。”

“陈友定世农业,起布衣、犯矢石,浴血百战、据全闽郡县,不服则征之。且,其人虽居偏远,但是却仍对蒙元尽节无愧。应该可称英雄。”

刘基冷笑说道:“不识大势,愚忠蒙元。此非英雄,冢中枯骨耳!一举便可成擒。”

“明玉珍有异相,身长八尺,目有重瞳,本徐寿辉部将,因不忿友谅弑君,激於义愤,遂自立蜀中。蜀人经李喜喜残暴之余,百无一二。他躬行俭约,兴文教,辟异端,禁侵掠,薄税敛,一方咸赖小康。可称英雄!”

刘基不以为然地说道:“明玉珍喜自用,昧於远略,虽然一系列的举措使得蜀人赖以粗安,但是却也因此使得私家倍于公室,致使仓帑空虚,从而不能展其疆界。难称英雄!”

“方国珍不知书,世以浮海为业,身白面黑,为人颇沉勇,力勒奔马,有伟丈夫量,未尝宿怨。适逢元乱,登高而起,一呼百应,影从如云,分守三郡,威行海上,得非一时之豪杰乎!?”

刘基晒然,嗤之以鼻地说道:“国珍兄弟俱不知书,佐其谋议者,同邑刘仁本、张本仁、郑永思,永嘉丘楠辈。除了丘楠比较廉慎,余杰由州县胥吏进用,贪贿营私,无深虑远略。……,用人唯亲,没有识人之明。这种人,连豪杰都难以称上,又怎么能够被称为英雄!”

“那么,以先生观之,如今天下谁可称雄?”

“主公说的这几人都是在江南。臣以为,如今天下可称英雄者,主公与

察罕而已!”

朱元璋失笑,说道:“我与察罕?”

“正是!”

“燕王年少有为,本黄河巨寇,以八百人起自行伍,而今至地广数千里,灭关铎、杀潘诚,擒丽王、逼降纳哈出,定辽、海全境;旋即横渡瀚海,南入益都,王士诚兵败清州,田丰成刀下之鬼,一时威风,莫缨其锋!又年前益都之战,察罕铩羽而归;不久前鏖战济宁,王保保大败而走。跨州据土,带甲百万,北地群雄,莫之敢抗。……,难道说,在先生的眼中,即使是他,也称不上英雄么?”

刘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说道:“臣言察罕是英雄,主公并不反对。就是说,主公也觉得察罕是个英雄了?”

“李察罕当世枭雄,没有人能出其右!”

“所以说,臣认为燕王不是英雄。非但不是英雄,而且短视无谋。”

“为什么?”

“他现在的生死大敌是李察罕,去年益都之战,险些被察罕打得落荒而逃;今年济宁之战,不过稍占上风,不去想该怎么样扩大战果、该如何再接再厉、怎么样才能彻底击败察罕;却反而竟就分兵南下,抢入淮泗!……,本来呢,张士诚与他的关系还不错,益都战后,不是还曾经借给过他几十万石的粮食么?如今可好,他恶虎未除,又主动招惹浙西。岂非愚蠢之极?简直鼠目寸光!是自断奥援,是自毁长城,是自寻死路!”

“有这么严重么?”

“不但如此。不知主公是否记得,前阵子,安丰朝廷曾给燕王下过一道圣旨,令他取徐州。”

朱元璋当然记得,这道令旨,安丰也给他下过,点了点头,说道:“我记得。当时燕王是托辞拒绝了。可现在他打下了徐州,不正好可以借此向安丰邀功请赏么?对他而言应该是件好事。怎么听先生说来,却似坏事一般?”

“怎不是坏事?他如果单打下徐州倒也罢了,今上午来的军报,不是说他又图谋曹州么?曹州距汴梁只有三百余里。他如果打不下曹州,便且罢了;一旦曹州为他所取,安丰必有圣旨,促其速南下取汴!”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敷衍、接着推脱就是。”

“不错,对圣旨他可以继续推延。但是如果察罕又借徐州丢失的机会,与张士诚联手呢?一个自西而东、一个自北向南,两条战线同时发动,就以燕王的久战疲军,他能顶得住么?顶不住的同时,又有圣旨接连不断地下来,扰乱其意。……,臣敢断言,请主公试看,燕王覆灭便在明朝!而就算不覆灭,也肯定会吃上一个大败仗。等到那时,主公可以驰援为名,遣一支军马北上,浑水摸鱼、火中取栗,臣又敢断言,徐州城必定还是主公的!而且不止如此,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大的好处。”

“照先生这么说,燕王只是暂替我保管徐州罢了?”

“正是如此!”

“哈哈。”朱元璋不置可否,笑了会儿,问李善长,“你觉得呢?”

“刘先生所言似有道理。但燕王少年英雄,怕不会就这样轻易落败。臣以为,他既敢取徐州,就定有后手,足可以应付士诚。”

朱元璋微微颔首,不再说这个话题,重新拾起旧话,说道:“徐州已为燕王所得,以后的事儿先不讲。就眼下而言之,以你们两位之见,我金陵该如何应对?”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所以先说眼下。这是很典型的实用主义。

刘基说道:“取天下者,必有一定之规模。先因察罕兵强、友谅桀骜,故此主公北绝察罕,西取友谅,而无暇东顾。以臣观之,如今正好趁这一次机会,趁察罕全力对付燕王、趁友谅才有龙湾之败,大举东进,一举先拿下士诚!诚如主公言,而今天下诸侯,士诚最富。如果能趁此机会拿下浙西,则主公以浙西之钱粮养淮泗之劲卒,平定江南指日可待!”

“可先生刚才不是说,察罕必联手士诚,同取燕王么?若是咱们在这个时候,突然进攻士诚,岂非替燕王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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