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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中,所有将军都已恭候着了,宋宁带着两个秦御的亲卫抬了两具用白布包裹着的尸体过来,就摆放在了大帐的正中。
那两具尸体,正是今日跟随顾卿晚一起来军营的两个婢女,其中一个不堪受辱,当场便咬了舌,另一个被折磨的晕厥了过去,醒来后,便一头撞在了栓马石上,当场断气。
此刻她们鬓发散乱,就那么无声无息的躺在地上,显得极是可怜凄楚。
中军大帐中的气氛很凝重,此刻所有将军都奉传召集中了过来议事。早上的军营中发生的事儿早已经传遍了大军的各营,本来这个时辰已经快要开拔了,结果现在却没了动静,说是议事,其实就是为了早上的事儿,必有惩罚,众人都知。
此刻王卫勇也坐在大帐中,脸上神情有些难看,眉眼间难掩担忧焦躁。
本来大军是凯旋而归,结果闹了这么一出,差点被个女人给烧了军备,众将军们的脸色也都不怎么好看。
坐在前头同是前锋大将的王珂禁不住开口,率先打破沉默,道:“依我看,这事儿你王卫勇做的可不地道啊。军有军法,便是那顾姑娘的祖父之辈是奸佞之人,朝廷已经判了斩刑,且已然行刑,便是天大的事儿也算了解了,怎能挟私报复,找个内宅弱女子报仇?这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王兄说的是,内宅女子知道个啥,前朝的事儿,和她们不相干,不管怎样,满营的兵丁,为难三个女人,说不过去。更何况,还将军营弄的不成样子,闹出了两条人命来。”
“这且不提,如今我后备营一团乱,那些油洒的到处都是,好些营帐,军被都不能用了,这个谁来负责?”
王珂一言,众人纷纷表态,对王卫勇多有微词。也不怪他们如此,军营的汉子,多少还是耿直正直的性格多些,在他们看来,王卫勇的行为,确实过于冲动,不似大丈夫所为,更何况,如今事情闹的,与大军的威名都有影响,众人都被扫了脸面,都有些抬不起头的感觉,难免心中有忿。
王卫勇面色愈发不好,秦御将这两具尸体抬到了军帐中,很明显,这是要严惩的,他此刻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被众人指责,他却双拳紧握,强辩道:“多大点事儿吧,不就是一个罪官之女嘛,老子为大秦江山,没少流血流汗,这回平定后周,老子身上起码添了十几道口子,难道连个罪官之女都动不得?”
“哦?照你这么说,只要是为我大秦建功立业,杀敌负伤了,就可以罔顾国法军法,想杀谁就杀谁,想凌辱谁便凌辱谁了?”
轻而平缓的声音从帐外响起,王卫勇和帐中的将军们却齐齐一震,忙忙都站起身来,拂袍单膝跪地,口中齐声喊着,“见过副帅!”
秦御身上还穿着方才那件玄色长袍,袍角和胸前都沾染上了血迹,他脚步沉稳从外面进来,并未停留,直直在帅案后坐下,这才目光清淡掠过一众将士,落在了跪在下首的王卫勇身上。
他目光并不锐利,可这样不言不语,只盯视着王卫勇,就让其浑身胆寒,抚在膝上的手,捏了捏膝头,攥出了一手心的汗。
秦御不开口,大家便都跪着不敢起身,跪在王卫勇前头的邓兆赢扭头冲王卫勇施了个眼色,王卫勇捏了捏拳头,噗通一声双膝跪了地,道:“大将军,属下……”
秦御未待他自辨,便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道:“回答本将军的话。”
他的声音很平和,完全听不出半点火气,倒像闲话家常,顿时便令王卫勇怔了一下,抬眸瞄了眼,就见秦御正看过来,目光虽不见什么喜色,可也没让人觉得多严厉。
兴许大将军并未有多生气,到底那顾姑娘不过是中了一箭,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而堂中这两个女人虽然死了,可他了解过,这两个女人都是婢女出身,是贱籍,奴婢。
弄死两个奴婢又算得了什么大错?也就是他一时疏忽,致使军备差点被烧,扫了大军颜面,可到底也没造成太大损失,想必他好好认个错便过去了。
想着,王卫勇大松了一口气,回道:“大将军明辨,属下不是那个意思,便是立下再大的功劳,自然也不能无故草菅人命,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军法大如天,属下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今日……”
“哦,你既知道,便来说说,草菅人命,该当何罪?欺辱良家女,依军法又当如何?”
王卫勇强辨的话尚未说出口,便再度被秦御打断。
只因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听上去甚至还有几分诱惑的温和,王卫勇虽心中有些忐忑,却还是开口,答道:“按照大秦律法,草菅人命者,当处以罚金到流刑,至裂刑不等的罪责,按军法,欺辱良家女,当处五十军棍到斩刑不等的罪责。”
秦御闻言点头,道:“不错,你还没糊涂到什么都忘了。按大秦律,杀人者偿命,却也按情节严重,身份高低,处以罚金,刺配到车裂不等的罪责。你乃是从四品官身,这两名女子却是奴身,官无辜杀奴,杖责十,罚金两千两。然那顾家姑娘却是良民,官杀良民当处刺配之刑,鉴于你虽有意杀害顾家姑娘,却未曾遂意,杀人未遂,按大秦律刑律附律中所定,此种情况已属仗官身,草菅人命,当依情节严重与否,处十年到三十年不等牢狱之刑,又依《大秦开国令》中吏律中第八条所记,官员无故杀人,虽未遂却致人重伤险丧者,判削官为民,牢狱二十年。王卫勇,可是如此?”
王卫勇闻言额头冒出了冷汗来,大将军对律法如此熟悉,说的头头是道,且并无任何偏私之处,一派要秉公办理的样子。他心中有种极为不妙的感觉,虽然着急,可因秦御说的都公正严明,他却怎么都张不开口强辩脱罪。
“嗯?”
上头秦御低沉冷凝的询问出声,王卫勇心里愈发没底,可按照秦御的意思,就要将他革职,削官为民,且还要入牢狱,二十年,这怎么行?
王卫勇硬着头皮,道:“大将军,那顾家姑娘乃是罪官之女啊,她的祖父和父亲,曾经贪墨军饷……”
“哦?罪官之女?陛下将她罚入贱籍了吗?据本将军所知,陛下赦免了顾家女眷,那顾姑娘如今还是良民身份,并不曾入贱籍。还是你的意思是,皇上的决断,赦免都不算,要按照你王卫勇的心思来定人身份,该给这顾家女算入贱籍才好?”
秦御的话堵的王卫勇张口结舌,脸色发白,这样看来,大将军竟是真的要撸他的官,严惩此事了!
他之前有恃无恐,乃是觉得自己是凯旋的功臣,是跟着大帅大将军拼杀,共过生死的兄弟,而顾卿晚如今不过一介孤女,还是罪臣之女,即便自己怎样了她,那大将军不看僧面看佛面,总是要袒护手底下的兵将的。
然如今秦御半点情面都不讲,分明要依法办事,他又当如何,难道那毁了容貌的女人,当真是大将军的女人?
谁知还不待王卫勇从秦御要严办的惊恐中回过劲儿来,就听秦御又道:“再来说说这军法,大军出征时,本将军便有军令颁下,欺辱女人者,强暴罪处八十军棍,欺辱致人命者,当处一百五十军棍,致两人及以上人命者,一律处斩刑。在宛城时,本将军又曾制定军令,我征南军将于百姓秋毫无犯,若有兵丁凌辱良家女,致人性命者,一律处斩刑,且本将军将自罚五十军鞭,自醒治下不严之罪……”
秦御言罢,目光略沉盯向王卫勇,但见王卫勇已是一脸惊愕惊恐之色。
按照秦御这样说,如今死了两个女人,按照军法却是要将他处斩刑的!
不过死了两个奴婢,却要他堂堂四品将军抵命,哪有这样的!
不仅王卫勇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便连旁边的一群将军都跟着变了脸色,右翼大将军冯昭率先抬头,道:“大将军,当初在宛城乃是形势逼迫,特殊之时行特殊军法,唯今后周已然覆灭,大军已经凯旋,如何还能行此军法?王将军是一时激愤,冲动行事,如今已经知错,还请大将军开恩啊。”
当初大军南下攻打后周,兵至宛城,却遭到了空前抵抗,宛城守备领着全城兵丁百姓坚守城池,宛城久攻不下。
当时因城中有传言,说是大秦的军队乃是虎狼,进城后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故而城中百姓人人自危,孤注一掷,誓死守城。
彼时正是隆冬,大军驻守宛城外,每托一天,便耗粮草军需无数,而宛城又是战略要地,久攻不克,与长期战事也是极为不利。
故而大帅和大将军相商之后才制定了一套极为严苛的军法,言明大军对后周百姓将等同大秦子民对待,攻陷城池以后,将与百姓秋毫无犯,万不会发生奸淫妇女之事,若有人犯,无论是兵丁将领,无论所犯女人是何等出身,一律那涉事将兵处以斩刑,且大将军也会受军鞭以示御下不严之过。
当时大帅令人将征南大军的新军令写了千份,趁着夜色,随着孔明灯放进了宛城中,飘的宛城四处都是。
也是得益于这一举动,后来才攻陷了坚固的宛城,其后大军进了宛城,还真有将领犯了错。想着当时不过是进不了城,行的权宜之计,对敌的策略,才制定了那样严苛的军法,如今宛城已经攻陷,便不信玩弄个把女人,大将军还能就将跟着他出生入死,立功无数的兄弟给杀了?
彼时那犯事的不是旁人,正是勇毅将军秦年毅,此人姓秦,乃是国姓,便可说明其身份不寻常。其祖父是皇室旁支,从先帝起,便跟着打江山,后先帝建立秦,册了五个世袭罔替的开国侯,其中便有秦年毅的祖父,秦正扬。
受封明威侯,秦年毅乃是明威侯府的嫡长孙,这个出身不可谓不高贵。
然而就是这么个人,就因为当街抢了个卖花女,便被大将军判了斩刑,当时众将求到了大帅面前,只得一句话,军法如山,岂能儿戏?
就那样,秦年毅掉了脑袋,大将军亲自监斩,亲手执刀的,消息送回京城,七十岁的明威侯一路哭进了宫,可最后也不了了之。
因这事儿,其后大军再无人敢胡作非为,也得益于此,不到一年便荡平了后周。
可如今已经不是攻宛城的那种情形了啊,大军凯旋了,就弄死了两个奴婢,那两个奴婢的主子甚至都没有出头,连个苦主都没有。大将军竟然要按攻克宛城时候的那一套严苛的军法处置,这也太出乎人意料,严惩的太过了吧。
“大将军,兄弟们出入战场,生死几回,能活着凯旋不容易,就算犯了过失,抵了功劳却还有苦劳。望大将军三思,从轻处置啊!”
“望大将军三思,从轻处置!”
众人纷纷为王卫勇求情,秦御却面色沉寒,一拍桌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扫视着一帐大小将领,扬声道:“照尔等所言,这军法该当量情更改,酌情变化,朝令夕改了?”
一言使得底下顿时都没了声音,秦御冷哼一声,又道:“人道我征南军治军严厉,军中男儿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作战勇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军法森严,如今看来皆是笑话。我军中儿郎根本就是欺辱女子做乐,奸淫女人逞英雄,事后酌情袒护,视军令为儿戏的军匪!立下战功的将军,不尊军法,便可脱罪,那这满军将士,哪个是无功的?哪个是未曾受过伤,流过血汗的?往后是不是大家皆可视军法为无物,闻鼓不进,闻金不止,呼名不应,所到其地,凌虐其民,肆意妄为?还是,诸位将军觉得,这受辱死去的女子乃是婢女贱籍,便算不上人命?便不是我大秦的子民?便可视而不见,包庇放纵?军营之中,公然生出此等事来,因未有外人,便可藏捂起来,使其不得传扬,便可当做没有发生此等事了?”
秦御声声逼问,下头鸦雀无声,众人脸色愈来愈汗颜,王卫勇的脸色却越来越惨白,及至秦御说完,他已浑身微软,闭上了眼睛。
秦御看了他一眼,声音顿住,终是道:“王卫勇处斩刑,营中兵勇,情节严重者一律处斩,参与者欺凌者杖责八十军棍,许参将身为中军参将,玩忽职守,纵容行凶,革除军务,处一百五十军杖,本将军有御下不严之责,甘受鞭刑,半个时辰后,辕门受刑,令全军观礼,去准备吧。”
他言罢,宋宁领了命,转身而去。众将领却神色微动,冯昭不觉开口,道:“大将军前些时日才受过伤,此事乃是事出有因,大将军何错之有,岂能同受鞭刑?”
众将领也纷纷开口相劝,秦御却只摆了摆手,从军案后行了出来,大步往外走,待行至王卫勇身边,脚步顿住,道:“你可还有话说?”
王卫勇缓缓睁开眼眸,凝望着身前秦御一角袍摆,半响才道:“是属下行事冲动,居功自傲,行错了事儿,属下无话可说。”
秦御的处罚未曾包庇,可却是公正的,谈不上徇私,他到现在也想的明白,他毁的是征南军的名声,在这凯旋之际简直是往大军头上兜头淋了一盆污水,大将军不惩他,不足以治军明法。今日他是服与不服都要受死,又有何差别。
秦御看了王卫勇一眼,并未再多言,只道:“本王会代为照顾你的家人。”
他说罢,大步去了。王卫勇却神情动容,眼眶微热,重重磕了个头。
半个时辰后,辕门处,大军排列齐整,军威肃穆,鸦雀无声,高高的邢台上,涉事的几个兵将以王卫勇为首都已被除了军甲,跪在了台上,雪亮的大刀在阳光下闪烁寒光,一声令下,刀起头落,血流如注,将邢台染得一片通红。
血腥味弥散开来,四下里一片沉寂,众兵勇心中悚然,各自警醒自己,再不敢存居功自傲之心。
秦御下令大军马上开拔,参与起哄被处以杖刑的那些兵丁,暂且记下军棍,待得进京驻扎后,再行受罚,他自己却并不容后受刑,脱下衣袍,就站立在邢台中间,任由军鞭伴着脆响,一下下落在背上。
那军鞭乃是特制的,上带勾刺,落在身上,每下都带起一道血水来,五十军鞭受下来,背脊上已血肉模糊,秦御也已半跪在了台上,俊面上血色褪尽。
秦逸已回到军营,自是得知了事情经过,此刻见秦御受刑完毕,他才登上邢台,挥手吩咐亲兵将秦御送回营帐,请军医上药,冷沉的目光扫过四周,凝气提声道:“大军已然凯旋,然则军魂却不能散,再有触犯军法者,一盖从严处置!”
他言罢,扫视一周,这才迈步往军帐去。
帐中军医正给秦御收拾背上的伤,见秦逸进来,秦御略抬了下身子,扯动了肩背上的伤口,额头青筋暴起拧了下眉,秦逸快行两步,按住了他的手臂,沉声道:“躺着!乱动什么!这样热的天,又马上要赶路回京,便是这顿军鞭先行欠着又如何?”
他说着,接过了军医手中的金疮药,亲自给秦御上药。
纵然动作小心仔细,然那金疮药倒在身上,刺激极大,秦御浑身颤抖,血水混着汗水往下淌,饶是秦逸性情内敛温和,此刻也面如沉水。
处理好伤口,盖上薄被,秦逸在旁坐下,道:“传令下去,休整一日,明日再行开拔。”
秦御闻言却又抬了下身子,道:“这怎么能行,我的伤并不碍事,只要准备一辆马车便好,说好今日启程,怎能随意更改?”
他说着便要起身,秦逸面色肃冷,上前阻止,奈何秦御执意坚持,兄弟二人对望片刻,秦御倒笑了,道:“我知道大哥心疼我,可这不过是些皮肉伤,未动筋骨,为此耽搁了大军开拔启程,少不得又要被弹劾,惹来后续麻烦,大哥为我准备好马车,躺在车中,受不了什么罪。这点子小伤,又算什么?”
秦御的眼眸中满是坚持,秦逸却拧眉,目光沉沉。
这次他们回京遇到伏击,差点丢命,秦御率虎翼军折返,将湖州等三个州府搅翻了天,与此同时,秦逸奏报湖州寿州三府官员欺瞒圣听,谋害皇室宗亲,意图谋反的奏折也从这洛京城八百里加急递进了京。
可以想象,秦御杀了三个知府,京城接到秦逸的奏报一定也翻了天,礼亲王府会再度被推到风口浪尖去。
原本他们兄弟立下大功凯旋,有些人便坐不住了,如今私自斩杀知府,不用说,朝廷上也有人瞪大了眼睛,要寻他们的过错。
此刻是半点都容不得行差踏错的,今日之事,必须严惩,可那王卫勇这次作为前锋大将,是立了大功的,秦逸却觉秦御有些严惩的太过,稍稍留一线情,也是可以的。
毕竟死的两个都是孙知府家的奴婢,出了这等事儿,孙知府自己都忐忑难安,不可能为这两个丫鬟出头。
只要将王卫勇重打一顿,便足以整肃军威。大军凯旋,明显人心浮动,将士们被功劳遮眼,松懈浮夸起来,这样也能敲打将士们一番。不至于将来惹出更多是非,被政敌拿捏,弹劾上朝廷,再掀风波。
可秦御却偏半点私情都不徇,军营中又传扬其那顾家姑娘乃是秦御的女人,若非今日秦御也自罚了五十军鞭,再加上,秦御平日里身先士卒,冲锋在前,颇有威信,这会子军营中说不得都要生起大将军为自己的女人挟私报复的流言来了。
秦逸自然清楚,顾卿晚万不会是秦御的女人,可他也因先前秦御的行为,生出些疑惑来,这会子见秦御想的明白,坚持要带伤上路,他却又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凯旋大军一日在外,朝廷上皇帝便悬心一日,唯恐他们兄弟拥兵再做出什么事儿来,礼部按大军凯旋时日准备凯旋大礼,如今大军在沧州再度逗留,是必又成为被拿捏的罪名。
别看他们身份尊贵,好似风光无限,许多事情却又如履薄冰,身不由己。秦御看似跋扈嚣张,可大事儿上却清楚的很,绝不会授人以柄,先前严惩王卫勇,说起来也是公正的。
秦逸叹了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重重握了握秦御的手,吩咐道:“去准备马车,让人立刻进城采买冰块。大军开拔!”
待秦逸离开,宋宁伺候秦御起了身,方才问道:“大将军,大军就要开拔,顾姑娘怎么办?”
秦御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却道:“什么怎么办?岂能因一个女子,耽误了大军行军?再说,她是在军营受的伤,若然送回去,寻常大夫岂熟悉箭伤?自然要负责到底,待军医治好了她的伤再说。”
宋宁闻言心思略动,却道:“军营之中适合载人的马车不多,先前因大帅受伤,倒是准备了一辆,如今刚好为大将军所用,旁的马车,都是装载军备物资的,并不适合乘人。要不,大将军委屈一下,将顾姑娘和大将军安排在一辆马车上?”
宋宁试探着说完,垂着头,却翻着眼瞄着自家主子。
秦御岂能听不出他的试探来,顿时便瞪了宋宁一眼,眼刀锐利,沉声道:“谁给你的胆子揣测主子?连一辆马车都寻不来,本王要你何用?下去领十板子,再说没有马车,便不必回来听命了!”
宋宁马屁拍错了地儿,得了主子十板子赏,哆嗦了下,再不敢多言,转身而去。
顾卿晚再度醒来,只觉身下摇摇晃晃,头晕脑胀,抬了抬头,一时间闹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她动了下身子,肩头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顿时便倒抽一口冷气,脑子一清,想起了所有来。
“姑娘你醒了啊?你可要喝点水?”
旁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顾卿晚抬眸望去,这才注意到,自己如今是躺在一辆马车上,且这马车正在行进中,而说话的是个瞧着十二三模样的姑娘,此刻正跪坐在马车一角,守着个小茶几,正关切的看过来,很是机灵的样子。
顾卿晚愕了下,这才拧眉道:“我这是要去哪里,你是谁?”
那婢女福了福身,方道:“我……不对,婢子……婢子叫王冬儿,是洛京知府孙大人买来的丫鬟,孙大人买了婢子,给婢子改名为如意,便让人将婢子送来了姑娘这里,说是送给姑娘做婢女,这是婢子的卖身契,还请姑娘收下。”
她说着就从怀中摸出一张契纸来双手呈给了顾卿晚,顾卿晚愈发闹不清状况了,并未接那契纸,额头上两根青筋突突直跳。
她现在恨死了那孙知府,若非是他,她何至于会被秦御误会,生出强吻的事来,又如何会被胁迫着到了军营,落得如今挨箭的地步?
她拧了眉,道:“你们孙大人呢,为什么要将你送给我?马车是要去哪里?”
如意明显感觉到了顾卿晚对自己的排斥,咬了咬唇才道:“姑娘受了箭伤,不能挪动,现在还在大军中,随大军凯旋,马车自然是要进京的。因为大军中没有女子,姑娘行动不便,这一路需要人照顾,所以孙大人听闻后才到人市上买下了婢子,将婢子送进了军中来,特意送给姑娘。孙大人还吩咐婢子,以后跟了姑娘就是姑娘的人,要好好照顾姑娘。”
且说顾卿晚出事时,孙知府并不在军营中,反倒在城中茶楼里和前来送行的官员一起与秦逸寒暄客套,后来还是崔师爷跌跌撞撞的跑去,将顾卿晚的事儿说了。
孙知府一听惹了祸事,且秦御将受伤的顾卿晚亲自抱进了军帐,宣军医治伤,便一心想着弥补,当时便猜着顾卿晚会随行进京,慌忙派崔师爷去买了个丫鬟,又送进了军营。
彼时,宋宁正为安置顾卿晚犯愁,孙知府送来的丫鬟和马车,立马便派上了用场,自然是接了下来,故此,才有了此刻这一幕。
顾卿晚听闻马车正随大军凯旋进京,顿时哪里还躺的住,急的撑着身子便要起身,一时扯动伤口,人没坐起来却脸色煞白的又跌倒了回去。
“姑娘!”如意惊呼一声,忙跪行过来用毛巾给顾卿晚擦拭汗水。
顾卿晚推开她的手,却急的冲外头大喊,“停车!停车!”
她身子虚弱到了极点,一番折腾,喊出的话,声音很小。也不知是外头车夫就没听到,还是听到了也不在意,马车依旧滚动的飞快。
顾卿晚眼前一阵发黑,一把拽着如意的手,道:“你去,让马车停下,我要回家,我要见燕广王!”
如意见她神情激动,不敢违抗,忙连声应着,爬了出去。
马车门被打开,顾卿晚才看到,这会子外头天色竟然已经黑了,车角挂着两盏琉璃灯,被夜风一吹,悠悠晃动。
马车停了下来,外头似有跟在马车旁的兵丁听了如意的话,前去禀报。
顾卿晚想着在家等着她回去的庄悦娴,心中焦急,咬着牙,慢慢的坐了起来,浑身冷汗的靠在了车壁上喘息不止。
她刚靠好,如意便钻进了马车,道:“姑娘且稍等片刻,已经有人去通报大将军了。”
她说着,给顾卿晚倒了一杯水,送到了顾卿晚的唇边,又道:“姑娘还是躺着吧,这样会牵到伤口的。”
顾卿晚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外头便响起了马车轮子压过地面咕噜噜的声音,好像有辆马车靠了过来,接着顾卿晚便听到秦御的声音。
“何事?”
那声音隔着马车,却也很是清晰,顾卿晚示意如意将车窗推开,又令她扶着自己靠到了窗边,折腾了一身冷汗,望去却见外头并排停靠着一辆乌棚马车,车窗竟然紧紧关着,里头透出灯光来,却并不见秦御的身影。
顾卿晚气了个倒仰,却又怕惹怒了秦御,愈发回家无望,勉强压了压火气,方才好声好气的道:“王爷,我家大嫂还在家中等我归家,王爷可否让人送我回去?”
对面的马车中,秦御背上受了伤,缠着绷带,便没有穿衣裳,精瘦的窄腰上也落着两条鞭痕,因恰好划在腰部和臀部的起伏处,大抵是包扎不便,索性只洒了药粉,下头的稠裤便裤腰往下拉扯的厉害。
他趴在软榻上,长发松散落在身侧,侧脸对着窗户,略抬起身子,那动作和姿态,顿时便将整个身体曲线显露了出来。
宽阔缠绕绷带的肩背,流畅紧窄的腰肢,翘起的臀部,甚至因稠裤滑落,露出一点阴暗的缝隙,下头是因平摊着,而更显修长的双腿。
随着抬身,线条紧绷,有细密的汗遍布在坦露的肌肤上,发出油亮健硕的光泽,整个人便像一头慵懒卧着,却又随时警醒的养伤的豹。
听闻顾卿晚的话,他略拧起了眉头,俊美妖冶的面庞上闪过阴郁气恼之色,支在双肩前的双手也握成了拳。
他觉得对面马车里的女人当真可恶,受了重伤,刚醒来竟然就折腾着要离开!
难道呆在这里不好吗,现如今满军营都知道她是他的女人,她竟然云淡风轻的说要离开!
想到顾卿晚晕迷前,揪着他的衣领,牙尖嘴利吆喝的那些话,秦御觉得自己若是跟她说不行,她一定有更多的话,堵的他哑口无言,驳的他颜面尽失。
想到那夜生出的误会,最后证明是他自作多情欺负了她,再想到今日在军营,更是他军中出了纰漏,在他眼皮子底下闹出这样丢脸面的事。最后倒好,满大军的兵丁将士险些被个柔弱女子烧了军备,秦御便觉丢人现眼。
“果然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兵,做大将军的自以为是,狂妄自大,就会冲女人逞英雄,底下的兵便也蛮不讲理,毫无军纪,欺凌女人。”
顾卿晚的话再度回响在耳边,秦御平生就没这么丢脸丢份过,好好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又憋了回去,浑身的焦躁,脸上腾起一层红晕来,又不会好好说话了。
故此,他有些沉冷的轻哼了一声,答话道:“呵,你大闹我征南军营地,差点火烧大军军备,此事儿莫不是已经忘记了吧?你做下这等胆大包天,令我征南军颜面无存之事儿,还想一走了之?”
秦御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也难掩气急败坏,顾卿晚听的一惊,瞪大了眼睛。
听这厮的意思,难道还要将她治罪不成?
顾卿晚咬牙拧眉,正要争辩,却听那边车厢又传来了声音,道:“你在军营中受伤,此刻离开,岂不让世人耻笑我征南军欺凌孤女?还是顾大姑娘就打的是这个主意,想要败坏我征南军的名声?”
顾卿晚听的双拳微握,扬声道:“王爷,家嫂还在等候,我虽有冒犯之处,可那也是迫不得已,也是因为……”
“大军行进,可没多余的人力物力专门送顾大姑娘回家。顾姑娘若然一意孤行,自可现在下车,孤身离开,本王不会阻拦。”
车中,秦御言罢有些仓促的用脚踢了下车厢,马车顿时便滚动着,越过顾卿晚所乘的车厢,径自往前去了。
挨了板子的宋宁还尽职的骑在马上,护卫在侧,听闻马车中秦御传出来的话,禁不住抬手抚了抚额。
他是愈发不明白了,自家将军明明严惩王卫勇等人,其中有为顾家姑娘撑腰做主的意思,为此,不惜自己还挨了五十军鞭,弄的现在还躺在马车上起不来身。
明明是不想让人家姑娘走,关心人家姑娘的伤势,扣着人不放,这会子嘴巴怎么就半点不留情,这么毒,人家姑娘哪里会领半点情啊。
这不是白挨了五十鞭子嘛,宋宁瞄了眼窗口的顾卿晚,那姑娘的面色没看清,却瞧见一双恨意闪烁,晶亮的明眸。
主子啊,这样真不行啊,宋宁顿时叹了一声,驱马赶了上去。
顾卿晚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马车离开,却是张口结舌,气的牙关紧咬。
这会子天色都黑了,照大军这行进速度,该是已经离洛京城几百里外了,休说她此刻身上有伤,根本就动弹不得,便是没伤,她一个孤身女子,也没路引,也没盘缠,手无缚鸡之力的,也不可能孤身离开啊!
这人分明是不肯放自己走,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卿晚又急又气之下,头脑昏昏沉沉,差点没再度晕厥过去,如意瞧她不大好,忙将窗户关上,扶了顾卿晚躺下。
是日夜,大军驻扎在一个山谷之中,顾卿晚正用膳食,军医便来了,又把了一回脉,调整了方子,留下一瓶金疮药,吩咐如意稍后给顾卿晚换药。
顾卿晚这才想起先前治伤的事情来,当时好似她情绪激动,并不是自己晕倒的,是秦御那混蛋将她劈晕的!
后来迷迷糊糊的她知道拔箭时那股剧痛,更知道有人从身后囚着她,抱的死死的,令她半点都挣扎不得,疼的狠了,好像是咬了哪里一口。
想着这些模模糊糊的事情,顾卿晚便愈发眉头紧拧了起来。低头看了看伤处,肩头的伤口离胸前也不过一指距离。
这么说,自己是又被某人给看了?
胸中一口郁气儿堵闷,顾卿晚也没了胃口,让如意收拾了膳食,便打发了她前去煎药。
马车中安静下来,顾卿晚躺在软榻上,却心情极度烦躁。一时想着秦御也不知究竟何意,一时又想着庄悦娴在家该急死了,一时又想要是秦御一直不放人,她进京后该当如何。
“吱吱。”
车窗外突然想起两声叫,不待顾卿晚反应,兔兔便用小脑袋拱着窗缝往里挤进了头。窗户本就没盖好,倒叫它一下子钻了进来,一个没站稳,仰头便栽了下来,恰落到了顾卿晚的双腿间。
兔兔一咕噜爬起来,吱吱叫个不停跳上了顾卿晚的膝头,又几下蹦到肩头,用小脑袋蹭顾卿晚的脖颈,用小舌头不停舔弄她的侧脸。
那夜因秦御的冒犯,顾卿晚连带把兔兔也给恼上了,可它一个小动物,顾卿晚还不至于小气的一直记恨上,这会子早便没了气性。
被兔兔又拱又舔的,皮肤痒痒的,不觉便笑了出来,心想,那么可恶个人,偏养了这么可爱一只宠物,也算是奇事一件了。
兔兔舔弄了顾卿晚两下,却是扑到了她的手边,将衣袖拉扯上来,露出顾卿晚的手腕来,绕着手腕吱吱叫了两声,又跳到了她的胸前,抬手一指那处绑了绷带的伤口,吱吱又叫了两声。
顾卿晚想了想便明白了它的意思,笑着抬手,道:“你是说,我的这里快有花蜜了,让我将花蜜涂抹到伤口上对不对?”
兔兔听顾卿晚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高兴的在她胸前打了个滚,连连点头,又俯下身子趴在那伤口的边缘,对着伤口处呼呼的鼓着腮帮子吹气儿。
顾卿晚前世受了伤,沈天王和余美人也会给她吹吹,这会子瞧见兔兔努力的往伤口吹气,琥珀大眼里都是心疼之色,简直人性极了,顾卿晚心头不觉又柔软又酸辛,眼眶微热,唇角却笑意愈发明显了。
方才被秦御气的心肝肺都疼,憋闷的喘不过气儿的感觉也好多了。
顾卿晚试验过,那玉莲花的花蜜能够祛疤,对愈合伤口有奇效,故而得了兔兔的提醒,待得花蜜渗出来,她便偷偷将花蜜掺进了军医留下的药膏中。
因不知道这东西的效果到底是个什么程度,怕加进去一整滴,第二天伤口直接愈合了,反倒被当成妖怪,故此顾卿晚就掺了半滴,其它的被兔兔舔了去。
如意回来后,给顾卿晚换了药,大抵是玉莲花的花蜜起了作用,伤口竟然当即便不怎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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