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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盛夏与金陵不同,风中缺少了一脉濡湿黏腻的水气,虽有酷烈*的阳光,但于树荫下站得久了,自会有扑面清风徐徐掠过,令人生出几分神清气爽,亦可暂时拂去心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湿哒哒的烦扰。
李锡琮反剪双手立在院中槐树下,日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洒在他的衣襟上,映照出斑驳的光影,将他身上那一点点残留的纸灰气息去除,代之以日光特有的冲淡温煦味道。
东跨院的内臣已是第三次入内相请,虽极不情愿,仍是期期艾艾的言道,“任侧妃叫臣再来请王爷,侧妃说她愿意再等候一刻,王爷今日若没旁的事,还请务必陪着她归宁,若是王爷有要事,她可以今日不回任府,改换个日期也没什么要紧。”
内臣说完深深埋首,实在不愿探看这位王爷此刻的面色。然而李锡琮其实面无表情,一双眼睛仍是平静无波地注视前方,半日方开口道,“那就让她再等等罢。”
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是再等等,若是果真等了一刻,王爷还没有出现,内臣简直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正候在花厅处,满脸倨傲、满目愠怒的侧妃娘娘。无奈王爷如是发话,他也只得如是转达。
花厅中端坐的任云雁经过了三番相请,却好似已将起初的迫不及待悉数磨净,一面吹着茶盏中的热气,一面点头道,“那我就再等一刻好了。”
一旁侍立的芜茵是她的陪嫁过来的大丫头,不免惴惴低语劝道,“姑娘别和王爷置气了,家里老太太、老爷太太可还等着呢,这三朝回门的好日子岂能说改就改。依我说姑娘也想开些,王爷若肯相陪是情分,若是不陪也叫人无话可说,谁叫咱们沾了个侧字,有些事不得不低头。”
芜茵是从小服侍任云雁的贴身丫头,如何不知晓自己姑娘的性子,这话原也就是她敢说罢了。任云雁默然以对,良久终是将手中茶盏砰地一声搁在桌上,霍然站起身来。
银红色的长裙经不起这样猛烈的动作,裙摆跟着摇曳不止。那样鲜亮的色泽在阳光下愈发亮得夺目,一路行去仿佛连周遭的地面都被尽数染红,留下一摊摊如血般的印记。
任云雁站在影壁前,望着内臣们将箱笼等物装上车,那一抬抬的东西是实在的,却硬生生对照出此刻她心里的空落。她不过是个侧妃,即便是御赐的头衔,也依然逃不掉一个侧字去,若是在寻常人家,她不过就是个妾,而今也只是个有朝廷诰封的妾罢了。她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原来终她一生,都绕不开这个侧字去,这是她使出浑身解数挣得的名分,怎奈到头来却变成了一场作茧自缚。
芜茵见外头车马已准备妥当,便过来请她登车。任云雁方从那满腹幽怨中略略抽脱出来,点了点头正欲前行,蓦地里一双温热有力的手从后头抓住了她,随即她听到芜茵惊呼一声,“王爷。”
任云雁猛地回首,见李锡琮正站在她身后,双眸幽深澄亮,其间跃动着点点似是顽皮、似是狡黠的笑意,打量了她一道,嘴角已是微微上扬,“还不到一刻,你便等不得了?”
任云雁又惊又喜,只是碍于近前簇拥的人颇多,便即撇嘴道,“我怎知王爷会不会来?”
李锡琮笑了笑,甚是自然的牵起她的手,“我并没说不来。”趁着任云雁晃神的功夫,他已将她带至车前。芜茵打起帘子,他便亲手扶着任云雁登上了车。
这一趟归宁下来,于任云雁而言,当是喜不自胜。一则李锡琮肯随她亲至任府,且全程皆是语笑晏晏,做出一派温情脉脉的样子;二则宁王府预备给任府上下各处的赠礼极是丰厚,显见着是重视她娘家的;三则李锡琮竟和任老太太甚是投缘,两下里相谈甚欢,把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哄得眉花眼笑——她从前只以为李锡琮这个人对人对物俱是冷淡,因着她爱他,且她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原本就该是这副腔调,便不以为意。却不知他认真敷衍应酬起人时,也能有着八面玲珑的手段。因此倒更觉得他可爱可叹,捉摸不定,不由将自己压抑了两日的少女情怀再度蓬蓬勃勃的释放了出来。
两人在任府中用过午饭,又各处闲话一阵,已到了下午时分,及至告辞出来登车返回王府,却已将近黄昏。
任云雁满心欢喜,与李锡琮并肩坐在车内只是滔滔不绝问东问西。她不过喝了几杯酒,此刻车马一颠,倒有几分热气蒸腾上了脸,少女清透如玉的肌肤上晕染了薄薄一层桃粉色,就像是用最细的胭脂精心描绘的两朵鲜嫩花瓣。
她自然知道自己此刻是有些诱人的形状,因见小几案上放着几盘干果子,便信手拈起一枚盐渍橄榄,递给李锡琮。他看了一看,方要懒洋洋的抬手接过,她却又倏然扬手,将那橄榄送至他唇边。
李锡琮转头望了她,只见她微微侧着头,眼波中有些惺忪的媚态,纤秾合度的红唇半开半阖,自有一股娇憨纯真的风流意味。他并非铁石心肠,于这一瞬也不免有些怦然,便垂下头衔住了那枚带着十足引诱味道的橄榄。
浸了盐的果子表皮只是发甜,内里却仍是酸涩难言,李锡琮不过略蹙了蹙眉,任云雁已曼声笑开来,“酸么?瞧你的样子像是倒了牙似的。”
这酸意倒是激得李锡琮头脑一阵清明,他知道今日的戏份已演完,可以不必再装出情深意浓的模样,便即淡淡点了点头。任云雁不曾察觉他的变化,仍是娇笑道,“那就对了,这果子很像是你给我的感觉,外头尝着是甜的,里头却只是一味的酸。”
隔了半晌,见他只是笑笑并不接话,又忍不住蹭了他的身子,低声问道,“你今日……总该来我这里了罢。”想了想,再放低了声音,补充道,“才刚嫂嫂问了我好些体己话,我都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是再这般下去,我可真没脸面再回娘家了。”
这话才说完,她的手已被李锡琮轻轻握了一道,他随即圈住手指,将那枚果核吐落在手,掷于口盂中。任云雁只是盯着他瞧,觉得他这一番动作下来也有行云流水的好看,尤其那双骨节清俊的手,不似一般武人的厚重粗鄙,却丝毫不失灵动力道,如同他这个人,冷峻硬朗中始终透着股子轻快的矫健。
“今日不成。”他忽然摇了摇首,语气是淡然的,脸上却适时的摆出一点遗憾,“王妃早起不大舒服,我该去看看她的。”
任云雁脸上的笑容一滞,冲口问道,“所以你早上才耽搁了那么久,迟迟不出来,就是为着她?”
李锡琮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转头一笑道,“她是我的妻子,我该对她好些的。若是连她都不顾,我这个人,你还敢信么?”见她不语,又微微颔首道,“咱们有的是时候,来日方长。”
任云雁怔了怔,不由看向他,他的面容掩映在一抿斜斜射进车内的夕阳里,嘴角温柔的笑意便好似被镀上了一层温度,令人心里漾起一阵暖流。这话原是无过,也是人之常情,她该信她的,若是有假,也只是另一个女人在作假,断断不会是他。
晚来新浴,周元笙坐在妆台前一下下地梳着头发,不用细听前头内臣详述,她也猜得到李锡琮今日在任府的一场戏会做得多么出彩,他天生就是个戏子,也兼具了某种奇异的魅力,只要他肯,只怕世人皆会心甘情愿的被他哄骗了去。
打发了内臣,她自对着镜中的自己冷冷一笑,她其实大可不必怀着鄙夷的心思揣测李锡琮,若说做戏,他们还不都是一样。只是他对着一个女人怀着这样的算计,难免还是会令她齿冷——转念想想,却已放下无谓的喟叹,他做戏做到底,今夜总该是个成全任云雁的好时机。
这般想着,蓦地里镜中映出年轻剔透、生气勃勃的脸孔,她倏然一惊,转首凝眉道,“你怎么来了?”
李锡琮方才沐浴过,头发尚未梳起,半散在肩上。发梢的水气想是未及擦净,滴滴答答的坠落在胸前的衣襟上,不一会功夫已将衣衫塌湿,隐约透出一片紧实光洁的肌肤。他含笑不语,缓缓到她身后,抽走了她手中的玉梳,挽起了她乌沉沉的头发,细细致致地梳理开来。
“你的话,我该如何理解?”他笑着开口,“是当作惊喜交加,还是祈望成真?”
周元笙轻嗤了一声,应道,“随你怎么想。”从镜中望了望窗外,更是一笑道,“像是要下雨了,你这会子过来,一会儿雨大起来便不好再走。不如趁现在早些去罢。”
李锡琮微微笑道,“王妃这话有趣,请问我该去哪里?”周元笙见他犹自调笑,不由怒道,“你还要拖到哪一天才算完?好端端的姑娘娶了来,只叫人在你家守活寡么?”
她这话已说得极重,却不想李锡琮仍是毫无愠色,越发心安理得的捧着那一头浓密乌发。周元笙看得冷笑道,“你扮了一天的戏还不累么,又何苦到我这里继续做戏。”
李锡琮望着镜中人,半晌点了点头道,“你不说尚不觉得,提起来确是有些累了。”顿了顿,淡笑道,“我来你这里,原本就是想做一会儿自己的。”
周元笙不由一愣,这话听着却是新鲜,他几时肯对自己这样放心了。因着并不全信,所以便将适才那点子齿冷再度记起,她抄手夺过那挽在他手里的青丝,腾地站起身来。
不防起的猛了,脚下微微一颤,竟是向前跌去。这一跌,正巧倒在他伸向她的怀抱里。论气力,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此刻便被他紧紧裹在臂弯中,还未及反应过来,他的唇已重重地落了下来。
他适才含了口香,唇齿间留有淡淡麝香的味道,迷离轻软,旖旎绮靡。她沉浸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中了他的圈套,不禁下死力推开他,嗔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李锡琮眯着双目,可内中流淌的*仍是一览无余,他尚且好整以暇,含笑应答,“我来陪你,陪你好生说话儿,陪你好生做一些,夫妻间该做的事。”
周元笙满心愤懑,此际无奈道,“说话便说话,你且安静去那榻上坐着,我便和你说话儿。”
李锡琮闻言,半晌笑着点了点头,“话自是要说的,只是有些事,再不做,也许就要……”他忽然神情一黯,便停住了话头。
这话怎么听都还未完,周元笙略有些狐疑,却见他依言走去了榻便,撩袍坐了下来。再看他时,脸上已没了那虎视眈眈的生气,渐渐弥漫上了一层沉静的怅然。
“是你要来寻我说话的,”周元笙心中微动,不禁作柔声道,“要是有什么烦心事,你大可以说给我听。”
李锡琮眸光一跳,似略有些动容,然而转瞬间便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并未接她的话。
他独自坐在不远处,不过穿了件极平常的素白直裰,眉宇间却有着极不寻常的安分。漆黑的发坠在纯白的衣衫上,湿衣影影绰绰勾勒出两道精致的锁骨,极致单调的颜色配上忽然静如处子的神色,竟焕发出一种极致的孤独感。
周元笙心口作颤,一股隐秘汹涌的情绪忽如逆流般淌过周身,激荡得她浑身的骨骼痉挛般的一痛。她犹是一阵灵台澄明起来,原来那样的孤独感,是该被称作刻骨铭心的。
“阿笙,”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唤她,声音轻缓,略有些暗哑,“你对你的父亲,是怎样的情感?”
周元笙哪里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已是大为不解,却听他轻轻一笑,再问道,“倘若有天,他不在了,你会伤心难过,还是会,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