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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昕娘这才侧脸看他,语气里却再也找不到她问他,“可曾见过”时候的怅然无措,那种小心又忐忑,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的语气了。
清冷的声线里只有淡漠,“二十万贯。”
“成交。”好似片刻的迟疑,就怕她会反悔。
秦家英明睿智的少主,于生意之上,从来未有过这般急切。
二十万贯!
金香揣着飞钱,坐上回程的乌篷船的时候,还忍不住在心里盘算。
她是主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一个月的月钱刚涨到十贯,在丫鬟里头,已经是顶尖的了。
二十万贯!她得挣多久?
就一只镯子啊?就一只镯子?!
金香揣着飞钱,虽然是沈昕娘亲自交到她手里的飞钱。
她却觉得像是做贼一般,只烫的胸口心口都是火辣辣的。
待乌篷船滑入暗河的时候,却猛然听到一阵兵器相撞之声。
铮铮然由远及近,越发急促。
金香一惊,慌忙护到沈昕娘跟前。
划船的船夫也听到了声响,“娘子坐稳了!”
说罢,便调转船头,又向山庄划去。
尽管小船在水面上漂的极快。
可那打斗之声仍然紧随其后,甩都甩不掉。
“怎么回事,谁敢在秦家的地头上闹事儿?”船夫啐了一口,磨拳擦掌的想上去看情况,可瞧瞧小船里头坐着两个娇滴滴的女子,又只能忍住。
忽而一直羽箭破空而来。
立在船头的船夫挥着竹竿挡开,人却险些跌进水中。
“娘的……”
他刚骂了一句。
便听得有怒斥之声,“不许放箭——”
“是王爷的声音!”金香立时惊喜道,她猛的站起,脑袋撞在船篷之上,她又揉着脑袋坐了下来。
“怎么回事?你们真是鹰爪子?”船夫皱眉呵斥。
一只小船却如同羽箭流矢一般,在水面上飞跃而来。
方琰立在船头,手握一柄长剑,肃容冰冷至极。
蜜色的脸上,紧抿的唇透出他极度的不悦。
金香连忙钻出船篷,招手道:“王爷,王爷,娘子在这里!”
方琰闻声,侧脸望来。
乌篷船内,黑纱随风轻扬。黑纱之下的女子,静默如水。
方琰纵身一跃,来到沈昕娘乘坐的小船之上。
船夫拿起竹竿就要打他。
方琰随手一挡,那船夫便扑通一声掉入水中。
他矮身来到她身边。深邃的眼眸之中,尽是担忧焦灼。
打量她周身安好,气质从容,他才松了口气,心中却隐隐有怒气。
“你有什么事,不晓得,要先说一声么?”方琰抬手取下她的幂篱,直视着她的眼睛道。
沈昕娘淡漠望他。
当初最吸引他的,便是她身上永远的从容,永远的淡然。
可如今最让他生气的也是她,无论何时,无论旁人急成什么样子,她都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淡漠。
“甩掉暗卫,你不知道我会……”他咬牙切齿,却不想放软口气,承认自己的关心。
沈昕娘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他蹙眉反问,语气不善。
沈昕娘看着他俊逸的面容,看着他深蹙的眉头,看着他深邃满是关切的眼眸,“我知道,你在担心。”
方琰有些愤懑,“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犯险?”
沈昕娘垂了垂眼睛,“我只是,想来寄卖东西而已。”
淡然的口气,像是在说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方琰却忍不住擒住她的手腕,逼她抬起头来看他,“你需要钱,不能告诉我么?你需要做什么,不能让我知道么?你明知道担心你,你……”
他咬牙忍住。
沈昕娘直白看他,“你把我当什么人?”
方琰一怔。
沈昕娘动了动被他捏在手里的手腕,他却抓的更紧了些。
“我该把你当什么人?”沈昕娘叹了口气,又问道。
方琰咬牙,抿唇,一时,却无法回答她简单的问题。
他把她当什么?小妾?妻?心爱之人?
她该把他当什么?夫君?王爷?能全心依靠的男人?
“你不用担心我,如今我们各自有事情做。彼此牵绊也不多,你累了,想念故人的时候,看看我,念我思故。我呢,借你的势力,规避一些麻烦,自由自在的追逐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各取所需,各有所得。不是,挺好么?”沈昕娘缓缓说道。
不是,挺好么?
方琰皱眉。倘若真的彼此牵绊不多,为何他要在听闻暗卫跟丢的时候,就扔下手中一切事物,匆匆赶来?倘若真的只是为了借她思念故人,为何在逼近之时,要顾及她的感受,隐忍从来不碰她?
恍若一块大石头,坠坠在心头。
“听闻齐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岸边传来清越的嗓音。
方琰同沈昕娘侧脸向船篷外头看去。
岸边,秦冉立在前头,身后临风而立山庄众人。
整齐划一的着装,腰间金灿灿的玉带,飒爽跨立,精神抖擞。
便是相交于朝廷的金吾卫,也不差。
方琰看了沈昕娘一眼,起身来到船篷外头,下巴微抬,睥睨的王者之势立显。
“秦郎客气。今日擅入,非为公事,所带亦非朝廷兵马,不过为寻吾妾而已。”方琰淡然开口。
秦冉向船篷内看去。
那素衣女子,安然静默的坐在船内,莹白无瑕恍如美玉的脸上,平静无波。
他有些错愕,心中莫名的有些惋惜。
他口中不由带出一丝叹息,“原来如此,既然来了,还请齐王爷不嫌弃,山庄中略坐坐吧?”
“今日不便,改日再来叨扰。”方琰注视着秦冉望进船篷内的目光,不悦说道。
秦冉也不多纠缠,拱手相送。
方琰的随从跃上小船,撑船而走。
隐约可闻岸上人道:“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咱们和朝廷素来互不相犯,那可是摄政王,招惹他做什么?”
……
方琰的目光落在沈昕娘身上。
她淡漠的表情之下,藏了多少倔强和骄傲,让他不忍触碰?
·
秦冉捏着扇骨,负手立在山庄的厅堂里。
仰目望着硕大的屏风之上,写着的“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几个字。
那小娘子,既然是齐王的妾室,就不是坤道出家修行之人。
为何会对道家之学如此熟悉?
“少主!”刚提了正堂主的云瑶站在厅堂之外,拱手道。
秦冉收回目光,转身回眸。
云瑶顶着落在身上的视线,微微垂头,“让大夫看过了,赵堂主确实没有中毒。”
“哦?”秦冉挑了挑好看的眉梢,“那因何全身僵硬,口不能言,目光呆滞?”
“大夫说……”云瑶有些迟疑的开口,“是赵堂主失了心魄所致。”
“失了心魄?!”秦冉重复道,语气有几分讽刺之意。
忽而他想到,那女子一双漆黑无边,幽深探不到底的眼睛。
那一双让人望之生寒的眼眸,莫非不是天生不全,而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女子定然有古怪!”云瑶大着胆子说道,“属下已经审问过,茶碗中的毒乃是赵堂主指使人所下。可赵堂主所用茶碗之中,根本没有毒。”
秦冉抬眼看她。
云瑶也微微抬了眼睛,看了秦冉一眼,又复低下头去,“若非那女子有异,一个小妾而已,怎可能劳得齐王爷亲自出马?朝廷一向和秦家进水不犯河水的!”
秦冉轻缓道,“没事,你下去吧。”
云瑶迟疑片刻,没话找话般,“哦,对了,大夫还说,赵堂主非但没有中毒,倒是体魄甚是康健,体内气息顺畅,经脉通达,连陈年老疾的痔疮都好了……”
秦冉挑着眉梢看向云瑶,似笑非笑道:“知道了。”
云瑶再无话说,这才看了眼他的衣角,躬身退下。
·
二十万贯飞钱。
沈昕娘让金香拿到官号换成小额的飞钱。
给正在整修云香布行的叶桂娘送去一些,又给悦来食肆的孙掌柜留下些。
叶桂娘手里有了银钱,且娘子丝毫没有过问花用的意思,只交代说,一切都照着好的来。
她花起前来,再没有以往的小家子气,连腰杆都更直了几分。
店面还没有整修好的时候,她已经朝苏州杭州的老卖家订了不少的上乘布匹了。
待店面一整修好,立时就能送来。
沈昕娘则难得的在府中老老实实的呆了下来。
方琰每次叫人来回话,都说“沈娘子在研究染料的方剂。”
丝毫不让人担心,安分的不像话。
方琰把玩着手中的罗汉头核桃,心中却反复回味着那天,在乌篷小船上,她清冷淡漠的话。
真的,是没有多少牵绊么?
真的,只是借她来思念故人么?
·
丹心终于从食肆回来,说自己在无甚可以教郝大厨的手艺之时。
沈昕娘又叫悦来食肆也重新整修。
若能将两边的店铺也购来,自然更好。
更留下契据,将酒肆一成的利润分给郝大厨,和孙掌柜。
自然,整修之后见到利钱以前,他们是没有钱拿的。
东家这般大手笔的花销,只怕是半年内,也见不到回头钱。
但郝大厨分外清楚自己如今的手艺。
孙掌柜更是清楚先前店面还小,丹心在后厨之时,悦来食肆的受欢迎程度。
当即便喜不自胜的接过契据,一再谢过沈昕娘。
金香不解,“娘子将典当行的红利,分给丹心和铁柱。又将食肆的红利分给掌柜和掌勺。布行全权交给叶娘子打理……这样,娘子不是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钱,都给出去了么?娘子图什么?”
沈昕娘摆弄着染料,头也不抬道:“我确实需要钱,但我更需要有人忠心的为我挣钱。一个人的力气终究有限。与经营之上,他们比我擅长。”
金香哦了一声,“那也,不用给这么多吧……”
丹心捧着沈昕娘要的染料上前,小心翼翼的摆放好,“娘子,你看这些对么?”
精心之态,好似她捧着的不是染料,而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金香觉得自己似乎明白娘子究竟想要什么了,又似乎不太明白。
布行和酒肆的大动作,将沈昕娘卖玉镯得来的现钱,几乎全花用进去。
丹心和金香扒拉着账单之时,总忍不住露出肉疼的表情。
沈昕娘却丝毫不改淡泊的样子。
直到她看到第一批将染出的上乘布料时,才微微有些动容。
整个染坊,却是生生维持了两日的寂静,好似大家都绷着,压抑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两日之后,才爆发出一阵阵的欢悦之声。
她们新染出的布料颜色——太美了!
女工们压抑自己的兴奋欣悦之情的这两日。
沈昕娘只做了一件事。
便是亲自做了一道精致的点心,并且亲手送到方琰的院中。
人没进屋,方琰便嗅着香味翻身而起。
待见到沈昕娘娉婷的身姿,提着放点心的小匣子之时,他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快慰。
自从两人从秦家山庄回来,便没有再见过面。
虽然同在齐王府里住着。
虽然他****听闻她的一举一动。
可那些与直面相对不同。
“刚做的小食。”沈昕娘跪坐在案几一旁,放下匣子,取出点心,杏仁佛手、合意饼、金丝酥雀、如意卷、蜂蜜花生、核桃粘、翠玉豆糕、栗子糕、双色豆糕、豆沙卷一碟碟摆在青玉案上。
鲜亮的颜色,压花而成的精巧形状,扑面而来的甜香之气。
仿佛能让人从发梢愉悦到脚趾头。
方琰眼含笑意看她,深邃的眼眸中,竟有些藏不住的孩子般的欢欣。
她披散在身后的乌发,她净白的广袖,纤长的手指,拿着象牙筷夹点心的动作,无不赏心悦目。
她放下筷子在他面前,“尝尝。”
也许人最是懂得什么叫得寸进尺。
方琰觉得今日的沈昕娘格外的好亲近,竟不由眯了眯眼睛,嘴角飞扬,俊颜之上的华彩,盖过这一室的珍宝。
雕梁画栋,不如他轻轻一笑来的耀眼非凡。
“喂我。”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