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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事先有所准备,且流民潮并不是一开始便汹涌,闻讯而来的属官们的情绪都很稳定。自打来了丁号,虽然是个结巴,然而名望比自己强、本事好像也更大一点,名气就更不用说了,卢慎虽做着长史之位,在丁号面前也是十分恭敬的。
丁号这里呢,却是隐隐将自己当作颜肃之的“谋主”的,虽在州府的序列里,心理上却颇为超然。发言的时候,只有丁号是不怎么按照官阶次序来的。难得的,州府里的人也并不以为意。倒是都认可了这个前哑巴的智力。
是以丁号是最先开口的:“虽是早有准备,我等也可处置,只是,若真个来势汹汹,说不得,还是要使君亲往相迎一二。”
颜肃之感兴趣地摸了摸下巴道:“这是何意?”
卢慎一脸的不忍看,心道,明知道他是个结巴,还要这么问,真是愁死人了,听得人头皮都要发麻了。
丁号也不负卢慎所望,本意并不吊人胃口、开口却让人想掐着脖子把他想说的话都给摇出来,嗑嗑巴巴地道:“以示使君爱民之意,也与流亡之人做个约定。留他们,是使君仁厚。可别拿使君之仁厚当应该!这些事情,要从一开始就养成风气,不可骄纵。”
与会者的心情真是大起复大落,上一秒钟还想掐死这个折磨强迫症的王八蛋,下一秒胸中便豁然开朗。没错!不愧是当世大儒,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去了。昂州人口本就少,想要有所作为,必然要吸引外来人口,外面来人了,可不是请他们来当大爷的!有本事的,当然不会埋没,但是也不能让他们太拿架子了。
人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潜意识里都会对自己关注的内容划上着重符号。比如丁号说的这一段话里,颜肃之父女听出来的是:要引导民风。
而卢慎等人则不然,他们的重点在于“不可骄纵”,这个“不可骄纵”的对象,也止是平民百姓,而是与他们有竞争关系的外地知识份子、世家等等。
丁号的建设,两者都有,然而立场不同的人,必须是有不同的侧重点的。若说颜肃之父女与卢慎完全忽略了其他方面,那也不尽然,注意,肯定是会注意的,只是重点就不同了。
然而无论如何,丁号的建议都被采纳了。在颜神佑看来,这件事情就该是让他爹出面的。将来整个昂州的领导者,也必须是她爹,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至于她自己,一是大环境不大允许,二也是……没事跟自己亲爹争权?她又不傻!
当下分了一下工,接到有大批流民,或者某批流民里开始出现比较有名的十人的时候),颜肃之便亲往昂州与扬州交界的大道关口上,亲迎流亡百姓,对他们致以最亲切的问候和最深切的关怀。什么安民告示都没有他露这一脸儿顶用。
颜神佑就留州府里代颜肃之处理一些庶务。
哪怕是坐镇留守,事情也挺复杂的。首先一样,就是……连着下这么长时间的雨,盐的产量降低了不少。无论是煮盐还是晒盐,第一步都是需要卤水的。天不好,哪种方法都没辙。这得盘点一下仓库,考虑一下产量问题。其次就是流亡安置的后续问题。
这就需要期待一下颜肃之有没有王霸之气了,如果颜肃之第一炮能够打响,将人镇住了,那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否则一开始镇不住人,后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庶务,正常套路的庶务,对于颜神佑来说并不困难。已经代理过多少回了,早已驾轻就熟。只要不再天降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大麻烦,她都应付得了。何况,她也不是没有帮手,丁号留下来了。
丁先生言辞犀利不假,口舌却委实不够伶俐,还是留下来让有耐心听他说话的人跟他打交道吧。颜肃之就带了卢慎过去,陪同的还有张瀚兄。盖因张瀚所辖之地与扬州接壤,不少流民是需要就地安置在他那里的。
就在州府开完会不久,天便放晴了。最为坑爹的是,这一回放晴,天是真的晴了,不是酝酿着再下一场的短暂中场休息,而是就变好了。天瓦蓝瓦蓝的,云洁白洁白的,泥土也不再泛着水光了。古工曹也向颜肃之递交了一份“整修公共建筑计划书”,将因暴雨冲坏的道路、沟渠,都作了一个安排,先尽着境内的修。至于那条官道,不好意思,昂州境内的路还没修完了,坏了的部分主要是在扬州那里,还是让扬州刺史想办法吧。
颜肃之看了一眼,就批准了这么个建议。颜神佑心头一动,道:“若有流民来,莫如以工代赈!”她越说越开心,“先前竟然忘了这么一条儿。光想着来了之后要白养活着这些人到明年有收成了,来了的人,口粮照发,若肯上工,还有多一份粮。”昂州境内的劳动力,快不够用了。按照正常的规定,每年也就二十天的徭役。然而事实上,无论哪里,哪怕是天子脚下,这个数额也是超支的,有的地方甚至到了“无日不在征发”的地步。
昂州这里经过暴雨,想要修复,征发量必然要超过往年。虽是无奈之举,能征发能少一点,还是少一点的好。
颜肃之听了,觉得这个意见可行。丁号与卢慎等都认为:“闲着也是闲着,太闲了,不用干活,还有饭吃,容易养出惰性来。将这一切当成应该,就不好管了。原本招了人来,纵不征发徭役,也要或征兵,或操练的。”反正朝廷已经下令了,许各地自募兵。
当然,昂州府一致决定,本地无匪患,官军支应得过来,士绅不用操心了。有匪情,上报,州府去剿,包管比你们自己干剿得干净。什么?官军不够?没事,州府会统一招募、统一训练的,州府比较专业,肯定比你们这些良民专业得多。
想要自己招募?不好意思,州府的黑名单上给你留块空地!罪名大概就是:耽误农业生产,一心想要撺掇着良民造反……吧!
昂州的士绅们也很识趣,没一个说要“散尽家财,募兵勤王”的,都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老老实实愁着天干愁着暴雨。州府也没有放松警惕,颜神佑手中的舆部如今规模扩大了不少,具体的结构只有父女俩知道,昂州四野没少撒人,不时探听些大户的动向、民间的风评一类。
哪怕募了当兵,短时间内也成不了军,还是乌合之众。想要达到目前昂州老兵的水平,光是纪律,就得训上几个月。正好,做工程也讲究个纪律配合,先搞个编队吧。
此议一出,自上而下都说好。颜肃之道:“这议甚好,不过……还是先看看动哪一笔预算罢。既然要人干活,口粮就要多发了。”
于是又核算口粮一类。古工曹又问:“今冬之前能来多少个工?属下也好有个数儿,好安排人手。”以前的预计都不顶用了,还得重新评估。
于是又是一通忙。
这些才估算完,流民便来了。这一次不是小规模的了,一次来了上千户,却是一处耆老,依着宗族等南迁。
颜肃之接到消息便即启程,颜神佑依约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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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神佑焦急地等待着消息,而传来的消息,也让她大跌眼镜。要不医院做健康检查的时候怎么都要问一声有没有病史的呢,颜肃之这个中二病,在他亲闺女看来,这辈子是不能好了。
他遇到流民,好声好气接了,这一批流民人数不少,而且是组团来了,安置好了,就是以后的范本了。耆老们也是没有办法了,轻易谁肯离开故土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可架不住家门口见天儿地干仗呀!今天官军来了,看有没有通匪的,明天义军来了,看有没有官府的狗腿子。
摔!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其时乡村,几乎全是聚族而居,一个庄子可能就只有一个姓儿,名字就叫张家庄李家村的,然后跟隔壁几个村庄通婚。大一点的村落,有两三个姓,每个姓都是本家。大家有贫有富,到底是一家人。你今天来说这个不好,明天来说那个不对的,宗法有时候能抹去阶层、阶级差。一家人,谁肯互相攀咬呢?
况且,每来一次,都要搜刮一回。义军是白手起家,没粮草,肯定要征——主要是抢大户。官军开始还文明些,后来义军越打越大,有时候补给吃紧,也要临时“征发”。
大家商量一下,干脆,相邻的三个村子里的人就一块儿卷着包袱南逃了。因为据说,昂州那里比较安定,税也不高,大家还是过去混口饭吃吧。毕竟是相邻的两州,以前还是同一个领导的,昂州再封锁消息,有些小道消息还是得以流传。
于是便拖家带口来了。
颜肃之也不是在路上专等着他们,而是让驿丞先看着。然后假装派人通知颜肃之,颜肃之再出现。驿丞拿着台本念台词,指出这些人大批逃亡是违法的。
没错,违法。擅自离开居住地,还是抛荒,还是大规模的,连户籍都扔了,这是不对的。
先吓唬他们一下,然后才好拿捏,这也是事先写好的剧本。照着这个剧本走呢,驿丞是尽忠职守,颜肃之要收留他们呢,就是悲天悯人且担了很大的风险。而百姓们呢,只是走投无路了而已,是需要同情的。大家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不对,是乱民的错!
驿丞的台词也很精彩:“不晓得使君现在在不在城里哩,他老人家因本州遭了灾,还要四下寻访灾情哩,我派个人去寻寻看罢哩。你们可不敢四下乱走,被当成乱贼捉了打,可没处诉冤。”
耆老等掏空了箱底拢来的一点私房钱,他也没收。就那么仨瓜俩枣儿的,以后都还要一个地盘上儿讨生活,现在拿了人家这一点保命钱……驿丞觉得烫手,连忙推了。在一片殷切的目光中,不自在地说:“我们颜使君是个善心的人(……),你们只要守规矩听安排,大概……会留罢。”
弄得几位耆老十分担心。
颜肃之来得不快也不慢,掐着点儿,让人等了半天。亏得是驿站,为接待来往人等,屯了些粮。逃亡的村民也自携了一点干粮,驿丞招呼着烧了些热粥分派下去。再看村民携带的,不过是些搀了米糠的干饼,糠比粮食还要多,也没什么菜肴,委实可怜。命取了几坛老咸菜来,分给众人用了。一家也就分拳头大一个疙瘩头儿,还舍不得吃。有刀的,细细切出比头发丝粗不了的几根小条,一人分一根,舔一舔,喝口粥。
驿丞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几年前,昂州也不是没这样的人家,驿丞在此地几十年了,都是看惯了的。现在却觉得这一幕刺眼了起来。
颜肃之过来的时候,驿丞已经开始收咸菜坛子了。耆老等吃饭慢的,饭碗才放下来,听说颜肃之来了,急忙放下碗扶杖站了起来。
一照面,颜肃之的脸还是相当能看的,卢慎也长得十分撑门面。一干人等在三村耆老的带领下哭着跪下,含糊地说着求包养之类的话。
颜肃之十分亲切,并不曾穿得十分郑重,很有一点“匆忙赶过来”的样子。先说:“大家受苦了。”然后细问是怎么一回事。驿丞因有些个可怜这些人,代为转达。无非介绍一下情况,说大家过不下去了一类。
颜肃之一眼望去,心里就有数了,道:“这好有上千户了罢?”尼玛比他刚分家时的部曲也不算少了。驿丞答道:“是。”
颜肃之皱眉道:“以往零零星星来一些人(这是真的),总是不多(这是胡扯,来了好几千户了呢),我也睁一眼闭一眼的。”
耆老等忙道:“我等委实没有活路了,求使君垂怜。赏口吃的就行!”
乡民也有聪明人,一个妇人抬眼见颜肃之生得慈眉善目的,好看又和气,狠一狠心,掐了怀里孩子一把。小婴儿哇哇大哭。
颜肃之一眼望去,很有几分菩萨心肠地道:“罢罢罢,少不得我与你们蒋使君再打官司。”这是要留人了。
耆老等少不得领着几千号人再跪地道谢。
颜肃之亲切地慰问完了民间疾苦之后,卢慎为难地道:“只怕一时半会儿寻不了这么大的地方安置这么些个人了,你们……身无长处,也没个住处。这里有的只是荒田……这个……”
颜肃之在耆老等人担心的目光中,对卢慎道:“还有能安置的地方么?他们不是说原是三个村子的?拆开来分别安置呢?”
颜肃之十分和气地问:“如何?”
逃亡的人,有口饭吃,别天天你来拉壮丁,我来抢粮食,大人孩子不得安宁,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不敢出门……目前就够了。一齐叩头,诉说使君恩德。
颜肃之道:“虽是如此,尔等既入昂州,便须遵我之法。”
耆老道:“这是自然。”
颜肃之道:“不要怕,没有什么苛政,就这么几条。”
其实就是三条:一、听我的话的留下有肉吃;二、不听话的都滚球!三、捣乱的都去死!
至于需要听什么话,具体内容由卢慎宣布。卢慎宣布得也很简单,内容十分宽容,这才是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的内容了。以及,每人有口粮,青壮可以做工换些吃食。划分住的地方,开垦荒地,以及税收比例一类。让排队造册。
耆老等感激不尽。
虽年长,经的见的不少了,也不曾见过这般宽容的税收政策了。当下三村分开,颜肃之又命去寻张瀚等几个县令,将这千来户给瓜分掉了。
有钱的流民没几个,没钱的倒是很多,榆荚钱换制钱的工作也颇为简单。一切做完,天已擦黑。驿丞少不得再去熬点粥来,这回咸菜都不用了,各家都自携带的木碗里又扒拉出咸菜来,继续吃。
颜肃之一直在一旁看着,他倒也坚持得住,坐都不曾坐。还对百姓嘘寒问暖,见耆老年纪大了,还让搬个马扎给他们坐。看了一下午造册,心里沉甸甸的。除了开头哭的那个孩子,这千余户人家里,有小孩子的没几个。以及……几乎没有女童。
这种情况,颜肃之做了好久的地方官,也知道一些底细了。大概是战乱养不活,有些是营养跟不上死了、有些时病死的,有些干脆就是生下来就溺死了。至于女童……或许卖了,或许……
颜肃之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见耆老等也一样喝粥吃咸菜,对驿丞道:“牵几头猪,两只羊,宰杀了与他们分食,且作接风。”
又一点也不嫌脏地与耆老坐在一处喝粥,且说:“老翁多担待,我戒酒了。”
刷爆了好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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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颜神佑捏着这“神经病约法三章”久久不能回神。
好一个中二病!
轻轻入下手中的纸条,颜神佑扶额,久久,发出低低的笑声来,笑声越来越大,满屋子都盈满了,流向院子里。阿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小娘子?”
“我没事,很好,好得很!”
开了个好头,真是太好了。
“去请丁先生。”
阿琴给了她一个“小娘子你有多想不开”的眼神之后,阿琴还是纠结地去丁号了。
丁号有些奇怪,问阿琴:“小娘子有甚难事?”
阿琴摇头,对着个结巴,她一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就怕引得这结巴说得更多,自己的耳朵受罪。丁号还道是颜神佑法令森严,侍女们都不敢随意多舌,还对颜神佑如此“御下有方”心中赞叹哩。
见了面儿,颜神佑也十分客气,笑问:“先生知道了么?”
“?”
“阿爹已安抚住流民了,”伸手把神经病版的约法三章递给了丁号,“现在,该准备下一步了罢?”
丁号拍案大笑,一抬头:“啥?”
颜神佑托着下巴道:“阿爹要与蒋扬州打官司,怕还得具本朝廷,咱们得先哭一场。他们打架,咱们收拾烂摊子,这是什么事儿呀?”
丁号抚掌大笑,道:“妙极、妙极,安置流民也要钱要粮的……”
颜神佑心说,下一句就是正好不用给朝廷缴税了吧?
果然,丁号张口就来:“那钱粮就不用往京城搬运了。”
颜神佑道:“您还是起草文书吧。”
丁号道:“使得!”
不愧是学霸,一篇文章做得忧国忧民,哭穷喊累,还透出一股“我是好人我是受害者”的味儿。颜神佑表示,又学到了一些奇怪的知识。
颜肃之回来之后,正准备让卢慎给他润色一篇作文交给朝廷。恶人先告上一状,免得蒋刺史说他趁乱把自己辖区的人给捞走了。哪怕有百姓逃亡了,正常情况下……这么大一批,也是该归还的。
回家之后,发现有个贴心的小棉袄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表扬了颜神佑想得周到。主要是,居然根据了当天的情报,对奏折内容进行了修改,添加了一些流民的惨状一类。
颜神佑略开心,微笑道:“阿爹让我看家,自然要妥妥贴贴的。”
很快,颜神佑就笑不出来。
秋收都完了,天都放晴了,安置完这一批流民,时间也进入了秋末冬初。流民的数量急剧膨胀了起来,要为流民额外做的事情也多了起来。从冬至到腊月,短短几十天的时候,从扬州过来的新流民已经超过了五位数。
他们不断地带来了消息:扬州刺史根本已经没有心思跟颜肃之打官司了,他已经压不住流民了。并且,最让昂州上层精神紧张的事情也发生了:湓郡之著姓,开始联系南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