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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巡抚的心思
万历二十一年九月二十六日,宁武关。
与五寨堡这几年充满生气,蓬勃发展不同,镇城宁武关还是与以前一样的颓废。街道一样的肮脏,路面一样的坑洼,身穿破旧衣甲的军兵们还是到处乱晃。
不过与以前不同的是,现在的宁武关上,街上的流民乞丐少了许多。这主要是因为五寨堡发展,人力需求越来越大,加上那边好挣钱活口,不说宁武关的流民纷纷往哪儿跑,就是本地的许多军户民户们,也是纷纷心动,寻思去那儿做工挣钱。
大量青壮劳力的失去,让宁武关越发的衰败,再也没有什么镇城的样子。本地人都是酸溜溜地道,再这样下去,干脆把山西镇镇城设在五寨堡算了,反正现在宁武关也没什么镇城的样子。各人叹息,五寨堡那边是不是会什么点金术,怎么几年下来,变化就这么大呢?
不过好在宁武关内外驻守的近万官兵,大部分是拿饷的营兵,这让人气还保存了一些。不过各兵人心的燥动,却是制止不了的了。
在这种复杂的心思之中,最近又有消息传来,说是五寨堡那位黄来福大人,己经升任为山西镇总兵官了,不久后就会到宁武关来。
这消息在宁武关引起轰动,镇城内的茶楼酒肆,这些天都是沸沸扬扬地传扬这件事。对于黄来福的到来,各人心情复杂,都是忐忑中带着期待。不管怎么说,黄来福财神,粮神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各人都希望,随着黄来福的到时,本地的军民们能过上五寨堡般的好日子。
宁武城东北边的七百户街是宁武关的核心,这条街负山临逵,地势高爽,不说巡抚衙门、总兵府邸、监军府邸都在这里。在这条街上,更是商铺星罗棋布,向来是宁武关的繁华之地。
“闪避,闪避……”
随着长长的吆喝声,一个八抬八簇肩舆明轿沿街而来,轿前轿后,都是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鲜明衣甲的亲将标兵,个个傲气十足。看那前面的蓝旗马道,街上的商贩百姓就知道是巡抚杨大人的车轿,当下众人纷纷闪开。
在轿中,山西镇巡抚杨方略正端坐轿中,眯着眼睛看着街边敬畏的百姓军户。他头戴乌纱,身穿绯色的官服,胸前和后背都缀着飞鱼的补子,盘领窄袖大袍,腰横玉带,一副典型的大明高级文官打扮。
杨方略年过五十,相貌清瘦,三络长须,小眼中不时透着一股子精明之气。他正从省城太原回来不久,作为提督雁门等关兼巡抚都御史,他巡抚山西镇各样事务,不过却是居住在太原为多。宁武关这个地方,他一年中也停留不了几个月。
平时镇中有事,他都是吩咐各兵备官,总兵等人到太原府去与他商议。反正太原府是属于山西镇署理之地,他也不算是淡漠公务。他此次难得回来,却是为了黄来福之事。
和很多大明官员一样,杨方略也注意到了黄来福这位急速上升的政坛明星,他屯田有方,才能出众,深受内阁及万历帝的喜爱,短短几年之内,就从一个小千户升任到总兵官一职,可说是官运极佳。官场及民间,对他的传闻是沸沸扬扬。
现在黄来福到宁武关来了,会对镇城的格局产生什么变化,杨方略不知道。他也研究过黄来福在五寨堡的所作所为,知道他以屯田起家,到宁武关来后,是否还会继续经营屯田,那那些被他们侵占的土地又如何说?说起来,屯田也是总兵的职责之一。
不过宁武关与五寨堡不一样,如果说五寨堡是黄家的私人地盘的话,宁武关这个地方,就是本地官员军将们的私人地盘。
宁武关的情况是,这里田亩本来就不多,又有一半的是民田,余下是当地军户的田地。不过从明中叶下来,那些军户的田地,就被镇城的各官员军将侵占完毕。其中杨方略本人就占有十万亩之多的田地,当然都是挂在他家人的名下。以往宁武关最大的地主是前任总兵刘明安。不过自刘明安被贬往广东后,他名下的田地,就被杨方略,宁武兵备官,还有当地大大小小的军将瓜分完毕。
杨方略担心的是,就是黄来福会对宁武关这些田地抱什么看法,他是否会过来抢一口食?虽说他身为巡抚,向来不会畏惧身旁一个什么总兵官。前任总兵刘明安不就是?哪次见了他不是要恭恭敬敬地瞌头?
只不过杨方略以前的后台是内阁首辅申时行,现在申时行己经倒台,黄来福又深受万历帝的宠爱,如果黄来福真要硬来,倒是一件麻烦的事。怀着会会黄来福的心思,杨方略才从太原府赶回了宁武关,要是放在以前,他是不可能对一个武将如此迁就的。
在轿中,杨方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往街边看。
七百户街这条街上,一向热闹,大江南北的货物,都有在这里出售,什么河南的棉花,山东的食盐,江南的茶叶等,都有运来。不过这里越来越多的,是五寨堡的货物,从米面粮油到布匹煤铁,应有尽有。熙熙攘攘的,皆为五寨堡来的商贾。
“这五寨堡好大的势头!”
杨方略冷哼了一声,闭目养神起来。
很快,轿夫熟练地将八抬八簇肩舆明轿停在了巡抚衙门面前,一位亲将早己候在一旁,待轿子停稳,立刻伸手撩开轿门帘儿,大喊一声:“大人出轿了。”
立时巡抚衙门内出来一大批的奴仆侍从,丫鬟老妈子之类的人,恭敬地将杨方略迎了进去。
宁武关巡抚衙门于正德年间建立,共有大门三楹,正南面是大门。自大门入为大堂。大堂后为班房内宅。杨方略是个爱好风雅之人,在后院建有书室二间,有空就读读书,写写字画。
此外后院还有个大花园,亭台楼阁,很有点江南园林的味道。本来后院一般为官员眷属住所,不过杨巡抚的眷属都在太原,所以后院只有他与一些仆从居住。
此时他穿过过庭,来到后院书室之中,除去了官服,换了一件便袍,舒服地躺在一张靠椅之中。只是手上拿了一本《卓吾论略》却是呆呆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旁服侍的老家人偷眼看他,心下暗暗诧异,不明白老爷这是怎么了。
呆了良久,杨方略才似回过神来似的,对老家人道:“田叔,你吩咐下去,请刘堂生大人及张文保大人前来巡抚衙门一议!”
这刘堂生是宁武关的兵备官,山西镇一共有兵备官三员,一驻偏头关,一驻宁武关,一驻代州。其中以刘堂生与杨方略最为交好。而张文保则是山西镇的户部管粮主事,以前黄来福见过的。本来张文保一直驻扎在代州,不过此次杨方略从太原回来,也把张文保叫来宁武关了。
老家人应了一声,出去了。
当刘堂生与张文保来到巡抚衙门时,杨方略己在大堂相迎。张文保还好,刘堂生则是向杨方略行了个大礼,连声道:“怎劳杨公亲自出迎,堂生实是不安!”
张文保郑重地向杨方略行了一个礼,道:“未知巡抚大人招下官来,所为何事?”
杨方略笑道:“前日在太原得一乐娘,不得独享,特招二位前来听曲!”
刘堂生抚手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果是妙啊。”
张文保皱起眉头道:“如果巡抚大人没有公事,那下官就告退了!”
刘堂生也是年近五十,他身为宁武关兵备官,全称为“整饬兵备道”,主管兵备事宜。他以按察使司副使兼任兵备官,乃是正四品的官员。自几年前他与杨方略同在宁武关任职来,两人就意气相投,刘堂生一直以杨方略马首是瞻。
至于张文保,虽说山西镇户部管粮主事这个官位不大,只有正五品,但由于整个山西镇的军士粮饷发放与屯粮征收,都要由他经手,掌控三关的命脉粮饷给于,可说是位低权重。所以平时杨方略都一直拉拢他。
只不过张文保性情耿直,在上峰面前向来只谈公事,油盐不进,杨方略也拿他没办法。说也奇怪,张文保这个性子,虽说一直升迁不了,不过多年来,却是一直稳稳地坐在管粮主事这个极有油水的位子上,任谁也搞不了他。众官都在私下谈论,这张文保身后或许有什么强硬的后台不是。
听了张文保的话后,杨方略脸上闪过不悦的神情,刘堂生一把拉住他,道:“唉,张大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杨公一片热诚之心,你也不能泼冷水不是?你啊,就是太死板,这人啊,也不能整天忙于公事不是?”
张文保向二人施礼道:“下官告退!”
说着他就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刘堂生冷哼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杨方略淡淡道:“算了,这张文保要表现自己的清高,就随他去吧。堂生啊,我们自己享受好了!”
杨方略吩咐摆下酒席,与刘堂生只是喝酒。席中,又有一干舞娘上来,花簇锦攒的吹弹歌舞,箫韶盈耳,让刘堂生乐不可支。
接着果然有一个花枝招展的乐娘上来,一双媚目只是乱瞟,娇滴滴地唱起小曲来,听得刘堂生更是摇头晃脑,直叹太原府出来的娘们就是不一样,果然不是宁武关这个小地方能比的。
唱了几个小曲,酒也过了数巡,那乐娘要退下去,刘堂生连忙赏了她二两银子,一双眼睛只是色迷迷的看着她。见他这个情形,杨方略微笑道:“看来此女颇和堂生的脾胃,如果喜欢,我就将她送于你了!”
刘堂生大喜,连忙离席起身,向杨方略深深施礼道:“如此,便多谢杨公了!”
杨方略摇了摇手,道:“区区小事,不用挂在心上!”
他吩咐撤去酒席,让下人送上茶点。然后漫不经心地对刘堂生道:“刘老哥,新任总兵黄来福估算这几日就要到任了,你有什么看法?”
刘堂生被杨方略这声“老哥”更是叫得心里发甜,他连忙道:“堂生只在邸报上见识过这个黄来福,倒是没有见识过这个人,不过区区一个武夫,还不值得杨公您多虑吧?”
见杨方略微笑不语,刘堂生略一沉思,明白过来,他笑道:“敢情杨公是担忧那黄来福来后,来抢夺我们的衣食,这点上杨公尽管放心,整个宁武关的将官,谁不担忧这点?那黄来福识趣还好,不识趣,他将来在宁武关,只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
杨方略微笑道:“听说这黄来福很受圣上的宠爱?”
刘堂生低笑道:“那又如何,没有我们宁武关上下的应承,就算圣上宠爱他,他也是寸步难行?总之到时老哥我就一切都听杨公的,杨公说要怎么办,那就怎么办?”
杨方略听到刘堂生口中冒出一个“老哥”,心中不悦,不过脸上都是笑容不变,半响,他叹了口气:“如此就好。其实想想,那黄来福在五寨堡家大财大,又岂会看上我们宁武关这点财业?我们习的是堂堂圣人之学,又岂能去担忧一个粗莽不文的武夫?是你老哥失态了!”
说起来,各镇巡抚都是进士出身,从二品的官身,节制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等地方三司,掌握着地方大权,同时每年还可赴京师议事,官身显赫。他们虽与地方总兵同级,但由于文贵武贱,他们向来高高在上。明中叶后,总兵们见了巡抚,向来都是要恭敬地瞌头。前任的山西镇总兵刘明安不就是这样?
刘堂生也是对杨方略在内心中暗暗鄙视,连他都对黄来福这个新任总兵不放在眼里,杨方略身为一个巡抚,竟也会担忧黄来福起来,真是丢尽了他们文官的脸面。
不过面上刘堂生却是笑道:“其实杨公担忧得也是有道理,如果这黄来福仗着圣上的宠爱,如李如松那厮一样的飞扬跋扈,倒是难办!”
杨方略点了点头,道:“那黄来福颇有战功,又财多粮足,我们并不能对他如刘明安一样行事,且那张文保又是个触头,想断那黄来福的粮饷也办不到啊!”
刘堂生沉吟道:“怕是断那黄来福的粮饷他也不怕吧,观邸报上言,他那五寨堡,不但兵将都能自给自足,每年还能上交户部钱粮多少,每每听那张文保对黄来福赞不绝口,言道如果大明兵将都如黄来福这般,那国朝则无忧矣……哼,这黄来福真是一个怪类!”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话中都是掩藏不住的嫉妒之意。一个武夫竟比他们更能种田赚钱,真是没天理了。
最后刘堂生神秘地道:“杨公听说了吗?那黄来福有意结合商贾们在塞外经营屯田,这事,早己传遍了山西镇。说实在的,你老哥也是动心,见别人都是纷纷派家人出塞,也颇想到塞外去圈占一些田地,不知老哥是什么看法?”
黄来福挑动商贾们在塞外屯田,自然瞒不过官场上的有心人,在宁武关,关于这个事情,早己传得沸沸扬扬。众将官们也是观望,最后见黄来福声势越搞越大,朝廷也不发话,也纷纷行动起来,派家人到塞外查看。反正就算到时挑起边畔,那也是黄来福的事。自己有钱不赚那是傻子。
杨巡抚冷哼了一声,道:“去,为什么不去?我早己派出家人,到黄浦川河一带去查看,先占他个几千亩上好田地草场再说。”
刘堂生呆了呆,急道:“那你老哥我也要赶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