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风雪不知心底事(1 / 1)

大宋皇后生活录 舒寐 2214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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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东角楼薄雪初霁,廊前萋萋荒草还覆着粒粒碎冰。北风一起,夹寒带飒,格外刺骨。

赵祯被舒窈挡在廊侧一角,即不障碍视线,又不为寒风侵扰。

“你这是……”

话出口,赵祯忽然截住言语——他还在与她赌气,怎能主动跟她说话?

舒窈不解地转过头,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望定赵祯:“怎么了?”

“没事。”

赵祯张张嘴,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吐出两个字。

舒窈默默抿嘴。看他一眼以后,又把视线无声无息转向廊外。又是如此。他对她还是跟开始一样,不见丝毫转机。刚才他开口,她还以为这么多天他气性该消了呢。结果……还是这样。

也罢。这事算是她自食其果。谁让她当初思虑不周来着?受着吧。

舒窈心头一番自我纾解,再看赵祯时已经没了要跟他穷辨一通的意气。

她身边的赵祯却也同样默声不言,探究目光一寸不落笼罩在她身上。

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很早很早就与他相识,可是中间他们也很久很久不曾相见。

当年离别,面前人给他的那次冷落疏离,让他终身难忘——生平第一次平心以待,换来的竟是所谓一厢情愿?这让贵为太子的他如何不羞愤在怀,于心难当?

他这番意难平,自然也没有让她这个罪魁好过。从几个月前,明仁殿重逢日,他就知道自己母后一定喜欢极了她,不然不会专门唤她到凤座前。不过,母后是母后,他是他。他可没想对她有好声色。

他的母后垂青于她,两月间几次三番宣她进宫。他与她在明仁殿相遇不下三四次。可是每次见她,他都带了一丝别扭和不甘。就连与她说话时,口吻都带了些阴阳怪气。但凡她当他面开口,他都会呛声她,针对她,欺负她。看她被他压得无言以对,哑然看他时,赵祯方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心头会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愉悦感。

这种愉悦感让人及其上瘾,有时候数日不见,他为朝政所累心思烦闷又无人可述时,便尤为怀恋这种感觉。

欺负她,看她变脸竟成为一项让他着迷不已的乐趣。

赵祯在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时,很是惶恐地反思过:身为储君,他怎么可以小肚鸡肠?对一臣卿之女的过错揪扯不放,耿耿于怀?然而思来想去,他并未觉察自己理亏。她闷声不吭,一走三年时,哪里想过他?如今回来,一不见她就前事道歉,二不见她主动低头乞好,她都不在乎,那他为什么要迁就于她?旧本新利,他应从她身上一并讨还才是。

所以,旁人都不知道:其实,他在她面前,恶劣幼稚得很。人前,他端着太子的样子,温润大度;人后,他却会趁她不备,偷偷扯她头发。人前,他少年早慧,处事宽厚;人后,他能暗中命人自御花园抓来虫蚁吓唬于她。人前,他大肚能容,为人谏责依旧能笑面以待;人后,他尤为狭隘,能当着她的面,对他母后指责她的不是。

众人眼中,赵祯依旧是那个民心所归的储君。而对着舒窈时,他却是个极度坏脾气又小心眼儿的男孩子。

重逢之后,他对她当真一点不好。好像当年那个会维护她,包容她的小哥哥从不存在一样。他与舒窈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差甚远——这次,他是把所有的好都留给了世人,把所有的坏留给了她一个。

“他走远了。殿下,是不是要回去?”在那队押解周怀政的羽林卫彻底消失后,舒窈叹口气,轻轻询问出声。

赵祯后退两步,靠在墙上,微微合上了眼睛。

“陪孤在这里坐会儿吧。”

自他们再见,她从未叫过他小哥哥。他对她也是如对普通臣卿般,称孤道寡。

这情形已持续两月有余,且毫无松动。让一贯自信的舒窈都心生疑虑。她对重修旧好所抱的希望越来越少,连带着对以后与他相处形式都觉得需重新调整。

然而今天,周怀政叛变事出,赵祯情绪极度反常。他竟然不带一个内侍,不带一个扈从,孤身从东宫来到角楼,就为看周怀政最后一程。

也是在这里,赵祯碰见了才刚进宫的舒窈。鬼使神差,他就把她叫了过来,陪他一起在这大冬天里受风。

舒窈睁大眼睛,目光盈盈像看新奇之景一样,诧异地看他。原来,他还真有主动叫她的时候?

赵祯皱起眉,不满说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儿?不愿意就算了。”

舒窈抿了抿唇,忍住心底即将出口的反驳,摇摇头,几步走上前去,在赵祯侧方站定。

“过来一点。”赵祯冲她招招手,声音带着些黯哑,口气却难得舒缓。他正是变声时候,喉嗓极度不适,若非必要,这段时间他轻易不愿说话。

舒窈不跟他置气,听话地走到他旁边,跟他挨靠在一处。

“刚才过去的那个人,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在今日之前,我还叫他周哥哥。”赵祯微低下头,密长睫毛斜斜地投映在眼下,声音很低沉,“他是皇祖父收养入宫。在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侍奉父皇,几十年如一日,操持内宫,忠心耿耿。可是谁都没想到,他居然……居然会谋逆?”

说话间,他又恢复了多年前那个“我”的称呼。舒窈在微微一顿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赵祯抬起头,静静地看她。

她身后曲尺回廊外,不知何时开始落雪。雪花一片片飘进角楼,夹杂着小冰粒,吹打在人身上,让她不禁抖了一抖。这一处角楼,曾被荣王府大火波及,建筑半废,平日除了巡逻侍从,早已无人光顾。今日被他们两个用来说点避人私话,却也能算物尽其用。

舒窈没有如赵祯预想的那样开口说什么劝慰他的话,她只是扯着他衣袖,将他带到了避风的地方。

“这里清静。”舒窈缓缓开口,“小哥哥,没人会知道你今日说了什么,你也不用再端做太子。”

她又叫回那声玩笑时曾有的“小哥哥”。这会儿他在她眼里,许不是什么太子殿下了。他也是人,剥下那层日月山河的冕服,太子殿下的内里和凡夫俗子一样,有血肉之躯,有六欲七情。

他也有困惑,也有不解,也有无助,也有恼羞。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尘世少年而已,背负良多,丧失良多。丢却了少年天真,扔去了真性率直,才有众人眼中那位端方宽厚的国之储君。

赵祯被她唤得愣了愣,片刻后,哑然失笑:“我有好几年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

舒窈眨眨眼睛,手臂抱起,微缩在袖中问他:“难道诸王子弟中不曾有人这么唤你?”

赵祯摇摇头:“他们更多是像你之前那么叫。”

“是叫太子殿下?”

赵祯颔首,微瞪了眼舒窈,意有所指:“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那么大胆?”

舒窈神思一凝,沉默片刻,转眸望着赵祯,一字字清晰无比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我的。”

“什么?”赵祯眉头瞬间蹙起,清俊脸上闪现过一丝莫名情绪:“你又在不知所谓些什么?”

“太子殿下,臣女不糊涂,也不笨拙。殿下这两月所为,臣女都看在眼里。殿下不喜臣女,不想臣女出现在皇宫,这些臣女都知道。”

舒窈轻垂着眸,并不去看赵祯的表情,而是敛眉低首,静静阐述:“说实话,臣女也不喜太子。尤其不喜这个总是仗势欺人的太子。旁人眼里,他固然千好万好。可是在臣女眼里,他一点也不好。他不是臣女当年认识的小哥哥,他跟他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她声音很清冽,口吻宁柔,就像在春日静静融化的雪水。说得虽是控诉委屈,却让赵祯瞬间没了生气的念头。

他其实听出来了,这微微小小,轻轻宁宁的话语不是什么指控指责,而是委婉含蓄小女孩儿牢骚。

她其实就是在为这些天从他身上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埋怨他。只是这埋怨是对着她熟悉的小哥哥,而不是对着那个欺她压她的太子爷的。对着幼年两小无猜时的人,她也会娇娇柔柔地说上一句“小哥哥,阿瑶受委屈了呢。”

是谁给的委屈呢?自然是他这个有事没事总爱给她气受的太子爷。

他对她的两重身份,到这里竟然也成了扯不开的乱麻。一方被告,一方受告,想想也真是有趣可乐。

赵祯撑起身,在廊下移步走了两圈,最后到舒窈跟前,微微弯腰,温声问她:“那你说,他该怎么办?”

话出口,他已是让步和好之态。

舒窈仰起头,眼波明亮地望进赵祯的眸底。他样貌生得极好看,眉目修俊,眼角狭长,此时看她,眼底那里仿佛盛了渐渐笑意。

“若是太子问话,臣女自然无话可说。若是其他人……”舒窈口气停顿,故意拖长了声音,待赵祯心焦欲催时,舒窈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笑容,跳开两步,搓手跺脚嘀咕道,“若是小哥哥,我得说:我们是不是要回宫?这里太冷,而且阿瑶来此,还未对皇后娘娘请安呢。”

这般转折大大出乎赵祯预料,赵祯先是一愣,继而失笑出声。他把手递给舒窈,隔着衣袖,牵她出了回廊。

舒窈由他牵着,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也不知巧是不巧,现在他与她的位置和在回廊中恰恰相反。如今身在前方,遮风之人换作了赵祯。

这道背影还是少年单薄。风雪天,两人出来不一会儿,肩头便落了雪片。舒窈紧走几步,上前掸开落在赵祯身上的雪花。

赵祯先是一愣,随即望着舒窈好一番雅兴地开口:“你在金城哪个西席教你?记了多少咏雪之句?”

“咏雪之句记得太多,你要听哪个?”

赵祯侧首回望她一眼,含笑揶揄:“记那么许多,不如你咏一句?”

舒窈脱口即道:“风吹无根芽,冬来绽梨花。”

“风吹无根芽?这句典出何处?”赵祯怔了怔,微露诧异。

舒窈摇头晃脑地卖个关子,唇角弯起,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对赵祯说:“不知道了?那你回去问问贾太傅,看他知道与否?”

赵祯无言地看了她一眼,颇不服气:“问就问。我还不信,有鸿博大儒不知的典故。”

舒窈但笑不语。人却老老实实地跟在赵祯身后,从青砖宫道上一路向内宫行去。

寒风中,他们二人走得迅疾,并未留意到穿花过径时,宫道旁开得绯红的腊梅丛中,有一道披着狐裘的清瘦身形默默伫立。

身影的主人生得极美,白肤莹雪,青丝绰峨。一双眼眸就像映衬了九天悬月,清亮柔和,让人望之舒怀。她宫装打扮,分明是后宫之人。若仔细端详,她的眉宇间与刚才路过的太子竟有三分相似。

“娘娘,起风了。回宫去吧。”

一个小宫女伺随在她身后,见太子带人离开,小宫女才轻微出声。

只是她的提醒并未被面前人察觉。这位宫妃就像没听到一样,依旧静静地站着,看着,望向远处的目光里有掩藏不住的怜爱与心疼。

“下雪了呢。他都没带一个人,自己怎么孤零零出来了呢。”

美貌妇人手扶着梅树枝丫,视线不错地低声喃喃:“那是郭家小娘子?皇后娘娘看中的人应是聪慧讨喜的吧?不然……太子他又怎会这般对她?”

“娘娘。”小宫女面有不忍地低声唤她。

娘娘对太子总是有不可名状的怜爱。尤其自小公主幼年早夭后,她便经常像现在这样,躲在太子会经过的宫道旁,偷偷看着他,见他安好方放下心怀。

这份举止,实在让入宫不久的她费解非常:若是喜欢太子,那便走出去和他说话就好。何必这样躲躲藏藏,似见不得光。

小宫女叹口气,宽慰她道:“娘娘,你忘了,皇后娘娘是太子的母后。她能给太子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清瘦美人儿闻言愣怔。手臂自树丛间收回,低下头微微一笑。

“是啊。她是他的母后,自然给他的都是最好的……我又在平白担心什么呢?”

这话虽是含笑,却隐隐带着无尽苦涩自嘲。

小宫女诧异地看她一眼,终究还是按耐心头疑惑,对她劝慰一句:“娘娘,回宫吧。”

“好。这就回。”

她这般说着,脚下却似生根一般,原地不动。直到赵祯与舒窈背影完全消失,再看不见,她才把手搭在宫女胳臂上,恋恋不舍离开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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